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扎西梅朵正在娴熟地弹奏着一首难度很大的钢琴曲——德彪西的钢琴组曲《伯加玛斯克》的第三乐章《月光》。
帕拉塔先生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他双目微闭,全身心地沉浸在扎西梅朵弹奏的乐曲中。帕拉塔先生的外表变化不大,但他身上,艺术家的气质和风度更明显了,而且看得出来,他与扎西梅朵在音乐上的交流也更默契。
扎西梅朵弹得十分投入,但在她的表情和琴声中都隐含着一丝忧伤。
《月光》弹奏完了,扎西梅朵停下来,静静地注视着老师。
“非常好,扎西梅朵,”帕拉塔称赞自己的学生,“你的钢琴水平已经超过了你的老师,我很难在技巧上挑什么毛病了。但德彪西的这首《月光》应该是宁静的,第二段里那一连串温和的不协和弦应该很弱、很舒展,就像一股涓细的清泉汨汨流出……可你的处理,太沉重了……”
扎西梅朵忧郁地:“老师,您说得对的……可能是因为,我的心无法舒展起来……”
帕拉塔理解地望着扎西梅朵,然后走到扎西梅朵身边:
“扎西梅朵,我知道你为妈妈的病担心。但你必须振作起来,你这种情绪只会加重妈妈的病。”
“妈妈已经卧床7天了,老师,我真不敢想……”
“我也不敢让你往好里想,我只是说,扎西梅朵,你必须鼓起勇气面对你可能面对的一切……”
此时,卓玛匆匆地走进客厅,说是老爷让小姐去一趟。
扎西梅朵情不自禁地啊了一声,紧张地望着自己的老师。
帕拉塔先生用手扶住扎西梅朵的肩膀,轻轻地:“去吧,扎西梅朵……”
华君躺在床上,纳昌坐在旁边。三年的岁月几乎没有使他们夫妇在年龄上有什么变化,但他们的神态却变化极大——华君面色苍白,极度的虚弱,而纳昌的衣着十分随便,头发蓬乱,神情非常颓丧。他目光呆滞地望着妻子,连扎西梅朵进来也没有转过头去。
扎西梅朵怯生生地走到妈妈床边。华君几乎没有力气向女儿转过身来,只是艰难地对扎西梅朵一笑。
扎西梅朵默默地望着妈妈,也对妈妈微微一笑,但眼泪却漱漱地流淌下来……
“女儿,刚才那首曲子你弹得太好了!妈妈真为你骄傲……”华君费力地举起手来给扎西梅朵擦擦眼泪,“别哭,女儿,看着你长大了,懂事了,妈妈这一辈子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了……你知道吗,这些年来,妈妈最大的心愿就是能等到你过17岁的生日……今天,你满17岁了……你忘了吗?”
扎西梅朵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妈妈……你的病这么重……还记着我的生日。”
“别哭啊,女儿,能为你过17岁的生日,妈妈知足了,该向菩萨还愿了……”
“谢谢妈妈……”
华君从脖子上取下一串钻石项链,努力地抬起手臂——
“这是妈妈送给你的生日礼物……来,妈妈给你带上。”
“不要……妈妈,我不要……”
“怎么……扎西梅朵,这是咱们的老规矩呀,你怎么可以拒绝妈妈的礼物……”华君又向丈夫,“请把我的首饰箱取出来……”
纳昌一愣,但还是打开衣柜,取出一只精巧的首饰箱递给妻子。
华君打开首饰箱,从中取出一只小匣子。华君打开小匣子,里面的珠宝、首饰琳琅满目。
“女儿,这是你每年的生日礼物,现在该交给你自己保管了。”
“我不要,妈妈,还是您给我保存吧……”
“扎西梅朵,这可是你小时候咱们就说好的,妈妈代你保管,等你长大了再交给你……你现在已经是大人了。”
扎西梅朵还是推脱,不愿意收下。
“这是你自己的东西,妈妈留给你的遗产,放在你爸爸那里……”
一听说遗产两字,扎西梅朵终于忍不住了,哇地一声放声大哭起来……
华君艰难地笑笑:“别哭呀,女儿,17岁应该是大人了。去吧,去请你的老师,弹一首《祝你生日快乐》,是妈妈送给你的……”
帕拉塔正坐在钢琴前发愣。看见扎西梅朵走来,他忐忑不安地站起来。看见扎西梅朵满脸泪痕,帕拉塔十分心疼:
“今天的功课算了吧,扎西梅朵,去陪陪你妈妈……”
“老师,今天是我的生日,妈妈请你代她为我的生日弹一曲《祝你生日快乐》。”
“扎西梅朵,你有一位世界上最好的妈妈。”
看见扎西梅朵的眼泪又流淌出来。帕拉塔赶紧止住话题,坐到钢琴前去。
帕拉塔郑重其事地:“扎西梅朵,我不敢说我是世界上最好的老师,但我可以说,我和你妈妈一样爱你、关心你……只要我还活着,你就不会是孤独的……”
为了掩饰就要夺眶而出泪水,帕拉塔赶紧低下头去,把双手重重地落在琴键上。
轻快的《祝您生日快乐》,变得沉缓有力,充满着强烈的感情色彩……
扎西梅朵泪流满面……
充满强烈感情色彩的《祝您生日快乐》乐曲中,华君苍白的面孔上现显出恬静的笑容——
“多美的音乐,多好的老师啊……”华君对丈夫说:“要是你也能为女儿的生日献上一首歌该多好……”
“我那有兴趣唱歌?华君,除了你的健康,我现在对世界上的一切都不感兴趣……”
华君敛去笑容,深为担心地注视丈夫:“你的这种情绪真让人担心……”
“为我吗?”
