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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4章 混乱的一天

上班喽。同事们都争相为我送来热情的问候,捎带向我请教逼迫校长就范的高招。

我决定,不出卖校长。

因为此时此刻他就站在我的面前——和一群不知死活的老师身后。

“校长好!”我立正站好,声如钟鸣。

大家顿时安静,镇定地扮无辜状四散。

“身体好点了吧。”校长脸色有些铁青,愤恨难当地盯着迅速消失的同志们。

“谢谢校长关心,好多了。”

“那就赶快工作吧,少说几句废话。”

“为人民服务!”我转身抱起教案,拨开挡路的闲人,临别不忘问候,“校长再见。”

“再哪门子的见!怎么还这么多废话……”校长骂骂咧咧的声音陆陆续续传来。

校长回魂了。而我,感觉身体里正有一股能量蠢蠢欲动。

似乎一切都已回到正常轨道。

隔壁班刚刚下课,我来得正是时候。

谢蒙蒙拍着手上的粉尘走出教室。见到守候在门口的我,开心地大叫。

“怎么这么快就来了,我还打算今天去看你呢!”谢蒙蒙说。

“少来,明知道我就两天假。”我白她一眼。

“万一你病情加重呢?”她揽住我的肩膀,“我怎么舍得失去你呢!”阴阳怪气的。

“蒙蒙,我有事跟你说。”我下定决心,不怕牺牲。

蒙蒙眨眨眼,“什么事?”

“你先看看这个。”我把信递给她。

蒙蒙好奇地接过来,把信封翻来覆去,“给我的?情书?呀,我们不能不在乎世人的眼光……”

“省省吧你。”我的笑容不知够不够自然,“你先看。”

“好了好了,我下节还有课,再说!”蒙蒙把信塞进口袋里,“byebye。”

我长吁口气,并没想象中那么艰难。

上课铃响,我走进自己的教室。

“陈老师!”孩子们看见我都欢呼起来。

“大家好!”我打起精神,灿烂地微笑。

“老师,你吃了仙丹吗?”韦哲航大声问。

这话从何谈起?

“当然没有,世界上是没有那种东西的。”我认真地解释。

“那你是怎么活过来的?”大家都竖起耳朵等待我的回答。

我愤恨地注视着双手支着下巴在台下听得津津有味的徐继宝。

算了,我原谅他。

谁让我是个让人信任的老师呢?

说来也奇怪,一夜之间竟然想通了这么多事。

我怎么这么伟大呢?

用了整整一节课的时间,我终于解开了自己的生死之谜。学生们都带着恍然大悟的表情奔出教室。徐继宝来到我身边,“陈老师,我真高兴你还活着!”

我快哭出来了。

这就是徐立涛所说的和我配合共同教育?还不是老样子!

他屁颠屁颠地跑了,我才敢如释重负地坐下休息,却见谢蒙蒙在门外向我招手,很急的样子。

我赶忙出去。

她一把拉住我的手,满眼急切。

我的心扑通扑通的。

“王夏珩是谁?”蒙蒙张口便问。

我险些摔倒。

“那天在学校门口等我的人啊,我还介绍你们认识。”我回答。

谢蒙蒙想了很久。

“哦,想起来了。”她有些怀疑地看我,“我以为你们是一对。”

“别瞎想,他是我的邻居。”讲违心的话真令人痛苦。

蒙蒙点点头,若有所思。

“你答应吧,他人很不错的。”我说。

蒙蒙忽然冲我一挤眼,“你是不是喜欢他?”

