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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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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上天的恩赐让我再一次看到你。小时候我一直埋怨上天对我不公平,并因此对他充满了仇恨。再次见到你的那一刻我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世间的一切都是公平的。他将我所有的幸运都放在了你身上。可以遇见你,可以与你结婚,失去你后还可以再见到你。我用前面累积的所有不幸换来今日的重逢,即便是这样,我仍对上苍充满感激,感激他之前一直让我处于痛苦和悲伤之中。

因为这样我便有了一个可与之平衡的幸运。

我这一生唯一的幸运就是遇到你。

像突然做了一个梦,他想起了三年前和林仪汐共度的每一片时光。

结果是它们屈指可数。

往事如风,抓不住的流年岁月,一个不小心就任它们在手缝间一寸寸滑落。绵延至最后,他什么也没有留下。她居住三年的地方没留下一丝她个人的气息和痕迹,与她共度的三年婚姻生活他对她没有一个确定的概念。她似流星,在刹那间滑过天际,天空仍是蔚蓝。

当所有渐渐浮出水面,心底却有个最大的疑问:她为何肯嫁给他呢?

记忆越来越可以串成一条线,从初次相见的那个夏日傍晚到离婚那一晚历历在目,历历在心。他越发坚定要找寻她的决心。这个决定让他的心有一些安定,没有了最初的惶惑和焦急。找到她是一个长期的目标,这是他的方向,他会充分发挥商人的本色不择手段达成目标。

有个没有希望的方向亦比犹豫不决要好。

即使这可能要耗费他余生时光。

不是爱她,只是想问问她三年的婚姻她的遗憾。他想弥补他带给她的缺憾。

仅此而已。

调查仍在继续,网越撒越大。他一方面专注于寻找她,另一方面亦静心注意公司的事务。明白找寻她是一个长期的任务反而让他安静下来,人也渐渐恢复正常。

今天公司有一个产品发布会,为扩大影响特地邀请了业内同行和记者前来参加。何平因为要参加新一轮的产品销售会议无法抽身,他作为公司的另一高层必然要出面。发布会进行得很顺利,他圆满地回答了记者和同行的问题,虽不说面面俱到,但也不乏真知灼见。台下人群不时报以热烈的掌声,纷纷说远山科技的掌控者一出面便有不俗表现。

他说了声谢谢,宣布说明会到此结束。就在他要起身离开之际,不知从哪儿窜出来一个女子用力拉住他的手臂,力道之大差点拉掉他的外套。

台下一片哗然,镁光灯不断闪来闪去。

他定神,面前发女子大约二十六七岁的年纪,着一套耀眼的大红色长裙,剪着俏丽的短发,眉目间自有一股精灵气。他试图挣脱,但女子全身的力气皆系于他一只手臂上,怎么甩都甩不掉。他另一只没被控制的手打一个手势,保安迅速上前。周围记者也纷纷向前围拢,争先恐后唯恐拉掉绯闻为零的苏亦文的最新艳遇报道。

当前乱作一团的形势让策划的余亦舞重重地撇嘴:早知道他不可能认出她。算了,别指望他残破的记忆力啦。我来自报家门。主意一定,她放开他,一手托住他的下巴,神情激愤,故作咬牙切齿状,声音洪亮且中气十足:“我亲爱的大哥,你难道不记得我了吗?!”

苏亦文这才认真仔细看她的脸。

人群中唏嘘不断,照相机咔咔乱响,镜头锁定二人。

余亦舞换上一副可怜相,神情颇为凄惨,“你真的忘记你天真、可爱、美丽无双的小妹了吗?枉我二十三年来日夜记挂你。苏亦文先生,你真的忘记我了吗?”