“为你,也为咱们的女儿……”
“我已经向你承诺过了——如果……如果,你走了,扎西梅朵将是我唯一的亲人……”
“……最近,我常常想,扎西梅朵是在我们这儿当贵族小姐好呢,还是留在长江边上当五妹儿好?”
“那她就不会有钢琴、不会有家庭教师;更不会有百万家产的继承权!”
“但至少有疼她、爱她的亲生父母啊……”
“我看不出她的亲生父母能比我们更疼爱她……要真是那样,他们会舍得把五妹儿送给我们?”
华君又陷入沉思:“……你说得也对……可不知道为什么,我放心不下咱们的女儿唷……”
“你不该为女儿的未来操心啊……”纳昌宽慰妻子。
看见华君的泪水静静地流到枕头上,纳昌不再说话,他从衣柜里取出一张纸来——
“为了让你放心,我写了一份遗嘱……”
华君并未制止丈夫,显然对丈夫的遗嘱十分关心。
“我来不及写很多,只是把扎西梅朵在纳昌庄园的地位确定下来……”纳昌念文件,“‘……以后,无论这个家庭发生了什么变化,我女儿扎西梅朵都将是纳昌家族唯一的财产继承人……’还有这句话,‘日后,如果其它文件中有与此相矛盾的条款,以这份文件为准……’”
“你为什么要加上后面这句话?”华君问。
“怕你担心我会变卦。”
“你也担心自己会变卦吗?”
“不会的,亲爱的……”
“那好吧,把这份文件交给我吧……”
纳昌毫不犹豫地将那张遗嘱交给妻子:“华君,难道你真的不相信,如果没有了你,这些家产和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对我都毫无意义了吗?”
“我相信……但正因为如此,我才更为女儿的命运担忧。”
纳昌不解地王着妻子……
为扎西梅朵命运担心的,还有帕拉塔。他也和华君一样,在为扎西梅朵未来的命运而抗争;不同的是,华君是在为扎西梅朵日后的生活争取物质上的保障,而帕拉塔先生却希望给予扎西梅朵足够的精神力量,以对抗命运。
煤油气灯下,帕拉塔在给扎西梅朵讲故事:“……也和你现在一样大,17岁的贝多芬专程到维也纳去拜见莫扎特……当时,莫扎特31岁,但已经是名震欧洲的大音乐家了。贝多芬为莫扎特作了即兴的钢琴演奏。贝多芬的音乐才华让莫扎特大为吃惊,他当时就对身边的人说——‘请注意这个少年,他将使世界震惊……’”
“对贝多芬来说,17岁真是个幸运的年龄。”扎西梅朵深深地叹息了一声。
“不,我要告诉你的是,贝多芬的少年时代非常不幸——因为母亲病危,他不得不告别莫扎特,离开了维也纳。两个月后,母亲去世了。由于父亲酗酒,贝多芬不得不担负起抚养两个弟弟的生活重担……这才是17岁的贝多芬所遭遇到的不幸……”
“那么,17岁是一个不吉祥的年龄?”扎西梅朵问道。
“不是这个意思,扎西梅朵,我给你讲贝多芬的故事,是希望你记住,人生的不幸并不会影响一个人的成功……”
此时,次兰姆走进客厅:“帕拉塔先生,夫人请您到她的卧室去一下。“
帕拉塔疑惑地跟随次兰姆走出……
次兰姆将帕拉塔领进华君的卧室便轻轻地退了出来。
病床上的华君更加虚弱了,见了帕拉塔先生,她也无法抬起身子来——
“对不起,帕拉塔先生,我只能躺着和您说话……首先,我要感谢您四年来对扎西梅朵的培养……”
“夫人,您太客气了。”
“这不是客气话,帕拉塔先生;相反,我几乎无法用语言表达我的感激之情……但我请您来,不仅仅是感激……您知道,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我想把扎西梅朵托付给您……”
“托付给我?”