我慌乱地摆手,“当然不是,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早没那种感觉了。”电视剧里不都是这样解释吗?我猜,夏珩也应该是这样认为的。

肯定不是我魅力不够。

“还以为你们是青梅竹马。”蒙蒙看上去很失望。

“怎么样,人家等着回音呢。”我催促她,也是催促自己,要快刀斩乱麻。

谢蒙蒙正想说话,忽地吃惊地闭嘴。我一低头,也吓一跳。

现在正是下课时分,学生们自由活动使得我们之间的对话不得不大声进行。所以我俩周围正挤满无数被吸引过来的好奇的“听众”。

有学生提醒:“人家等着回音呢,快说。”

“哦。”谢蒙蒙点头称是。

“哦什么哦!”我拉起她,快速冲出重围,狂奔回办公室。

“现在可以告诉我了。”深吸口气,等待蒙蒙的回答。

“我的回答是,他真是个很难得的人,但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所以……抱歉喽。”蒙蒙摊开手心。

我半天说不出话来。

悲喜交加。

“是你跟他说,还是我去回绝?”蒙蒙问我。

我这才回神,“哦,我、我去说吧。”

“那就有劳了!”蒙蒙说,“本来还觉得你们很配呢。”

我干笑两声。

此刻的心思已经全扑到如何跟夏珩解释上来。

或许,今日的王夏珩已不是我以为的那般脆弱。

实话实说吧。同时,别忘了推销自己。

放学时,徐继宝跑来问我:“明天的参观是不是必须家长一起去啊。”

我很认真地对他说:“是的。”

“那爸爸没空怎么办?”

“叫妈妈来。”

“妈妈不在。”

“你妈去哪里了?”

“挺远。”徐继宝挠挠头。

“那就叫你爸爸。就说我说的。”我竖起大拇指,指向自己的大脸。

“好。”徐继宝领了圣旨走远。

这一晚,夏珩仍没来找我。跑去王家问才知道他与高中同学聚会去了。

别玩得太逍遥啊,乐极总是要生悲的。

早上八点,校门口整队上车,去参观。四十个孩子四十个家长,热闹得不亦乐乎。点来点去,还差一对。

徐氏父子。

有个学生指着校外,“老师,徐继宝开车来了。”

“他有驾照吗?”我边说边往外走,果然,那父子俩正坐在车上,悠闲得很。

我敲敲车窗。

窗子徐徐摇下,徐立涛的脸露出来,“陈老师好。”

“好,好。”我的头略探进车窗一点,夸张地叫,“哇,这车好豪华哟!还有空调呢!”

“你坐过的,”徐立涛还不知死活地发出邀请,“你也坐这辆吧,陈老师。”

“不必了,我晕车,会吐的。”我拒绝。

“那好,我们自己去了。”他说着,并准备摇起车窗。

“慢着!”我将胳膊伸进去阻止。

徐立涛有些吃惊,迅速摁停正在上升的玻璃。

“你说过要配合我的,怎么能说话不算数!”我把胳膊架在方向盘上。

“我已经亲自来了!”他很理直气壮,“昨天你像个帮会老大似的对继宝说是你说的,所以我推迟两个会议赶来,你还要怎样?”

徐继宝应该是把我的原话一字不漏地翻给他爸爸了,我甚至可以想象出他竖着大拇指的样子。

“既然您都亲自来了,能不能正常一点,和我们这些普通人一样坐包车呢?”我也不示弱。

“爸爸,我想和同学坐一起。”徐继宝说。

我俩同时把诧异的目光投向一直很安静的小黑胖儿。

他正舔着一支硕大的棒棒糖,舌头一伸一缩。

结果当然是徐立涛妥协。

“我的车怎么办?”他问。

哼,我管。虽然很不服气,我还是求校长准许他的车暂时停在操场。

看着徐氏父子上车,真是无比的满足。

车刚发动,谢蒙蒙竟然也跑上来,气喘吁吁地说:“我可不可以搭你们的车?”

“当然。”我答。

“幸好你们这么晚才走。”谢蒙蒙揉揉眼,“我起晚了,还以为得自己打车去呢。”

哈哈,不必谢我,谢那两位天煞孤星吧。

坐在一旁的父子俩,表情倒很不一样。

徐继宝已经跟周围几个伙伴打成一片,开心得不得了,徐立涛却脸色铁青地看着窗外,不言不语。

我心里好似乐开了花。

出了口恶气,岂不快哉?

