喝地宝和震天尊带了几分尴尬地彼此对望了一眼。
我正要开口声辩，桌子底下，左脚又挨了几下踢。
震天尊斜瞄我一眼，甩着双臂，朝外面大步走去。
喝地宝向我道：“你这小子，真是不大老实啊，这样一个如花似的女孩子你也下得了心欺负，唉唉唉。”
外面的震天尊早已吼声如鼓，透过门窗，瞧见他在雪地上又是甩手又是跳蹿的。
喝地宝递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左手向外一摊，朝我做了个“请”的意思。
慕容嫣儿用手肘撞撞我，焦急道：“你惹的祸，总要你自己去解决吧，难不成还叫我这样的姑娘家去啊？”
我颇有几分无奈地看着她，半晌才道：“好姐姐，你真会锻炼人。”
“嘻嘻，知道就好。”她冲我扮扮鬼脸，星眸闪烁，狡黠地笑了起来。
我叹了口气，向外走去。
人群里忽然爆出一声喝彩。
我抬眼一看，却是震天尊把上身的衣服脱尽，露出一身白胖肥硕的肉来。
震天尊打量我一下，竖起三根手指来，傲然道：“瞧你是个半大的娃子，俺让你三招。”
围观的人大声喊道：“好！”
我皱皱眉头，说：“我认输可以吗？”
震天尊把胸膛拍得啪啪响，咧嘴大笑道：“不可以！来，咱们战个痛快！”
我向外长长吐出一口气：“你先来吧。”
震天尊双手叉腰，挺着两只斗鸡眼瞪住我：“你瞧不起俺？！”
“不敢不敢。”
震天尊瞅了我半天，终于似极怒极恼，也不再讲啥客不客气，直接嚷嚷着甩动两只大拳向我冲了过来。
我步子一错，轻轻躲过第一拳，又轻轻躲过第二拳、第三拳……
眼见击出的拳头一次又一次又打不到人，震天尊的火气大极了，接下来他连脚也使出了，又是踢又是踹，末了，连他原有的一点拳也自乱了套路。
刷刷哗哗。
地上的雪被踢得四处飞散。
震天尊气得哇哇乱叫，一张脸涨得通红，瞧不出是在用力还是在尴尬——他的拳力不小，腿上的劲儿也不弱，速度也说不上慢，但每次击出，都空无所获。我虽是一直在躲在闪，没有还手，但“隐步”的曼妙处却渐渐显现了出来。
现在，四处都好像有我的影子，四处又好像都没有我的影子，那影子套着影子，影子连着影子，一闪一闪的，瞧着眼花。
到了后边，震天尊再也分不清哪个是真人哪个是假影，不由心神大乱，只管往前猛打猛撞。结果，他打出的一记左拳竟然打在了他自己踢出的右腿上了。
只听那呼呼的拳声，就知道这拳挨得不轻。
“哎哟……”好吧，震天尊怪叫了一声，跌倒在地。
这时节，喝地宝正和慕容嫣儿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哩。
怪叫声传出后，他才急忙忙跑了出来，见此情形，一张小脸涨得通红，便要跳上来和我打上一场。
震天尊慌忙拉住他，轻声道：“师弟，还是算了。是俺误伤自个儿的，不关他的事。”
喝地宝狠狠瞪了我一眼，扶着震天尊进去了。
围观的众人眼见我连手都没动就把震天尊挫退了，先是哑然无声，继而大失所望，纷纷叹气作鸟兽散——连半点血沫儿都没闻到，真是的，这算哪门子的打斗！他们觉得白白浪费了那半天的时间，有几个还不忘对我指指点点，摇头晃脑地议论一番。
这时有三个和尚自人群步出，为首的是一个枯瘦的黄衣僧，他的须眉半白，颧骨高深，枯槁蜡黄的面容上，目光却凌厉如鹰隼，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肃杀冰冷的煞气，他身边站了两个年龄相仿的中年灰衣和尚，脸上的表情很怪，嘴角处扯出一条不短也不浅的弧，似笑非笑。
这两个灰衣和尚的身量倒不像之前的震天尊、喝地宝两人的相差那么大，都是相仿的瘦长身子，其中一个长了对长耳朵，另一个长了只鹰钩鼻。在不知道他们的法号和身份前，以“长耳朵”、“鹰钩鼻”来称呼他们倒也十分贴切。
我正在这样遐想时，忽地感到一股子冷气射了过来——黄衣僧和我打了个照面，擦肩而过。他微侧头，脸上犹自带着几分笑意看了我一下，那笑很淡，全无半点感情，一如这地上的厚厚白雪，又如那雪夜里的无形冷风。到了后边，他的目光一亮，却是落在了我搁在桌子上的巨阙剑上，脸上显出一种几难掩饰的殷羡神色。长耳朵和鹰钩鼻也是目露喜色，均均望向那巨阙剑。
慕容嫣儿却不怎么理会他们的怪目光，只是朝我使劲挥挥手，我只好过去坐了下来。
