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信和尚很为难似的摊着手，只扭头把一对笑眼扫向震天尊、喝地宝二人：“阿尊、阿宝，你们说怎么办？”
震天尊呆了半会，缓缓道：“师叔，我和师弟可以去捉些羊啊猪啊回来作它们的食物。”
平信和尚轻轻摇了摇头：“不对，这个点子不太好呐，太平和了。”
震天尊怔住了，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那我……我和师弟去挖些死尸给它们吃。”
平信和尚又把头轻轻摇了摇，叹气道：“还是不对，不过这一次已经很接近了。”
震天尊慌出了一头冷汗，连话音都忍不出颤抖起来了：“师叔，你该不会是要让我们去杀几个人，做成鲜食给它们吃吧？”
平信和尚仰头大笑道：“对极妙极，阿尊你那死猪一样的脑袋，这一回总算开窍了。”
平德和尚两手交叠在胸前，他刚刚一直没怎么说话，只是侧着头听。这会儿，他忽地开口道：“阿尊已经开窍了，不知阿宝你怎么样？”
平信和尚也接口道：“阿宝——”
喝地宝只静静道：“这样浓的夜，这样深的雪，到哪里去寻那鲜食？”
平信和尚冷冷道：“哦，那你有什么高见？”
“舍远不如求近，这紫金山上不是有户守墓的崔家吗？今日我们上山时在他家遇到几个客人，是那远来的商贩，因大雪塞路，要在他们家住上一段时日。那几个商贩虽是肥瘦不一，但此刻间用作那些大小牛儿们的鲜食却是再好也没有了。我和师兄武功虽普普通通，但崔五年纪老迈，定然不是我们的对手，正好——”
震天尊急急道：“不可不可，崔家是忠义人家，我们不、不应该去害他！”
平德和尚冷笑道：“不杀了他们，哪来的鲜肉，难道你想当这些食尸鬼的嘴下肉？”
震天尊嗫嚅道：“不管怎样，杀人总是不——”
啪啪啪。
震天尊挨了三五下狠狠的掌掴，打他的是平信和尚，这会儿，我也瞧出了平信和尚的鹰钩鼻并没有赋予他更多心机——比起耍心机动计谋，他似乎更爱直来直去，更推崇简单和粗暴。
震天尊被打得连站都站不稳，口鼻间似乎流下血来，他惊慌地用手擦了擦，惶惶垂下头，再不敢言语。
喝地宝轻轻拍着震天尊的肩：“师兄，不是我说你，识时务者为俊杰，你要不乐意杀了姓崔的也成，我们直接溜进去屋里去，在那几个商贩的脖子上只一捏一扭，再把他们拖出来喂大小牛们，不就稳妥了吗？”
震天尊抬头凝视着喝地宝，仿佛才认识这么一个人似的，良久才愕然道：“师弟，怎么你、你也变了？”
喝地宝淡淡道：“生在这样的世道，我们不这样变，哪里活得了。”
震天尊如遭雷击，低头不语，喝地宝还在一旁催问着，他呆了半晌，终于颤声道：“我，我跟你一起去。”
平信和尚笑道：“阿宝你要早有这样的觉悟，不就好了吗？”
喝地宝拉住震天尊便要往前走，平德和尚身影一闪，早已伸出一只手挡在他们的前面，喝地宝静静抬起头：“师叔，你这是要做什么？”
平德和尚缓缓道：“阿宝，你人也聪明，连心眼极高的师兄都对你夸赞有加。我就这么说吧，你们去，就老老实实地去；回，也要老老实实地回，中间可别给我耍什么滑头。”
喝地宝微笑道：“请师叔放心，人有死有生，我喝地宝自然是想活得长命一点的。”
平德和尚却没有笑，只冷冷道：“你能那么想就好。”
喝地宝已向前走了几步，却不见震天尊跟来，回头一看，看见震天尊还如呆似痴的站在原地。
喝地宝只得折了回来，轻轻推了震天尊两下，回首向平德和尚他们笑道：“这天气怪冻的，师兄有点冷着了。”
震天尊向前一指，结结巴巴道：“师弟，你看，那是不是阿海……”
我顺着震天尊的手指向前一看，瞧见有只小食尸鬼正在啃咬半只手臂，那手上有道银光隐隐跳动。
喝地宝哈哈大笑道：“师兄啊你在瞎说些什么啊，我半点都听不懂，我们还是快去崔五家，以免误了两位师叔吩咐下的事。”
“我是说阿海，就是一年半前和我们一起拜师入门的那个大胖子阿海啊！”
“阿海是哪一个？这鬼天气冷的，唉，我都有些记不清了。这样吧，你在路上和我讲讲他的事情吧。”
说着，拉住震天尊，竟似要强行把他拽走一般。震天尊虽牛高马大，但气力却似不如喝地宝，被他半拖半带着向前。
震天尊大声道：“师弟，你到底怎么了！这样子是要做什么？”
喝地宝沉默了好一阵：“不干什么。我们一起去杀个把人，然后我们一起活下去。”
震天尊使劲挣脱了喝地宝，愤愤地说：“那闪闪发亮的是一枚银扳指，掌上又只有四只半手指，阿海半年前练武不慎，把左掌上的一节尾指伤着了，后来不得不截去，银扳指和缺了半根的尾指，不是阿海还能是谁？”
喝地宝一时也怔住了。
平德和尚、平信和尚嘿嘿笑着，身形展动，齐掠而出，早已一前一后把他们拦住了。
平信和尚道：“阿宝，你猜得很对，那只断手确实是阿海的，只不过他的尾指不是他练武不慎。”