正陶醉时,谢蒙蒙猛摇我的胳膊,神秘兮兮地说道:“那不是徐立涛吗?”

“你怎么知道?”他这么有名吗?

“我爸的公司一直和他们公司有业务来往。去年陪我爸参加建科实业的圣诞晚会时见过一面。”

那一面到现在都记得?也对,这么特别的人谁见过也不会忘记。因为他实在是特别、特别的讨厌啊。谢蒙蒙冲徐立涛投以微笑,“你好。”

他倒是看见了,但脸部的僵硬并没减少,只是淡淡地点个头。

未免太没礼貌,好歹人家也是徐继宝的数学老师啊。这家伙小学哪里上的,连最基本的尊师重道都不晓得。哼哼,正狞笑着,发觉有很多人叫我。

原来是几个家长,要让座给我和谢老师,热情得很。我和谢蒙蒙连忙婉拒,把他们一一摁回座位。人家出了车票钱,自然享有先坐权。

我们只有忍了,好在路途并不遥远。

可是,令我很不爽的是,左后方的那个家伙,竟然很没眼色地依然稳稳坐着,一点礼让的意思都没有,而且还摆出一副很不满的样子,好像谁欠了他几百块似的。

不对,几百块对他来说算个屁呀,人家根本不会在乎。嘁,不就是推迟了两个会议,有什么了不起。

我拉着蒙蒙靠近他,有意踉跄几步,蒙蒙小心地扶住我,“别走来走去的,又站不稳。”

我斜眼看看徐立涛,他还是无动于衷。

这是什么人啊,如此铁石心肠。

亏我还对他存有幻想,真的以为他理解我,会支持我。

根本都是胡说。

根本就是无药可救!

蒙蒙拍拍我的肩,“你没事吧,怎么表情那么丰富?演戏啊!”

我对这个无知少女叹息。蒙蒙啊,你拒绝我的夏珩不要紧,可你一定要擦亮眼,像这种恶心男人,切记要远离。

噩梦啊。

噩梦醒来,目的地到了。孩子们欢天喜地地下了车。

我和谢蒙蒙召集大家排队。

今天应该不会太辛苦,有大人领着,我们也可以少操些心呢。

有人拽我的衣角,低头看去,徐继宝。

“继宝,去拽你爸。”

“我找不到我爸。”徐继宝说。

“你怎么不看好他?”这话对徐继宝讲,真是别扭。

队伍已经整顿好,领队老师示意我们马上入内。

我只好先让蒙蒙领着大家进去。

“什么时候发现他不见了?”我问。

“下车的时候。”他很认真地回答。

“他没说要去哪里?”

“……反正一眨眼就不见了。”

“那我们四处找找看……”脑中忽然灵光一闪,“你爸爸的手机号码告诉我。”我掏出自己的手机,做好拨号的准备。

徐继宝毫无预兆地霹雳一声震天吼:“爸——爸!”

我浑身毛发直立。

徐立涛在我背后出现,神情自若,全没了刚才的郁闷。

“你去了哪里?”我的声音很低沉。

“洗手间。”他不以为然。

“那么多人在等,你居然一声不吭地去洗手间!”这种人就该被声讨。

“那还要诏告天下?”徐立涛点点徐继宝的脑袋,“我告诉他了。”

“下次请不要告诉这么可靠的人了。”懒得再和他废话了,急忙转身走向会场,“走吧,我们已经晚了。”

“小子,跟上。”徐立涛冲儿子说。

“是,将军!”徐继宝立正站好,一个潇洒的军礼。

真是一对奇怪的父子。

第一展览室是关于非典的知识。展室里人不多,蒙蒙他们早已不知去向。斜睨身旁这两位,正饶有兴致地趴在图版上,指指点点。

“请不要过分靠近图版,影响别人的观看。”我提醒。

徐立涛揪起徐继宝的衣领,将他扯出半米远。

“你干什么?”我大叫。

“离远一点。”他无辜地说。

“你不会好好跟他说吗?”