他在这张完美无懈可击的脸上找不到当年她胖嘟嘟的模样,不禁脱口而出:“我记得你小时候胖胖的呀。”

“大哥,那是婴儿肥好不好,而且我在减肥啦。太胖了找不到帅哥男朋友!”余亦舞知道大哥已经认出她,心情好的不介意他说她小时候的胖嘟嘟。

一记者伺机赶紧发问:“请问余小姐真是苏先生的妹妹吗?是亲妹妹、表妹还是干妹妹啊?”

余亦舞一点也不怕麻烦,笑容甜美,姿态优雅,说:“是亲妹妹哦。他叫亦文,我叫亦舞,不掺假的。”言罢手一伸挽住苏亦文,整个人向他身上贴去。

另一记者赶忙调好焦距拍照。天啊,这张要是不拍出来不是要死吗?难得苏亦文有个惊天大新闻,谁拍不到谁倒霉啊。“请问苏小姐,为什么你们兄妹隔了二十三年才见面呢?”

余亦舞吐吐舌头:我的妈呀。记者的听力还真不是盖的,连我刚刚脱口而出的数字都记得这么准。她简直佩服。

苏亦文刚要开口解释,她拦住,“我来讲。我姓余,不姓苏。我跟爸爸姓,他跟妈妈姓。这没什么奇怪的噢。现在这种情况满大街都是。亲爱的记者同仁们,我已经尽力回答了你们诸多问题。现在,能不能让我和分别二十三年的大哥单独叙一叙离别之苦和重逢之喜呢?”

一记者从人群中窜出来,右手举起作发言状,“余小姐,我再问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你们亲生兄妹不在一起长大呢?”

他皱眉。余亦舞仍是甜得可以腻死人的笑容,“因为爸爸妈妈离婚了呀。他跟妈妈,我跟爸爸。很平常、很普通的情况呀。好了,我们改天再聊哦。”

一群记者因她的配合而配合,说着再见三三两两散开。

这时仍留在原地的业内同仁和客户纷纷走上前与苏亦文握手祝贺他们兄妹团聚。他冷着一张脸机械地寒暄。倒是与他相携的余亦舞自始至终笑容不减,感谢不断。两个人站在一起形成鲜明的对比。

他带她回家。在路上问她:“怎么突然来了?”

余亦舞反问:“你不欢迎吗?”

“没有。”他说,“只是有一点突然。你怎么知道我的情况?”

“因为有人一直调查一直关心。”余亦舞摆摆手,“我们谈点别的吧。大哥,我今天这个大认亲劲爆吧。保准你这辈子忘不了和我重逢的画面。”

苏亦文笑了,“阿舞,你真是调皮。大哥不喜欢怎样你偏要怎样。”

“你可以批评我啊。”余亦舞满不在乎地说。

他拐个弯,“我怎么舍得。妈妈,三年前离开了。”

余亦舞低头,“我知道了。大哥,爸爸也离开了,所以我才来找你,我想和你一起生活。”

他沉默一会儿,忽而深处一只手握住余亦舞的手,说:“阿舞,大哥会照顾你的。”

余亦舞笑声爽朗,“我就知道大哥最好了。不过,还指不定谁照顾谁呢!”

此刻苏亦文是一只手握方向盘。余亦舞一眼望过去就看到了他手上的戒指,惊喜溢于言表,“大哥,钻戒给我看了。”

苏亦文换回右手,伸出左手给她。

余亦舞捧住他的左手细细观看,全副注意力都集中于这枚钻戒上。似曾相识的感觉令她百思不得其解。良久,她开口:“大哥,汐汐手上的钻戒和你的是一对哦。我结婚也要买这样的,很漂亮。”

他心头一震,身体几乎僵住。他将车停在路边,小心翼翼地问:“阿舞,你会不会看错了。这款钻戒全世界只有一对。”

这下呆住的换成余亦舞了,她不可置信:“大哥,你搞错了吧。汐汐明明已经离婚了,你们怎么可能……”

“我三年前离婚了。”

余亦舞做着最后的确认:“大哥,汐汐的全名是林仪汐,现年二十八岁,身高一米六零,不是非常漂亮,但看起来非常舒服。”

