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80年代农村，村支书是一把手，有时候兼任村委会主任，会计执掌收支也往往发言很有分量。在后许朋村，随着70年代第一口油气井的发现，这里迅成开始了油气开采活动，在我村四周有四个油气井，仅仅半年时间，这里迅速修好了柏油马路，生活区，油井平台，钻探之后就是开采了，井架平台和生活区陆续撤离，这里的架起了磕头机，输油管线开始敷设，这些建设都在我村，占用耕地、青苗，印象中，我家南场地就被占了，每年油田给占地补助，村集体从油田获得的更多，每年零存整取，村委会年底分红一次，油田每年拨付的补偿款，常被村委侵占，然后对村民说，钱还没来呢，每年发放2年前的补偿款，也就是说整整2年的款项被截流，村干部拿这个钱自己做生意挥霍，过着奢靡的生活，他们把自己的孩子安排在城市上班，住着商品房，开着轿车，村民还过着艰难的生活。
村支书是我爸的堂哥，也就是我泽聚大爷，他从70年代一直干到去世，小时候，村民都骂他，朴素的监督意识最终改变不了什么，日子还是那样无奈地过着。
泽聚大爷有两个儿子，两个女儿，大儿子广民一开始在铁路上班，后来吃不开，回濮阳进入一家工程公司打工，泽聚大爷给他买了商品房，还给他媳妇安置了工作，给他小孩找学校读书，这样广民哥过着城市的生活，在城市立足的压力可以想象，我上高中时，广民哥还在学校门口摆摊卖烤串小吃。
泽聚大爷的二小叫广振，从小广振哥就是个混混，村里赌博斗殴少不了他，他跟书林家的孟胜都是臭名远扬，后来，泽聚大爷给他买房子娶媳妇，有一年回家，串门，见到了泽聚大娘，她说，二小家事真多，在城里长大，回家就闹，也见到了广振媳妇，说普通话，在油田上班的，跟广振哥在总部南江小区买的商品房，90年代的大房子不值钱，泽聚大爷给孩子买房结婚当时至少也得20万元，这些钱靠他老两口种地，根本不可能。广振哥一开始在油田开车，受不了约束，也嫌赚钱少，就不干了。过着无收入的生活，有一年，还找我二叔，让帮忙给他收购二手自行车，想干二手车的买卖。
泽聚大爷在2003年时，得了肺癌，去安阳地区总医院检查，医生说，你家人来了吗？我大爷说，病很重吧，你说吧，不是没见过场面的人。医生还是照顾了他的感受，说可能是肺癌，别着急，积极治疗，不是不能治好。我大爷在安阳找他的哥哥，也就是我二肥大爷，二肥大爷通知家里，很快家人都赶到，然后安排住院，积极的治疗就是开胸切除癌变部分，这个方案可行，征求我大爷意见，他说以前做过一个手术，再开胸受影响吗？医生谨慎分析告诉他，很有影响，可能下不了手术台。家人经商议后，决定保守治疗，积极治疗，对于晚期的病人不适用，还要受罪，担很大风险，即使成功，也撑不了三个月，干脆保守治疗，最大限度减少我大爷的疾病痛苦，这样保守治疗，化疗吃药输液，经过一个多月的折磨，我大爷形容枯蒿，头发脱落厉害，气色很差。
回家修养后，家人也跟他分开用餐，其实，吃饭根本不传染，大概是心理安慰吧。我大爷在安阳二肥大爷家住了一段，还是回家了，农村人注重叶落归根，回家修养时，我爸爸也去看他了，我大爷对我爸爸说，告诉孩子们，别像我一样吃辣椒那么凶，也别吸烟，吃点喝点没啥，保重身体最重要。我爸安慰他，好好养病，好了，我还带你出去转转。
他们年轻时常跟陈楼的陈保京一起做生意，保京大爷在信用社工作，可以批出现金，我爸爸有门路，也掌握市场信息，我大爷就充当二人间的保人，三人相互交心，知根知底，都是80年代三里五乡呼风唤雨的人物。
有一年过年回家，我跟爸爸聊天，他告诉我当年一起合作的细节：情节跌宕起伏，心惊肉跳，小胆的非吓尿不可。
保京大爷是中日混血，他的母亲是1945年日本战败投降后遗落在国内的日本人，后来到他们家，生了保京大爷不久，日本政府搜寻未归国者，这女人又回到了日本。保京大爷自幼智力非凡，能说会道，眼神活跃，比我村的书林还要狡黠，他们都是眼睛会说话的人，在80年代，油田占地时，保京大爷连夜跟油田谈判，硬是拿到了1万元的补偿，细节不得而知，可以想象，比现在拆迁钉子户高明许多，这可是脑力劳动。乡里到处传说，保京一夜赚1万。保京到了乡信用社，挤跑了我村的常种，常种在那里腻腻磨磨，没眼色，还有精神病，整天叨叨叨，很快保京取代了他。
