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红霞的脸上露出了回忆的神色，“知道她怎么跟我说吗？她跟我说，妈，我其实很喜欢照相，可是，我不喜欢妈妈每次一看见邻居家用自己的相机照相的时候，就火急火燎地叫我过去跟着照，妈，就算我一辈子一张照片都没有，我也不愿意等着别人用剩余的胶卷给我拍照，一等就要等上好几小时……”
两个母亲的眼圈都红了，万红霞擦了下眼角，笑道：“这孩子，从小就那么要强，可是我这个妈妈，却一直是靠着一张二皮脸活过来的……她肯定每次想起我的时候，都会很难过……”
沈娅萍握了握万红霞的手，“等她自己有一天当了妈，就明白了。”
“唉，想起晴晴刚回来的时候，我总觉得她不像是我家的孩子，她……太精致了，明知道她是我亲生的女儿，我还是会觉得这是你们暂时留给我照顾的一个孩子，所以，就算是再辛苦再艰难，我都希望她不要忘了她是你们的孩子，但是谁又想得到后来的事情呢？”
沈娅萍也带来了几大本相册，都很厚沉，她把相册摊到万红霞面前的小桌上，笑道：“晴晴的照片挺多，不过也都是到她十二岁后为止，米莉回来后，我们也给她照了不少，可惜都在法国的家里，这几本，当初……都没带走。”
相册里，幸福的一家无忧无虑地笑着，年轻的沈娅萍和秦忆江神采奕奕地笑着，万红霞看着这些照片，神情很是复杂。
“秦朗和米莉的爸爸，看着是个好人。”
沈娅萍懂她的意思，苦笑道：“是啊，从认识他第一天开始，一直到儿女都长大成人，二十多年以来，我一直认为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完美的男人，有责任感，敢于担当，坚强，温暖，有爱心……世界上任何美好的词语，用在他的身上我都觉得不过分，我知道，世上无完人，但总觉得我身边的这个人可能是个意外，和你比起来，我的人生简直虚伪透顶。”
“快别这样说，这让我多愧得慌……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抖搂出来，真是又丢人又伤人，我真是抱歉。”万红霞急忙道。
沈娅萍摇摇头：“起码让我对自己的家庭和生活有了更多的了解，这让人心里感觉很踏实。”
“那个年代，这样的事情太多了，都是年代造成的……”万红霞长叹一声。
沈娅萍离去时，秦忆江正站在病房楼下，默默地抽着烟等她，见妻子出来，他关心地道：“怎么样？”
“不太好。”沈娅萍叹息道，“下一次，你也上去看看吧，红霞这个人，外刚内柔，当年的事儿……”
“如果人生可以重来，我不会要红霞的那张推荐书，但是，我还是希望能遇到你。”秦忆江低低地道，夫妻两人手牵着手，慢慢地走远，身后的病房楼某个有灯光的窗口，万红霞看着他们渐远的背影，转身黯然地躺回了床上。
秦米莉趁着所有人都不在的时候，偷偷地回来了一趟，她很小心，先是把车停在家门远处，给家里打了个电话，确定了没人接，这才进门。
她来到了阁楼上，在一个旧柜子的最里处，翻出一个盒子来。
是那种很老的，黄梨木做的针线盒，有点旧了，棱角都已经泛白，已经放了很多年了，盒子上满是灰尘，她小心地打开，仔细地看着，眼泪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她用手指拨弄着，一件件地翻看。
一只坏掉了的、蝴蝶状的红色小发卡，橡皮圈，发亮的纽扣，贝壳，还有一个大大的，但是已经被洗得掉了颜色的蝴蝶结，甚至还有一件衬裙，因为薄，叠得很细致，卷了起来，占据了大半空间。
秦米莉将那条衬裙拎出来，解开，抖搂了一下，十年了，那些几乎不存在的灰尘，呛得她失声痛哭，“妈……”