“我太太的名字也是林仪汐,今年也是二十八岁。”

余亦舞拉开手提袋拿出钱夹,指着里面的照片问:“大哥,你看一下。这是我和汐汐最新的合照。”

他一眼就认出站在余亦舞旁边的就是那个他找寻半年仍无任何线索的林仪汐。他们已有三年不见,可是再次见到她仍是初始的感觉。安静恬淡,笑容婉约,与身边笑得张扬的余亦舞相得益彰。

身后一株广玉兰开得繁盛,硕大纯白的花朵让她的笑容几乎透明。

他无意识地点头,余亦舞仿佛被雷击中了一样不能思索动弹。两个人坐在车里,车子停在马路边。一辆辆车子呼啸而过,他们仿佛石化。纷纷杂杂熙熙攘攘中两颗心在震惊中一点点回复正常。

最先回过神的是苏亦文。他捉住余亦舞的两只手,情绪激动,“你怎么知道她的钻戒的?你们什么时候见过面?她现在在哪里?”

余亦舞问:“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你确定我们要在这里讲吗?”

“我确定。我已经找了她半年了,一点线索也没有。”

“我和汐汐从小学一年级就认识了,但真正成为朋友却是在三年级。我是她唯一的朋友。她不喜欢说话,对别人的问话不理不睬,最多给个模棱两可的笑容。后来成为朋友她才告诉我她是个孤儿,从小在孤儿院长大,七岁时因被人收养才可进小学读书。我们一起长到十五岁,然后我被爸爸送到英国读书。刚开始我们还有通信,大概一年后我们突然断了联系,我写给她所有的信都被退了回来,邮局说是查无此人。大学毕业后我就开始帮爸爸打理基金会的事情,其间也曾试图找她,但一直没有讯息。直至去年夏天我才与她重逢。那时我正在负责一个关于调查孤儿院经营状况的调查,非常幸运的在其中一家叫做天心的孤儿院遇到了担任英文教师的她。她身边围绕着一群调皮的孩子,她自己却仍和从前一样不爱说话。我们不约而同谈起了彼此的过去。这时我才知道我走后不久她养父养母遭遇了一场车祸,双双去世。年仅十六岁的她卖掉房子,带着所有的积蓄到北部读护士学校,而后毕业,工作,结婚,离婚,整个过程如闪电一样。我们重拾友谊,经常在一起。去年冬末爸爸去世,她一直陪在我身边照顾我。这次我决定来找你还是她送我上的飞机呢。我第一次遇到她就看到了她手上的钻戒,我问她,她只说离婚了,为了阻止一些无关人士的追求就一直戴着。我看出她并不想多谈关于她婚姻的事情,为了保持友谊只好尊重她的意思。大哥,你们怎么认识的呀?为什么要离婚啊?”

苏亦文现在才知道后悔和愧疚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她成长过程中的艰辛,她的孤苦伶仃,她笑容背后的酸楚,这一切他统统不知道。他以为这个世界上只有他最痛苦,他以为他身上背负着无人可承担的悲哀,所以他可以愤世嫉俗,有足够的理由不去理会他人的情感世界。可是,林仪汐这个同他一样凄苦的女子仍然可以将笑容给他,给妈妈,甚至是何平。

现在要讲出这场婚姻的真实内幕是多么一件难以启齿的事情啊。

可是多么不堪的事情也要勇敢面对。

他说:“她是妈妈的护士。妈妈非常喜欢她,十分需要她,所以我便向她求婚。我们过了三年何乐而生的日子。三年前妈妈去世,她提出离婚就离开了。阿舞,你要知道,这半年来我一直在找她。请侦探,雇佣专业人员,钱财、精力我什么都舍得投入,只要可以找到她。这一日真是我人生的转折点,上天让我见到妹妹的同来又带来了她的消息。”

“你是不是对她不好?你骂她,或者是打她?”