他找到了我泽聚大爷，问，“你村里有靠得住的人吗？要有能力，懂市场、消息灵通，还要自己人，知根知底。”我大爷当即推荐我爸爸，“泽迎兄弟，是我堂弟，长年在新乡、安阳，了解市场，还跟山西商人有来往，人实在，靠得住。”
三人见面，一拍即合。保京大爷从信用社批出钱，我爸爸带着钱就直奔山西，找到了太原化肥厂，当年没有电汇、银行卡，爸爸带着2万元现金，装在小袋子里，当枕头，在新乡火车站，炎热的盛夏，爸爸就在大厅休息，把钱袋子枕在下面，故作镇静，一路上十分低调。到了太原，对方吓了一跳，都说，私人拿出这么多现金，我们不敢相信，你得证明你是集体，说明资金来源。我爸爸毕竟见过世面，来之前就准备了村委会的介绍信，备不时之需，其实他还握着梁庄乡的介绍信，我舅老爷在那里干党委委员，抓农业生产，我爸就说，我去山西拉化肥，来了优先给梁庄用，那你给我开个介绍信，我好交涉。这样他在太原，只拿出了一个村委会介绍信，对方爽快发货，500吨的化肥，浩浩荡荡，10几辆大卡车，从太原奔向河南濮阳，出发前，老爸给保京大爷、舅老爷拍了电报，说预计三日到达，做好接车准备。到了梁庄乡，卸载了一大半，有了化肥，当年梁庄乡粮食大丰收，拿了全县的红旗，我舅老爷也受到了表彰。
可是收回货款的过程异常曲折，农民根本没钱，当时刚刚搞家庭联产，都是个人经营，很多农户先使用，丰收后再卖粮食还化肥钱，这样也能检验化肥质量，收货款时，村民都不想给，还说，不是乡里发的救济吗？我爸爸很无语。有的村民直接把粮食拉来了，抵化肥钱，那次长途跋涉，再加上丰收后收款，前后历时小半年，要不是有保京大爷和泽聚大爷的信任和支持，绝不会成事。
这时候，危机正在袭来，信用社查账，发现了2万元的亏空，是保京大爷经手的，当时财务管理也不严格，只要按时交回，说清用途，就不会处分。保京大爷说，我拿这钱支持生产了，信用社开展了调查，从太原一直到梁庄乡，发现我爸是个核心人物，就叫过去询问，说，支持农业发展，这没啥说的，现在是，你拉化肥到收货款，这差价有5000多元呢，这么大的利润，国家坚决打击，这是投机倒把。你要说清楚，我爸爸脑子转得快，娓娓道来：一路上花销大，10几辆卡车加油也是咱们出的，你算算这么多公里，花了2200元，还有给司机的补贴一人100元，加上押运员，一共花了1600元，卸了货，又给咱梁庄乡的群众饭钱，运输费400多，这半年多，我在这吃住花了几百。群众家穷还不起化肥钱，到现在连粮食都不愿意给，还以为是乡里发的救济呢，到现在货款才收回18000元，连你们的本金都还不齐。信用社一听紧张了，说，你得继续住这里，非得把20000元收齐，还有你的手续齐全吗？我爸爸说，我受梁庄乡委托才去拉化肥的，说着淡定地拿出了舅老爷开的介绍信，这解释十分圆满。如果再缠下去，我爸爸就要给他们要食宿费用，说自己一直吃住在这，蚊虫叮咬，不堪其忧，别说赚钱了，还赔进去几百块，给你们公家办事，真是吃力不讨好。信用社担心本金安全，也就不了了之。
保京大爷不知道调查进展，在家里如热锅蚂蚁，平时在家里耀武扬威地骑着洋车转悠，这次从陈楼到我村400多米，走了半小时，见到他的人，说他吓得魂不附体，车都不会骑了，掉沟里好几次。
赶到我家，说话开始哆嗦，敲我家门，就没劲了，我妈在家，见他来了，就招呼他，这不是俺保京哥哦，咋了哥？保京大爷面无血色，说，兄弟家，给你商量个事，别着急，我跟泽迎兄弟的事，兜不住了，信用社调查了，要不让我兄弟住进去吧，你们一家老小我养活。我妈妈很镇定，说，保京哥，那不行，孩子还小，没他爹哪行？长大谁罩他们？他爹住了监狱，谁还给说媳妇呢？再说，那面调查不知道咋说呢？你兄弟这么精，不会抖出你的，你还不放心啊？
保京大爷心惊胆颤地离开了，还是推着车，都不会骑车了。
过了几天，爸爸收回了货款，净赚6000元，三人各分得2000元，我爸爸跟我泽聚大爷翻盖了各自的房屋，在80年代初，1500元就可以建房，娶媳妇，那时候，国家干部工资也就是26元。
保京大爷化险为夷，一时不敢相信，一直问我爸，他们咋问的，你咋说的，咋一点事也没有呢？还找人掐他，看是不是做梦，我爸一直笑他胆小，他说，泽迎兄弟，我不能做生意，老赔本，多亏了你，你是我的财神。他还来到我家，给我妈妈赔罪，自己亲自下厨，擀面叶，拌豆陷儿，笑得一直合不拢嘴。
20多年后，保京大爷来我家，跟我说，小儿，你不知道，我跟你爸爸是生死弟兄，当年要是有一点闪失，那还有你们今天?