“身教不是胜于言教吗?”哎呀,还敢拿理论撑腰。

“这不是身教,是强制,会严重压抑孩子的健康身心发展。”理论我也有。

这位爸爸眯起眼看我,我瞪大眼回看他。

坚持了几秒,他终于败下阵来,拉着徐继宝绕过我走开。

咦?我是从什么时候起不惧怕他那杀人不见血的眼神了?

第二展室里陈列着有关禽流感、疯牛病的图片和相关实物。

徐继宝开心地向我们招手,示意他发现了很有趣的东西。

“什么呢?”我满心欢喜地去看,“这是什么?”

徐立涛说:“感染禽流感的鸡内脏标本。”

我一回头,“你怎么知道?”

“玻璃上有标签。”徐立涛指指右面,“那是感染疯牛病的牛脑标本。”

我和徐继宝同时把头贴在玻璃柜上。

“老师,那个头里面白白的是什么?”学生有问题。

“是已经被石灰质的脑子。”我解答。

“还能吃吗?”他的联想最终都会落到这方面。

“不能,吃了它,你的脑子也会变成这样。”

“那会怎样?反正爸爸都说我脑子里一团糨糊,我是不是已经得了疯牛病?”徐继宝的话让我痛心。我对呆立一旁的徐立涛说:“你不该对他说这种话,太打击他的自尊心,会让过早地产生自卑感,更会影响他这一生的发展。”

他对我的危言耸听皱起了眉头,正想说什么,见我的脸又迅速贴回玻璃,只好先闭嘴。

“徐继宝,别自卑,骂你的人的脑子里才是糨糊。”我拍拍他的脑袋。

“哦。”徐继宝又指着一团黑红色的黏稠物,“那又是什么?”

“可能是……鸡大肠。”我猜测。

“不知道不要瞎说。”后面还有个姓徐的很不满。

“那你说是什么?”我问。

“这是鸡的胃,由于已经感染禽流感病毒,所以产生病变,变成现在的颜色和形状。”有声音从我们的头顶传来。

一个矮矮胖胖戴一副黑边眼镜的男人正微笑地注视着我和徐继宝。

“我是这个展室的讲解员。有什么问题尽管问。”他自我介绍。

“我吃了这样的鸡肉会怎样?”发问的是徐继宝。

“会有类似流感的症状发生。尤其是小朋友,症状会更重一些。由于没有特效药,这种病的死亡率也是相当高的。”

徐继宝边听边点头,心情渐渐沉重。

我和徐立涛同时看向发出一声叹息的他。

天知道他又产生了什么联想。

“继宝,别怕。”徐立涛蹲下身,用手轻抚儿子的头。

哦,好一派父慈子孝的感人场景,原来这个冷酷男人也有温柔的一面。

“这种肉已经被别人吃光了,你吃不到的。”他继续说着。

我叉起腰,“那请问,这些肉都被谁吃了?”

“放心,你也吃不到的。”徐立涛说。

“你这样说是很不负责任的。”我压低声音。

“继宝最爱吃鸡肉。”他抬高下巴看我。

“那又怎样?”我不解。

“如果他回家不吃肉的话,很容易造成营养不良的。”徐立涛干脆站起来跟我理论。

“我倒觉得徐继宝现在需要节食。”我说。

徐立涛不可置信地看我,“他才七岁。”

“以七岁这个年龄来看,他早就超重了。”我语重心长。

徐立涛没有说话,但他的眼神里全是不相信。

我转头问一直在一旁看热闹的讲解员:“您说呢?”