“没有,我什么都没做。”

余亦舞根据这句话就明白了他们之间的症结所在。什么都没做又怎么可能走进林仪汐那颗被冷淡层层围裹的心呢?

知道她在哪里让他的心有了前所未有的平静。他们一起回家,黄妈见到余亦舞大发感慨,眼泪直流。他拨电话给何平告诉他林仪汐已经找到了,让他通知所有的侦探社停止查找。听到这个消息的何平没说一句话就挂断了电话。他举着手机兀自沉思。

门铃疯狂响起来,正从楼上走下来的余亦舞被这声音吓了一跳,身子险些滑倒。她扶住扶手,努力让自己回神收惊。

苏亦文听到铃响站起来要去开门,余亦舞摆手阻止他:“大哥,让我来。我倒要看看把门铃摁成这样的是何许人也!”说罢雄赳赳气昂昂迈着大步去开门。

苏亦文想这下何平可惨了。

“喂,你死哪儿去啦,这么久才开门!”门一开何平就大叫,不满之情表露无遗。

余亦舞睁大漂亮的眼睛狠狠瞪着这个不速之客,回嘴:“你才死了呢!按照你的方式摁门铃,估计它的寿命不会超过一个月。”

听到这蕴含不满的声音以及看到坐在沙发上的苏亦文何平才注意到为他开门的另有其人。这声音中趾高气扬的因子刺激了他心底的傲气,他不慌不忙地转身,正对上余亦舞恨恨的眼神。他一笑,看着余亦舞对苏亦文说:“我说老大啊,你从哪儿找来这么一个佣人啊。要相貌没相貌,要礼貌没礼貌,辞掉算了。改天我帮你重新找一个,保准你满意。”

苏亦文还没来得及插嘴,余亦舞就一把扯过何平,“你哪知眼睛看着我像佣人?左眼看到我就挖左眼,右眼看到我就挖右眼,两只眼睛看到我就挖一双!”

何平假装害怕,“喂,老大,原来还是一个泼妇!”

余亦舞拽着何平的衬衣领子一路把他拉到苏亦文面前,“给我打!”

苏亦文拉开余亦舞的手,“何平,这是我的妹妹,余亦舞。阿舞,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何平,你们认识一下。”

余亦舞对着何平吐吐舌头,“大哥,我知道也了解我不在时你的孤独和寂寞,那个时候找这么一个人发泄一下情绪是非常正常的。但是,现在我来了,这个所谓的好朋友不要也罢。”

“老大,你要清楚这么多年是谁一直陪你在身边,无论甘苦。还有,身为你最好的朋友我不得不提醒你有妹如此不如不要。”

“大哥!”余亦舞跺脚。

“老大!”何平大叫。

“你们两个不要闹了。我现在已经是一团糟了,你们两个先安静。”

“好。”何平正经下来,“老大,怎么找到她的?”

“当然是我带来的消息呀。哼,要不是我你还像一只无头苍蝇一样满天乱撞呢!严格说来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可是你刚刚是对待救命恩人应该有的态度吗?!”

何平坐不住了,“喂,你要搞清楚是谁要找她啊。我好心帮忙倒落了一身埋怨。”

这战争还没有停一分钟就重新开始了,看架势还颇有升级的可能性。

苏亦文无奈地叹气,“你们两个可不可以先放下自己微不足道的小事讨论一下我的大事呢?”

何平和余亦舞同时将目光对准他,两张脸上不约而同写满不可思议,“喂,你还是有幽默细胞的啊。”

两个人最后达成协议一旦涉及到苏亦文的事情绝对会抛弃小我同心协力共计大事。这天晚上苏亦文简单地安排了一下公司事务,第二日便同何平一起飞南部找林仪汐。余亦舞亦一同前往,只不过她是为了处理自己在南部的一些事务才飞回去的。再说了,向天借几个胆子她也不敢让林仪汐知道这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啊。

距离她越近越有一种害怕的感觉。昨天晚上余亦舞明了整个事情的经过时差点没与他大吵起来,要不是与他刚进面痛打他的可能性都有。她的指责他全部接收,不做任何反驳,也没有什么理由去反驳。他在问自己,自己这样辛苦找她难道只是想道个无关痛痒的歉吗,见到她难道仅仅是要道歉吗?而后他与她便如从前一样各过各的生活吗?未来究竟会怎样呢?这次相见后他们还能再遇见吗?