平德和尚笑着接口道：“确实如此，因为阿海的手指是被我砍下的。”
震天尊哑然了：“可是阿海不是你最喜欢的弟子吗？”
“没办法，谁让他看到了不应该看的东西呢！”
“……那阿山阿石阿风呢，他们也不是两个多月前集体出逃了，而是被你们暗地里——”
“哦，那几个人啊，我想起了，你们都是和他们同一批进门来的，难怪会在意点。可惜，可惜了，他们现在再听不到你说的话了呢！”
“……”
平信和尚往食尸鬼嘴下的模糊血肉一指，怪里怪气道：“我知道你很疑惑，他们啊，哪，就在那躺着哩。”
震天尊往平信和尚所指的方向瞧了一眼，只瞧了一眼，他便浑身颤抖起来，似乎被什么悚然的景象给吓着了。半天里没有开口说话，震天尊忽地发现自己处在一个很险恶的境地，但他的悲愤还是压倒了他的害怕和紧张。终于，他厉声道：“你们这群禽兽不如的假和尚，竟然杀了自己的徒儿来喂食尸鬼，亏得平日里还装出满口的仁义道德、师长情谊来！”
“哈哈哈，骂得好，他娘的小龟孙，骂得好，好久没有人这样骂我了。”平信和尚仰天狂笑。
一旁，平德和尚冷笑了两声，道：“阿宝，你很聪明，又想活久一点，这会儿知道该怎么做吧？”
喝地宝静静道：“我知道，人活在世上，岂不是总要做些自己不太喜欢的事情，有的不过是一件两件多与少的差别。”
平信和尚沉声道：“那么好，你动手吧！”
“对，杀了阿尊这个废物！”
喝地宝绷着张脸步步逼近震天尊，震天尊一下慌神了，他把一双大拳捏紧了放下然后又捏紧，尝试再三，他的双手终于还是无力地垂放了下去：“阿宝，你……”
“为什么你把拳头捏紧了又放下？”喝地宝冷冷地问，他这时已经离震天尊很近了，说话间，一对掌业已凌厉拍出——我赫然发现，他矮瘦的身体里藏了相当的能耐！
眼见那凛冽的掌风迎面击来，震天尊竟闭上双目，黯然道：“你大可不认我这个师兄，但由始至终，我只有你这一个师弟！能死在你手上，我的地下阴魂也可以少些怨念。”
但那掌风忽地一变，将震天尊轻轻卷起，喝地宝双臂齐张，向后一抡，竟把偌大一副身形的震天尊扔到了五七丈远的雪地上。
平信和尚勃然大怒道：“敬酒不吃吃罚酒的小畜生！今天就把你们一并宰了，剁成肉泥来喂我的大小牛儿们！”
喝地宝没有理他，只是回目凝视着震天尊。
这时震天尊已自雪地上爬起，陡生的变故仍让他十分震惊，谁也无法准确地形容出这一刻他心里所感受到的震撼有多大，感触有多深，他张了好几次嘴，终于言笑惨然地喊了一声：“师弟！”
喝地宝微笑着看向他：“师兄，你先走吧，来日再见，千万珍重！”
我听得这里，不由心中一颤。
原来喝地宝先前的所作所为竟都是在拼命保护震天尊——我这才意识到自己之前犯了好些先入为主的错，以为天禅寺的人尽是些肮脏人物，并没有想到它里边一样也有着分歧，有着裂变，也有着一些光亮在那暗地里倔强地生长。
喝地宝没有再说什么，他也没有时间再去说什么，平信和尚、平德和尚两人已如疾箭般蹿出，一个打出虎虎生风的短拳，一个则踢出了一连串的长腿，分别袭向喝地宝、震天尊两人！
喝地宝以脚尖触雪，接连踢去几团声势甚急的雪，把平信和尚的身形先逼停了下来，他自己却几乎挨了平德和尚的一记鸳鸯连踢，还是向后疾滑出六七尺才堪堪闪开——他不顾自身的安危，先行逼退了离自己较远的平信和尚，只是因为对方的攻击目标是震天尊。
平德和尚心思较为慎密，本以为喝地宝会全力以赴，应对自己的出手，腿上似预留了几分气力，这会儿见他分神先帮震天尊化招，自己的几下疾腿只差一点便可以伤着他，脸上很有些不悦：“阿宝，你已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少顾着那个草包阿尊！”
喝地宝只轻轻一笑：“你我之间已经决裂了，刚刚的躲闪回避就算是我对你们天禅寺这几年来辛苦教诲的一点表示吧！”
平信和尚吼道：“放你娘的狗屁！你这忘恩负义的小畜生，看我怎么把你们两个生吞活剐了！”
说着，也不待喝地宝应答，便错步跳出，拧身将一对拳舞得呼呼响——怒火中烧的他径自撇下了震天尊，如扑食的饿鹰般朝喝地宝扑来。
这边平德和尚也板着一张冷脸，侧着身将一条脚高高抬起，往喝地宝踢了过去。
震天尊目中一热：“师弟，让我也来帮你吧。”
喝地宝急道：“师兄快走！你再不走，我势必要分心兼顾于你，到时只怕我们两个都要死在这！”
震天尊呆立半晌，狠狠给了自己两个大巴掌，他叹着气往北侧的山林急急跑去——不远处有个三岔路口，他到了那边，可入密林中躲藏或火速下山绕路别的村镇，加上此时雪渐渐越下越大，地上的踪迹容易被覆盖掉，要给他一气跑出一两个时辰，保命什么的一时间就不存在太大的问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