保京大爷小心谨慎，退休后也很节俭，可惜孩子不给他省事，两个孩子都被他安置在银行上班。保京大爷结亲很讲究，亲家都是银行系统的头头，老大的岳父是市农行的副行长，老二的岳父是分行行长。老二有一年聚赌斗殴，过失致人死亡，在山东河南黄河大桥开车撞警车，惊动两省公安，他私自携带枪支，走火打死同伙。这下，罪名很大，当时两省协查，都要求判死，保京大爷，一夜之间头发全白，白天滴水不进，到处奔走，很多年后，保京大爷说，这孩子把我给害死了，我一辈子挣的钱被他折腾完了，还搭出去无数的人情，最终老二被轻判。
保京大爷办事缜密，早起的鸟儿有虫吃，人缘极好，在王称堌信用社，一条街赶集的人都认识他，他去买东西，都不收他钱，客气之极，我爸常拿保京大爷的为人处事教育我们，必须谦虚和善，才能长久。后来我舅老爷来王称堌干党委书记，保京大爷以我爸爸的铁哥们去拜见，我舅老爷不知他的底细，就没怎么搭理他。第二天，一大早天刚亮，他急匆匆赶到我家，咣咣拍着门，我爸开门问他，咋了，保京哥，这么早。他说，快点吧，跟我一起见王书记，我家二小还没事干呢，让他去乡里送信吧。
我泽聚大爷去世后，他的孩子更无依靠，都自谋生路，他跟保京大爷一样，教育子女十分失败。
跟我泽聚大爷搭班子的是会计王俊生，村里最大的两个家族就是刘姓和王姓，村委会一般都保持均衡，我泽聚大爷干支书，俊生干会计，各家族都有一批打手，必要时影响选举，村委的变化很能显示家族势力的变化，后来搞村民直选时，双方明枪暗箭、斗智斗勇，我仔细观察了选举，发现跟西方政党轮替本质雷同，俊生在我泽聚大爷去世后，接了支书兼任村委会主任，他比较有心机，很会搞分化，为了打击我家族的候选人泽领叔，他蛊惑我泽聚大爷的儿子，也就是我广振哥参选，这样就跟李****2000年分裂蓝营，连战、******兄弟阋墙一样，结果可想而知，泽领叔和广振哥双双落选，连村委委员都没进。
俊生一脸君子相，白白净净，说话慢条斯理，对谁都和善，但心机凶险，很能研判形势，总能在选举时，分化敌营，稳操胜券，我爸爸长年在外，也不过问家里的村务，家族一直凝聚不起来，倒是内斗纷争不断，我泽领叔来我家，每次都抱怨，咱家的人总被人利用，还不团结。
俊生的两个儿子都没上过高中，老大初中毕业，套取了别人的学籍档案，被俊生安置到公安队伍，现在市公安局事故科，老二是个泼皮，从小就是个无赖，好人不做的，他都做，后来被俊生安置到市交通局开车，据说，买断了局里车辆外包服务。俊生在谢东小区购置了商品房，平时很少回家，新的村委会主任是他的人，都是电话指示。
农村社会就是中国的缩影，愚昧落后，长官意志和群众监督，这些悬案都是社会进步的必经阵痛，这些村干部，拼命搜刮，费尽心机，希望给孩子们留下点什么？他们留下了什么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