上天将阿舞送到他身边,在他不经意间又把他多日寻找未果的林仪汐送来。上天何其眷顾,令他不费吹灰之力要到他想要的。

可是他要的,难道就只是见到她说一声对不起?

直到到达天心他仍在问自己。大脑混乱得没有任何念头,唯一的渴望就是见到她。

天心的规模不是很大,他们很容易就顺着院子的主干道找到了院长室。沈美群院长是个五十来岁的妇人,面目慈祥,神态和蔼,非常热情地招呼他们。苏亦文直接就说要见林仪汐,一旁的何平补充说林仪汐是他们的旧识。沈美群听到这句话才乐哈哈地带领他们向后走,边走边说:“苏先生,何先生,林小姐可是个好人啊。她来我们这里快三年了,工作最认真,薪水要的最少。现在她正给孩子们上英语课,我们过去等一会儿吧。哎,苏先生,您二位是她什么人啊?她来这里三年除了阿舞你们可以算得上是唯一的访客啦。”

苏亦文没有要回答的意思,眼睛四处搜寻她的教室。何平堆起笑,轻描淡写道:“沈院长,她是我们的远亲,很长时间不联系了。”

沈美群没再问下去,带领他们转了两个弯,指着旁边的一间小房子说:“嗯,就在那里。还有二十分钟就下课了。”

苏亦文紧走两步,直直走向教室。透过玻璃窗他看到了他寻找了大半年的林仪汐。她面对着学生,因此他只能看到她的侧脸。她着一身淡黄色的衣装,长发束起,仿佛一株冬日的腊梅,安静不张扬。

林仪汐正在教孩子们学社交用语,边念边转身在黑板上写下句子。再回身突然感到窗外有人盯着自己,非常自然地,她抬头看窗外。穿着黑色长大衣的苏亦文静静伫立,身后是与沈美群热情交谈的何平。她一惊,手中的粉笔掉落。学生们因她的不正常诧异,纷纷向外看。视线纠缠着无法移去的目光,她的心似有千万只蚂蚁爬过,坐立难安。她走下讲台,拉开门,随后带上。

苏亦文注视着立在他面前的这个恬淡女子,所有想说的话一句都说不出口。

她问:“你找我有事?”

他不开口,直直地盯着她的脸。她被他盯得有点不好意思,别开脸,“我正在上课。如果不是急事的话,你们在院外那家咖啡厅等我。二十分钟后我去找你们。”说完推门进教室,没有给他反应的时间。

苏亦文还沉浸在见到林仪汐的情绪中,一动不动。何平凑上来拉他,“老大,我们先走吧。别妨碍她。”

他们选了靠窗的座位。何平坐在他身旁,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老大,她好像没什么变化啊。”

可他看出她有变化。她比从前更瘦,比从前更不爱说话。课上的她脸上有他从未注意过的投入的笑容,举手投足间有一股自信流露。二十八岁的她仿佛瞬间走过岁月,时间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老化的痕迹。她仍是那样年轻。那是个花一样的女子啊。

她来了。外面穿着一件淡黄色的大衣,左手提着一个同色的手袋,不紧不慢地向他们走来。一如六年前的那个春日她慢慢地走向他们。苏亦文立即站起来,招手示意他们的位置。

却有人拦在半路。侍者阿斯赶在他前面同她打招呼:“林小姐,今天要喝什么呢?同往常一样?”