鹰钩鼻晃晃脑袋，轻轻叹道：“可惜可惜。”
长耳朵附和道：“确实可惜了。”
黄衣僧缓缓回首，以一种淡冷的目光止住了他们的品头论足。
那边，喝地宝、震天尊似有所感，忽地回头一望，异口同声道：“师父，您来了。”
黄衣僧冷哼了一声：“你们两个，今天的胆子倒是挺大的。”
震天尊脸色大变，哆嗦着说：“弟子再也不敢了。”
喝地宝沉声道：“不关师兄的事，是我太好胜，鼓动师兄去和人动手的。”
黄衣僧人冷冷道：“才分开一两天的工夫，你们就几乎给我惹下个事端来，更差点把我们天禅寺的脸丢光了，还愣着干什么，都给我快点滚进房去。”
震天尊、喝地宝唯唯诺诺，沮丧地垂着头站在原地，候着他们三个进去了，才小心翼翼地跟了过去。
薛老太正好下楼来，她怔怔地瞧了瞧那几个和尚，向我们嘀咕道：“这几个和尚，凶神恶煞似的，看上去好怪。”
确实好怪。
天禅寺！
这个名字让我整个人如蒙上一层阴影，连着心情也灰灰沉沉的。
当年企图吞并我们的龙虎观的就有天禅寺——他们虽不是主谋，但在那一众出力多寡的帮凶中，他们自称第二，只怕没人敢称第一。
天下真小！
竟然让我在这样的时间点上遇到一些令人咬牙切齿的往日仇家。
虽然那些事情已经过去了，但每次想起来，总是让人心里不大痛快。
为什么善良的人就要被人欺负？坚守自己的一点看法就要被众人视为异己，必欲除之而后快？
过去的几十年里，龙虎观一直兢兢业业，虽是一个小观，却做出了许多名门显宗也未曾做到的恢宏之事——祖师爷以一己之力，荡平北朝巨寇清风寨大小寨子一十五座，斩杀天鬼王、放逐上古神兽蜃王到漠北；太师父力挫尸将王袁的潜伏势力，后南下大海岛，开化食人的某生番部落二十余年，渐渐变其蛮夷蒙昧，使风俗淳朴，民心渐善；到了师父这一辈，前有擒拿食男****、祸害西南一带的桃妖、瓮怪；更率义士豪侠连破南朝李唐的精锐骑兵——飞羽黑骑兵，使南朝十年不敢问指江北……
这些只是龙虎观的一部分故事，它们中的哪一件放到江湖上都足以壮一宗之声威，扬一派之盛名。我因为年纪尚小的关系，知道得并不多，不然只怕要足足写上好大一个篇章，才能把那些事件大略地写出来。
那些人想吞并龙虎观，据说有一半原因是觉得它的风水好，要不开观才三四代，子弟人数又少得可怜（前前后后加起来也不会超过十五人），却个个挺身一等一的高手之列。还有，要不是风水好，这样一个小观怎么能练成那修炼难度极高的“五雷正心诀”，遇事时又怎么能屡次转危为安，化险为夷……
这些看上起极牵强无理的臆断与瞎想加上一些对龙虎观的独门秘籍、经咒符文等的垂涎，佐以吞并小门小派的野心与手腕，就酿成太师父和师父时期那三五次吞并事件。
师父说，做人，得意失意均可不计，唯器量上要高人一等。只是好的器量也有必要给这些一样飞扬跋扈、自私自利的人吗？我怎么觉得，那样子的人就应该出手教训教训呢，让他们也知道下良善并非是任人窄割，肆意欺凌的。这么多年了，师父一直对当初那些发难的人礼仪有加，可对方却一直冷冰在脸，认为我们观小言微，向来少给我们好脸色看，近几年背地里更整出不少小动作，真不知道师父是怎么容忍下他们的。
“你太多抱怨了。”有一次，师父这么对我说。
我嘴上虽住声了，可心里却不大服气。
我总觉得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人要尽量向善，急公好义，但我也并不希望别人把良善当成傻子，尽以为善人好欺，善马好骑。
古往今来的那些大侠名贤是怎么修炼怎么转变的，他们是如何不计个人得失，不畏人言的，我其实并不太清楚。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在二十岁之前，我是这么想，也是这么做的。
那黄衣僧的出现，掀起了我心底的一阵波澜。
夜间的蹲守仍在继续。
雪冷冷地飘着舞着。
丑时，树下忽地传来些许响动，随即飘来几个身影。
雪已经把我藏身附近的一众杉树遮得严严实实的，加上我又一直敛气屏息，分外小心，在这样的茫茫雪夜里，要发现离地三两丈高的粗枝大桠间藏了一个我，着实不容易。
只是这么晚了，来人是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