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1037—1101年）字子瞻，号东坡居士，眉山（今四川眉山县）人，北宋文学家、书画家。其诗、词和散文都代表北宋文学最高成就。
原文
前赤壁赋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客①，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②。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知，凌③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④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于是饮酒乐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⑤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⑥兮天一方。”客有吹洞箫者，倚歌而和之。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⑦。
苏子愀然⑧，正襟危坐，而问客曰：“何为其然也？”客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非曹孟德之诗乎？西望夏口，东望武昌，山川相缪⑨，郁乎苍苍，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⑩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客喜而笑，洗盏更酌。肴核既尽，杯盘狼藉。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
注释
①举酒属客：劝酒。
②明月之诗，窈窕之章：都代指好的文章。明月、窈窕都泛指美好的事物。
③凌：越过，飘过。
④冯虚：冯，同“凭”。虚，太空。
⑤溯：逆流而上。
⑥美人：“美人”的典故出自屈原《离骚》中的一句“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其中“美人”都用作古代圣主贤臣或美好理想的象征。
⑦嫠妇：寡妇。
⑧愀然：脸色变得悲切起来。
⑨缪：缭绕。
⑩槊：是由矛和棒演变而来的。《正字通》一书中云：“矛长丈八谓之槊”，所以古代也把丈蛇矛称为“铁槊”。
匏樽：酒葫芦。
卒：最终。
肴核：菜肴和果品。
译文
壬戌年秋天，七月十六日，我和客人荡着船儿，在赤壁下游玩。清凉的风缓缓吹来，水面上不起波浪。我端起酒杯劝客人们喝酒，朗颂《月出》诗，吟唱“窈窕”一章。一会儿，月亮从东边山上升起，徘徊在斗宿、牛宿之间。白濛濛的水气笼罩江面，水光一片，与天相连。任凭小船儿自由漂流，浮动在那茫茫无边的江面上。江面是那么浩瀚，船儿像凌空驾风而行，不知道将停留到什么地方；我们飘飘然的，就像脱离尘世，无牵无挂，变成飞升仙境的神仙。
这时候，喝着酒儿，心里十分快乐，便敲着船舷唱起歌来。唱道：“桂木做的棹啊兰木做的桨，划开清澈澄明的江水，在月光浮动的江面逆流而上。我的情思悠远茫茫，盼望着心中的美好理想，在天边遥远的地方能实现。”客人中有会吹洞箫的，随着歌声吹箫伴奏，那洞箫声呜呜地响，像怨恨，像思慕，像抽泣，像倾诉。吹完后，余音悠长，像细长的丝缕延绵不断。这声音，使得潜藏在深渊中的蛟龙跳起舞来，使孤独小船上的寡妇哭泣起来。
我有些忧伤，整理好衣服，端正地坐着，问那客人说：“为什么箫声这样悲凉呢？”客人回答说：“‘月明星稀，乌鹊南飞’，这不是曹操的诗句吗？向西望是夏口，向东望是武昌，这儿山水环绕，草木茂盛苍翠，这不就是曹操被周瑜打败的地方吗？当他占领荆州，攻下江陵，顺着长江东进的时候，战船连接千里，旌旗遮蔽天空。他临江饮酒，横握长矛吟诗，本是盖世的英雄，如今在哪里呢？何况我和你在江中的小洲上捕鱼打柴，和鱼虾做伴侣，与麋鹿交朋友；驾着一只小船，举杯互相劝酒；就像蜉蝣一样，将短暂的生命寄托在天地之间，渺小得像大海里的一粒小米。哀叹我们生命的短促，羡慕长江的无穷无尽。希望拉着神仙飞升遨游，同明月一道永世长存。知道这种愿望是不能轻易实现的，只好把这种无可奈何的心情寄托于曲调之中，在悲凉的秋风中吹奏出来。
我对客人说：“你也知道那水和月的道理吗？江水像这样不断流去，但始终没有消失；月亮有时圆有时缺，但它最终没有消损和增长。原来，如果从那变化的一面去看它，那么天地间的万事万物，连一眨眼的时间都不曾保持过原状。从那不变的方面去看，那么事物和我们本身都是无穷无尽的，我们又羡慕什么呢？再说，那天地之间，万物各有主宰者，如果不是我应有的东西，虽说是一丝一毫也不拿取。只有江上的清风，与山间的明月，耳朵听到它就成为声音，眼睛看到它就成为颜色；取用它们没有人禁止，享用它们不会竭尽。这是大自然的无穷宝藏，我和您可以共同享用的。”
客人高兴地笑了，于是洗了酒杯，重新斟酒再喝。菜肴和果品都已吃完，空杯、空盘杂乱地放着。大家互相枕着靠着睡在船上，不知不觉东方已经露出白色的曙光。
绝妙佳句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