阿斯是个二十一二岁的大男生,长得高高帅帅的,笑起来一脸阳光。她每每抗拒不了他年轻灿烂的笑容,几乎是习惯性地回他一个同样的笑,“阿斯,同往常一样。”

“好的。林小姐今天比往常漂亮哦。”阿斯吹一声口哨。

她笑,直到坐下才敛起笑容。

苏亦文心里酸酸的,不禁多看了两眼阿斯。何平也纳闷是怎样的人可与林仪汐轻松交谈,耐不住好奇也盯着阿斯看,连背影都不放过。

“找我有事吗?”她直入主题。

所有的感情排山倒海而来,一时之间填满心中堵住嗓子,那句对不起怎么也说不出口。唯有凝视她温婉恬静的面庞,似乎想从中找到残存在脑海里的那一点点可怜的记忆。

她不自觉皱眉。这时阿斯端着一杯热可可放在她面前,她的眉才稍微舒缓了一点。

阿斯说:“林小姐,慢慢喝。这杯是我特地给你泡的。前两天老板还问你为什么总不来呢?”

“那帮孩子太顽皮了。”她笑着说,“我差点忙不过来。”

阿斯立直身体,但没有要走的意思,“林小姐,这事你得找我帮忙。就你班上那几个最调皮的小子最听我话了,我一块蛋糕就能收买他们。改天我帮你教训教训他们。”

“不用了。我暂时还可以应付。”

“那需要我帮忙时可一定要开口哦。”

“好。”

这没完没了的对话让苏亦文的眉也皱起来。

何平见状发话:“好了,你先忙吧。我们有什么需要再叫你。”

阿斯吐吐舌头,脸一垮,苦着一张脸走开了。就像个被人指责过的孩子,委屈又不服气。

她说:“何平,别对他说重话。他基本上还是一个孩子。”

何平挖挖耳朵,不相信地问:“大嫂,他是谁啊?”

她因这个称呼而停顿,“不要叫我大嫂。”

“那我要叫你什么?叫你林小姐?我不行的。你在我心中一直是大嫂呀。一日为嫂,终身为嫂,我何平最忠心了。你不能不让我叫,那样我会伤心至死。不要,我就要叫。”何平故意营造着这样的气氛以缓和目前的尴尬。像他们两个人那样大眼瞪小眼,谁受得了?

她不再坚持,问:“找我到底什么事?”

何平推推苏亦文示意他赶紧说。苏亦文不是不想说,而是说不出口。这一句对不起究竟要怎样说出口?而且,只有一句对不起要说吗?有那么一个冲动要将所有积攒厚重的话说给她听,但是见到她的人却一句也说不出。

看林仪汐面有愠色,何平赶忙救场,“大嫂,我的好大嫂,你可不能走啊。我们好想你啊。这么多年不见,你仍然年轻漂亮呀!”何平嘴里说着心里却忐忑不安。谁知道她会怎样呢?他一向摸不准林仪汐的脾气,现在是冒着生命危险与她调侃啊。他边说边向苏亦文使眼色:老大,你快说啊。我快撑不住啦。

可是苏亦文仍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场面非常尴尬。何平暗自叫苦,不得不牺牲小我以挽回濒临结束的局面。他搔搔额前的发,“大嫂,你觉不觉得我变得帅了那么一点呢?有没有?你花点时间仔细看看清楚嘛。”边说还边向她靠近。

林仪汐被他逗笑,是有声音的笑。苏亦文和何平同时用他们那一百零一号的表情看她。她平复笑容,想起什么似的问:“何平,你有没有女朋友?”

此话一出二人同时诧异,尤其是何平。

“我当然有,一大堆呢。”

“那样的不算,我是说正式的女朋友。”

何平边摇头边想她到底要干什么。林仪汐存心让局面变得更乱,笑说:“我给你介绍个女朋友吧。肯定非常适合你。据我观察你们是同一种人。来,手机给我,我打电话给她。”

何平乖乖地把手机递到她伸出的手上。她随手拨了个号码,“是我呀。回来了吧。你来一下好吗?我在天心附近的咖啡厅,你来过的那家,不见不散。”

好好的一场重逢变成了相亲宴。苏亦文暗自懊恼,看来今天什么都说不成了。局面怎么会发展成这个样子呢?他想主导的,不是吗?