讲解员点点头,“我同意。”

“同意谁?”我们俩同时发问。

“……我看还是妈妈说得对。”他一指我。

时间瞬间定格。五秒过去。十秒过去。三十秒过去。

徐继宝使劲摇动我的双手,“妈,你说对了耶!”

我的面部肌肉剧烈抖动着,“那……是不是……该开香槟……庆祝呢?”

徐继宝天真烂漫地扭头看爸爸,“爸,妈怎么了?”

我全身都开始颤抖。

徐立涛拉着儿子向下一个展顶走去,“可能是太高兴了吧。”

我的头顶应该已经升起黑烟。

“爸,等等妈。”徐继宝回头向我招手,“妈,快点。”

我一个箭步上前,强忍住想削他肉脑袋一掌的冲动,“谁是你妈?!”

“那个叔叔说的。”徐继宝往回指。

那个挨千刀的讲解员居然还敢冲我们笑。

“我不是你妈,我是你的陈老师。”我翻一记白眼给徐立涛,“你怎么能跟着他胡闹!”

徐立涛耸耸肩,“玩笑而已嘛。”

倒成我小肚鸡肠了。这口气真难下咽。

我举目四望,我们的大队伍在哪里呀!救命啊!

徐氏父子大义凛然地继续朝前走。我苦哈哈地跟在后面。不死心地四下张望,哪怕一根救命稻草也好!

偏偏,半根都寻不到。

莫非今天就是我的死期?

远远的,徐继宝深情地向我招手。徐立涛不知又被什么吸引过去,扔下徐继宝一个人走了。

我磨磨蹭蹭来到“孤儿”身边,“你爸爸呢?”

徐继宝一指前方一排宣传栏,“那里。”

果然,那人的脸已经快贴在宣传栏上了。有什么诱人内容吗?我很跃跃欲试。

却无论如何迈不开腿。回头,见衣角被徐继宝揪在手里。

“你想怎样?”我用力掰他的手指。

“尿尿。”他的手犹如章鱼触角上的吸盘,两条腿同时向里弯曲,做X状,“憋不住了!”

我悲愤交加地最后看一眼那个身处世外桃源的男人,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拽起即将喷尿的死小孩。

可是厕所在哪里呢?

这个展览馆我可不太熟哦。

迎面正巧走来乱认亲戚的讲解员,热情地跟我们打招呼。

我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厕所在哪里?”

他伸出一只颤抖的手指方向,我立即往那个方向冲去。

来到厕所门前,徐继宝一个鲤鱼打挺从我手中挣脱,转眼间消失在标有“男厕”字样的门中。

我还愣在原地,面前只有一扇还在晃动的大门。

不一会儿,徐继宝摸着肚子,心满意足地走出来。

为什么他会摸着肚子从厕所里面出来?

不能细想。

“走,去找爸爸。”我转身欲逃,却仍迈不开腿。

回头,衣角有被徐继宝攥在手中。

“你又想怎样?”懒得费力气掰了。

“拉……”他拖着长音。

“没解决干净你出来做什么?”我已经心力交瘁。

“……手。”他又说。

“你说什么?”

“拉……”

“简短些!”

“手!”

“连起来讲!”

“拉手!”

我眨眨眼,把手伸给他,“拉吧。”

徐继宝欢天喜地地把黑黑肥肥的小手放在我手中,“找爸爸去喽!”

真拿他没办法,和这样的孩子在一起,至少不会犯困。

“陈老师,里边的厕所好大,洗手台好高。”

“所以呢?”

“没洗手。”

我倒抽口冷气,可手已经被他锁得死死的。

就这么办了吧。

我安慰自己,幸亏他不是我的孩子,那么,忍一时风平浪静。总好过有人要忍他一世,岂不更加可悲。

徐立涛的晚年一定会倍加凄凉,搞不好没等到晚年,已经暴毙。我几乎看到了那幅感天动地的场面。

“想什么,这么开心。”有人问。

“没什么,恶有恶报。”光顾笑了,顺嘴回答。

“哦,谁呀?”那声音又问。

“徐……”我终于在得意忘形一刻看清问者何人。

正是被我诅咒上千遍的徐立涛。

“徐什么?”他在追问。

“徐……二蛋。”

“他是谁?”徐立涛眯起眼睛。

“我的邻居。”

“你不是说恶有恶报吗?”