晴晴守护在万红霞床边，一边给她削苹果，母女俩一边说话。
“哥现在工作还真努力，每天炒菜颠勺颠得手都发酸，嚷嚷着叫我给他按摩呢。”蓝晴晴笑道。
“你哥其实很聪明的，学什么一学就会，就是没什么长性，这次看来还真是改了性情。”万红霞笑道。
“您知道为什么吗？”蓝晴晴笑笑。
“为什么？”
“因为我哥谈恋爱了……”
“真的？跟谁啊？就你哥那样，还真有姑娘看上他？”万红霞惊喜得差点没叫出声来，“谁啊？你看看！你们有什么事都跟我保密……那姑娘是哪儿的？做什么工作？咱家情况这么差，人家会不会嫌弃啊？要先跟人说清楚，免得耽误人家……还有，你哥糊里糊涂的，可得找个懂事的姑娘，不然我都不放心……快告诉我，那姑娘是谁？”
“您要好好养病，听医生的话我才告诉您。”蓝晴晴朝母亲做了个鬼脸。
“瞧你！自己的妈还要挟！你找打！”万红霞作势要打她。
蓝晴晴笑着一躲：“是精致姐，你也见过，来咱们家吃过好几次串的那个，我在XYZ曾经的上司啊。”
“她啊！哦！也是，只有这样的才能克得住你哥！”万红霞回想了一下，感觉很满意。
“妈，我哥有了对象，你是不是很高兴。”蓝晴晴切好苹果，送一块到母亲嘴边，万红霞吃了，笑着握住她的手。
“当然高兴，晴晴，妈妈对不起你，前十二年没有陪在你身边，后十年你又为了我离开你原来的爸爸妈妈，以后还有好多年，妈妈也不知道能够陪你多久……”
“又说这话！又说这话！”蓝晴晴有点生气了，“不是说好的吗！”
“好好，不说了，不说了。”万红霞叹息一声。
蓝晴晴和蓝雪峰的心里都很焦灼，医生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万红霞的手术，越快进行越好，从她现在的情况来看，一旦再次发生晕倒，就意味着错过了手术期，因为是晚期，如果是保守治疗，如果病人希望能平静地度过最后的时间，作为亲属，也要更加支持。
这让兄妹俩的心里好像开了个血淋淋的大口子，无时无刻不疼痛万分。
手术马上要开始做了，万红霞却在这时坚决要求出院，谁也劝不住她，秦忆江无法，只能对她道：“红霞，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在你面前谈钱，可是我今天还是想跟你说，去医院吧，去做手术，不要担心钱的事，也不要担心晴晴，你这样，是何苦呢？”
万红霞笑着摇头：“没有什么何苦不何苦的，看见你现在家庭美满，我也觉得很高兴，要说有一点点嫉妒，就是我不能让我自己的家庭也变得美美满满，这么多年了，家里情况不好，我老是拿着孩子们撒气，但是现在，就这么几天了，万一手术……我总得最后努把劲，也弄一个和和美美的小家出来。”
秦忆江心里很难受：“你怎么这么固执？你以为你做手术是为了你自己吗？是为了雪峰和晴晴他们！这几天，你还是……”
“亿江，咱们当年下知青队时，不是经常念叨一句话吗，人终有一死，是迷糊的死去，还是清醒的死去？我已经迷糊地活了一辈子，不想最后糊涂地死在手术台上。我的最后一段日子要和孩子们在家里度过，这点心愿，你总得满足我吧！”这几天，万红霞足足瘦了两圈，但是精神反而看上去更好了。
秦忆江忍不住流下眼泪，他看着万红霞瘦削的脸，沉重地道：“对不起，红霞，我知道这句对不起晚了很多年，就算你不接受，我也要说。对不起！”
这场谈话跨越了二十多年的时光，房间外，大家默默地听着里面的对话，欷歔不已。
秦米莉就是在这个时候，走了过来，蓝雪峰第一眼看到她，激动得差点中风，他一把推开门，惊了里面两人一跳：“妈！妈！你看谁回来了！你看谁回来了！是米莉！”