半个小时后他们等来的她约的人。不见不知道,一见吓一跳。从车上下来款款走进咖啡厅的不是别人,正是他刚刚认了还不到二十四小时的亲妹妹。余亦舞见到大哥与何平头皮发麻,第一个念头就是事情败露了。苏亦文与何平则是目瞪口呆,怎么想也想不到她要介绍的人是余亦舞。四个人各怀心事,面上还要装作若无其事。多难啊。

林仪汐叫着余亦舞:“阿舞,我介绍个人给你认识。”

余亦舞心想糟了,汐汐肯定是在做戏了,我还是坦白从宽吧。她打定主意,小心坐在林仪汐旁边的空位上,小声说:“汐汐,我认识的。苏亦文是我昨天才认来的大哥,旁边那个是他的好朋友何平。我错了。我不该看到大哥手上的戒指与你同款就大发感慨,大哥追问时我不该说你的全名叫林仪汐,我不该无意之间向他透露你的住址,我最不应该的是一年前一眼就看到你美丽华贵的戒指。”

这个消息虽出乎意料,但并不是那样令人不可承受。林仪汐笑她,“看你的认错多虚假。真没诚意。阿舞,枉你聪明一世却糊涂一时啊。我根本就不知道你和他们的关系,你心虚自己主动招认了。我今天叫你来是想介绍男朋友给你的。何平是最适合你的人,怎么样,满意吗?”

余亦舞一方面捶胸顿足骂自己做人不能这样坦白,另一方面对于怒斥林仪汐乱摆鸳鸯谱的行为,“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和他配了?何平?他哪里配得起我?我是贤良淑德美貌才华样样皆备的千金小姐!他,长得像猴子,走路像公鸡,说话像母鸡!不行,绝对不行!”

何平翻白眼,“什么意思?”

余亦舞白他一眼,“这都不懂。长得尖嘴猴腮,走路趾高气昂,说话咕咕乱叫没一句有用的!对了,再加一句,头脑笨得像企鹅。”

何平“腾”地从椅子上立起来,“余亦舞,你不要太过分!我早就看你不顺眼了。别以为你大哥是我朋友我就不好意思说你,就你这样的叫贤良淑德?见鬼去吧。大街上随便拉一个女的过来都比你强!”

苏亦文劝阻的目光在这种情况下发挥不了任何作用。两个人越战越勇,好像要把积攒了一辈子的力气和词语都说出来以使自己处于上风。整间咖啡厅的人都看向他们,包括员工和所有的客人。林仪汐没想到两个人是这样水火不相容,真是冤家路窄。何平和余亦舞皆不是柔弱肯退让的人,两人丝毫不受外界目光的干扰大有不决胜负绝不罢休的气势。苏亦文只觉烦躁至极。他知道林仪汐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两人身上了,任凭他怎么拉也拉不回。

“够了!你们两个要吵回家吵。别妨碍我们谈话。”苏亦文像一头发怒的狮子大吼。

此句话一出口就掷地有声,两人的嘴张张合合,均不敢出声,甚至连辩解都不敢。开玩笑,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啊。

林仪汐看不过去,“你那么凶干什么?两个人只是在斗嘴,很平常的。”

他闷闷地说:“他们很烦。”说完长出一口气,终于可以进入对话阶段了。

“一个是你多年不见的妹妹,一个是陪伴你多年的朋友,你有什么可烦的?等有一天他们不在你身边了,你想烦还烦不成呢。”

他抬头,“我不怕你烦,也不嫌你烦。你,为什么要走呢?”