“一半托付给您,另一半托付给她的父亲……我希望您能理解我为什么要这样作……”
帕拉塔想了一想:“……我理解。”
“我知道,我托付给先生的担子非常沉重……”
“我会把夫人的嘱托看得比我的生命还重。”
华君宽慰地笑了。她从枕头摸出纳昌的那张遗嘱递给帕拉塔——
“这个文件关系到扎西梅朵的命运,我想请先生代为保管……”
帕拉塔奇怪地接过那张遗嘱。他看看,又递给华君。
“对不起,夫人,我不认识藏文……”
“这是纳昌先生对我的承诺——他保证了扎西梅朵在这个庄园里的永久地位,尤其请先生记住这一句话——”华君读遗嘱,“‘……无论这个家庭发生了什么变化,扎西梅朵都将是纳昌家族唯一的财产继承人……日后,如果其它文件中有与此相矛盾的条款,以这份文件为准……’”
“我明白了。”帕拉塔说,“可是夫人,财富并不能保证扎西梅朵的人生就是美好的、有意义的……”
“但我希望,扎西梅朵的生活和教育有保障……以后……不会遭受贫穷和侮辱……”
帕拉塔惊讶地:“有这种可能?”
华君没有回答帕拉塔先生的疑问,但她坚决地将纳昌的遗嘱递给帕拉塔——
“拜托了,帕拉塔先生,我把女儿的未来交给您了……”
扎西梅朵坐在钢琴前焦虑地等待着……看见老师从母亲卧室回来,她紧张地打量帕拉塔的神情:“我妈妈有什么事?老师,妈妈怎么样了?!”
“夫人问,扎西梅朵今天怎么不练琴?她说,她想听……”
帕拉塔深深地望着扎西梅朵——
“你妈妈还说,希望你在任何时候都不要慌废了音乐学习……你看,妈妈到这种时候,还关心着你的学习……别忘了你母亲的期望。开始吧,夫人能听你弹琴的时候已经不多了……”
扎西梅朵抑制住自己的感情,掀开了琴盖,但她只弹了几组和弦便停了下来。
“老师,你来吧……”
“不,夫人要听你弹。弹吧,弹肖邦的《b小调谐谑曲》……”
扎西梅朵的双手重重地落在琴键上……
但帕拉塔马上制止住扎西梅朵,要她重来——
“要轻一点,温柔一点。扎西梅朵,肖邦在这首曲子里所抒发的对故土和亲人的思念,是温柔的、亲切的……”
扎西梅朵沉静下来,把这首很富有激情的乐曲,弹奏得如泣如诉……
肖邦诗一般的钢琴曲传到卧室时,病床上的华君微微一笑……她沉浸在在女儿的琴声中……
纳昌与次兰姆进来。次兰姆手里端着一个托盘——
“夫人,请用参汤……夫人……”
华君没有应答。她微闭着眼睛,轻微地摇一摇头。
纳昌挥挥手,然后木木地坐在床边。次兰姆轻轻地往下托盘,退下。
随着诗情般的琴声,华君微微挣开眼睛。她的视线变得蒙胧……
持续的《b小调谐谑曲》钢琴曲中弹奏声中,故乡的画面在华君的意识里浮现出来——
雾气沉沉的长江,隐隐约约现出许多桅杆、破帆……
江边,几个牵夫赤臂、躬腰,迈着沉重的步伐走来;牵夫身后,是一只并不很大的木船……
病床上的华君倾听着、遐想着。她神情专注,视线很远很远……
持续的《b小调谐谑曲》钢琴曲弹奏声中,华君脑海中又出现了十多年前的画面——
铁匠家。
纳昌夫妇坐在铁匠家的条凳上,铁匠坐在小凳上,抱着一只水烟袋闷闷地抽。在他身后,五个女孩紧紧地贴着墙壁站着……小孩子们很紧张,死劲往姐姐们的衣衫,往身后躲藏。
铁匠妻领五妹儿进屋。一个都市打扮的中年女人立即站起来介绍——
“这是老五,又聪明,又漂亮。”
铁匠突然硬邦邦地摔过一句话:“六个女娃子都齐了,你们随便挑吧!”
五妹儿一看满屋的人,一愣,但仍然站在房子当中,打量着客人,然后甜甜地对华君一笑……
病床上,华君的目光变得专注起来,她注视着,注视着……
纳昌担心地望着妻子:“华君!华君……”
华君的目光并没有收回来,她突然用四川话喊起来:“……五妹儿,回来吃饭罗……”
“华君,华君!”纳昌喊道。
华君停下呼喊,但并没有答应丈夫的呼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