万红霞从房间里冲了出来：“米莉！”
“妈！”秦米莉看了她一眼，才叫了一声，已经忍不住哭了。
长久以来的隔膜、恨意，在死亡和亲情面前都算不了什么，秦米莉就这么地软化下来，似乎就是这么自然而然地，好像水到渠成。
这小小的餐厅里，就这么地又多出一个漂亮的服务员，客人开始变得多了起来，帅气的跑堂，两个漂亮的服务员，一个偶尔出来喝杯啤酒再回去的阳光大厨，还有一位上了年纪的，看着有点瘦的老板娘，这样的组成很让人啧啧称奇。
“姑娘们，上菜啦！”蓝雪峰从厨房里探出头来叫道。
“来了！”蓝晴晴和秦米莉同时答应着，施昂看看她们，沮丧地道：“完了，我觉得我在这里待不长了，我要失业了。”
“瞎说，这里谁都可以待不长，只有你，想待多长就待多长，就怕咱家店小留不住你。”万红霞笑眯眯地道。
“哼！妈，你这话说给我听的吧！我不干啦！我要去浪迹天涯！”蓝雪峰挥舞着大勺嚷嚷着。
“浪你个头！赶紧烧菜去！”骂起儿子来，万红霞总能中气十足。
众人全都笑了起来。
秦米莉晚上也不走了，她和蓝晴晴像争风吃醋一样，争抢着晚上和万红霞一起睡的资格。太多年了，两个人的斗嘴有点小孩子气，还有点生疏，有点僵硬，但是看在万红霞眼里，已经是无穷的安慰。
晚上，她们三个人一起睡，一边一个，簇拥着母亲，万红霞几乎每天早上都要逼着自己第一个醒来，把幸福的眼泪从眼角悄悄地擦去。
对这两个妹妹的和好，蓝雪峰比谁都高兴，他撺掇着和施昂一起喝酒，拍着大腿向他传授泡妞的经验：“喂，施昂，我观察了好几天，我发现你这个人确实各个方面都比我强，但是有一点你真的不如我。”
“是吗？哪里？”施昂仰头喝下一大口啤酒，好奇地问着他。
蓝雪峰语重心长：“没魄力呗，不爷们！是不是你们出过国、读过书的人都这么娘娘腔？我跟你说，女人再拧能拧得过咱男人吗？追女人最关键的是什么？出手要快，下手要狠！特别是我家晴晴那种倔头刺儿头，必须要下狠手往死里砍！要有一股子砍树的精神！木头硬不硬？再硬也硬不过斧头啊，一次砍不断，咱砍十下！十下砍不断？砍一百次，再砍不断就砍一千次，一直要砍断为止！必须得这么干才行！”
施昂笑了笑，看着他却不说话，蓝雪峰明白他的意思，“你不信？笨蛋！”
谁都希望万红霞高兴，施昂更是如此，就像尊敬好友的母亲沈娅萍一样，他也如此真挚地对待万红霞。
万红霞教他做菜，“这种鱼在蒸之前，得用酒稍微腌几分钟，时间不能长，夏天温度高，容易入味，五分钟就足够了，冬天可以腌七分钟，时间长了味道就不好了。”
“用什么酒？”施昂很认真地听。
“白葡萄酒，不过我们家哪里买得起那个，所以我都是在夏天白葡萄最便宜的时候，一口气买上两百斤，自己做酒，节省多了。”万红霞笑道，“搬家的时候正好全用完了，也没力气再做了，否则就给你拿点尝尝。”
“可惜啊！”施昂大叫。
万红霞乐坏了，“你这孩子。”
蓝晴晴站在厨房门口，看着两人和乐地做菜聊天，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蓝雪峰扛着一捆大葱从外面进来，见她傻站在那里，很是奇怪。
“喂？你干吗呢？”
“没事。”蓝晴晴看他一眼，急忙转身走了，蓝雪峰冲厨房里一探头，立刻明白了，嚷嚷道：“太过分啦，我简直没法忍了。”
抽风机响轰轰的，万红霞回头瞪他，“嚷什么呢？谁又惹你了？”
“妈！我才是您儿子！可现在呢，自打施昂来到咱家后，我这个儿子的地位已经受到严重威胁！施昂，我看你还是赶紧回你的老地盘当大老板去，把我妈还给我！”蓝雪峰很不满地哼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