她避开他的视线,眼睛看向窗外的人群。他明白问了不该问的问题,后悔万分。但他不是能言善辩的人,也不会用话修饰说错的话,唯有默不作声。吵架的两个人现在再也不用吵了,齐心一致静观局势发展。

他们之间有个安全地带,他们之间有个范围,只要对方稍稍碰触一点便会退回到原点。他敏感多了,神经也开始有一些变化,比起六年前的自顾自作应该算是一种成长吧。坐在他面前的这个林仪汐不似六年前那样不闻不问顺他的心意行事。她从来没有说过怪他,也从未向他抱怨,但是他知道她心里定有一些怨恨。倘若说三年前他感觉不到这怨恨,此时就在她转头看窗外的一瞬间他明白她在向外推自己。她的世界没有入口,她封闭了所有。倘若说什么是错,那最大的错误就是他不该认为她嘴边的笑容是温柔,是温顺。她微笑的最大目的是疏离,与众人疏离,与这个世界疏离。这与他冷言冷语面色沉静没有任何不同。二十七岁的他太笨太傻,竟看不透一个二十二岁女子唇边带着阻挡包括他在内所有人的笑。三十三岁的他聪明了那么一点点,终于明白他从未走进她的心。对她而言,他亦不过是个陌生人。

她什么都不对他讲,问起来只是笑,谁好意思一直追问到底呢?

别以为她笑代表着好讲话,其实到最后她什么也没讲出来。

旁人对她的评价此刻又浮上心头。他明白了所有。那就是他对曾是他的妻子的林仪汐一无所知,他彻头彻尾错过了她。而他现在还有一丝后悔。这样的情绪一旦浮起便压不住,它们一点点吞噬他的心,令他感到无所不在的压力。

夕阳的光辉洒到白色玻璃上,有几缕霞光照到她的侧脸,柔美似含苞待放的百合花。他看到她的美,注意到她的人,有一个念头闪烁在冬日夕阳中。

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如果六年前的所有全部是他的错,那从现在开始他将弥补他的错。唯一的渴求便是她可以给他一个救赎的机会。不用太多,一个即可。

他想重新来过。

他想让这个在夕阳中安静而坐的女子可以在日后的每一天坐在他身边。

“仪汐,请你看着我。能不能再接受我?”他问得认真,全心全意。

何平与余亦舞预感到好戏就要开场了,睁大眼睛不错眼珠地注视剧情发展。

她没料到他找她是为了问这个问题。她想了一会儿,“对不起,我是不可能回头的。”

“为什么?”他追问。

“没有为什么。我从未回过头,而且我也不想。我不想再回到从前,不想再过从前那样的日子。”她清楚地表达了自己的想法,不留一点余地。因为她不再是二十二岁了。

他在思索。

她喝完已冷掉的可可,“阿舞,我先走了。有时间再联系。”

刚刚达到高潮的剧情急转直下,瞬间滑翔到低谷。目送她离开,想叫住却又没有任何理由。记忆中都是她转身离去的背影,瘦弱挺直。

他多想留住她。

何平叫她:“大嫂,你告诉我,我和余亦舞怎么是一种人?我们是哪一种人?”

她没回头,声音传过来:“自大自恋自夸兼没事找事东拉西扯就是不住嘴的那种人。”

苏亦文听着渐渐散去的话,脸色阴郁。他对她束手无策,他对她生出感觉。爱她吗?不确定。他只想留她在身边,他希望未来的日子有她,他想她有真实而满足的笑,他想知道她喜欢吃什么,想知道她喜欢什么颜色,他想让她和阿舞一样胖胖的,他想让她开心快乐,他想知道她所有的事情。

“阿舞,你告诉大哥,该如何走进仪汐的世界?你告诉我,大哥一辈子感激你。”

何平与余亦舞面面相觑。

那散落的花瓣随风扬起,重回空中寻找下一个栖息地。人的感情跌至谷底也终有一天会上锋头。期待,期待,再次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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