“他养了条恶狗每天欺负我们,昨天,他被恶狗咬了。”

“哦,那真是恶有恶报!”徐立涛低头对徐继宝说,“听到了没,所以不要做坏蛋。养狗的事就算了。”徐继宝撇嘴。

“没听到老师说的吗?会被咬的。”徐立涛说。

“我会教好它。”徐继宝郑重承诺。

“你连你自己都管不好,白痴!”徐立涛用手戳徐继宝的脑袋。

一直在旁边凉快的我终于有了插话的机会。

“你怎么能叫他白痴?”我惊叫。

徐立涛有些诧异地望着我。

“这样会严重挫伤孩子的自尊心的!”我义愤填膺,“你想让他一生都在自卑中度过吗?你知道这会对他人格的养成造成多大的打击吗?这种说法会对孩子心理形成暗示,他会渐渐以为自己就是这样的人,这是极度危险的!”

徐氏父子大眼瞪小眼,呆立原地。

“继宝,放心,陈老师站在你这边。”我抚抚徐继宝的头,“他想养狗,正是自我意识的体现,他想成长,想关心他人,这是一个多么好的教育契机。编一些带有欺骗性的借口去哄小孩,只会扼杀孩子的心灵,明不明白?”

“明……白。”徐立涛结结巴巴地回答。

“我不明白。”徐继宝也被吓得不轻。

“继宝,你不需要明白。你做得很好,老师支持你。”我的脸上春风荡漾。

徐继宝的黑豆眼刹那间闪烁光芒,“我可以养狗了?”

“当然,但要在不影响学习的基础上,而且记得先上户口。”

“户口?”徐继宝又听到了难以理解的名词。

“上了户口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养狗。虽然需要交钱,但那对你爸来说只是小钱罢了。”

徐继宝声音嗲嗲:“爸——”

徐立涛当即选择投降。

“陈老师,你说我养只什么狗呢?”徐继宝迫不及待地跟我讨论起细节问题。

“藏獒吧。”听说这种狗贵得惊人。资本家嘛,总得撑得起场面。

徐立涛在一旁听着,眉头越皱越紧。

瞧他一脸的便秘表情,过瘾。

“陈老师,您最近真是越来越有干劲了!”徐立涛总结自己失败的经验教训。

“过奖!”谦虚谨慎是我一贯的优良作风。

拉着徐继宝,确切讲,是徐继宝拉着我,在人群中穿梭,徐立涛独自一人跟在后面。

一手扭转乾坤的我就快唱出歌来。

徐继宝用一句惊人之语结束了这次的恐怖之旅。

“陈老师,跟我回家吧。”

“做什么?”

“做我妈。”

嗖。这是我抽手的声音。

格……这是我牙齿打架的声音。

……这是我无声的颤抖。

“你……”这是在舌头抽筋后唯一能说出的字眼。

在这一切即将不可收拾的千钧一发之际,有如银铃般的女声一把将我从地狱拖回人间。

“松松!”

那是蒙蒙!

她领着班里的孩子,在前方等待着我。

我的眼眶湿润了,我的心潮此起彼伏,一摇三晃地向蒙蒙奔去。

我抓住蒙蒙的胳膊,几乎涕泪纵横,“蒙蒙呀!”

蒙蒙明显思想准备不够充分,已经被我吓傻。

“见到你们真是太好了!”我像是刚被解救的人质,刚出笼的飞鸟,被弃在村里不许吃肉的大款,总之,有组织的感觉就是好。

“你怎么了,没事吧?”蒙蒙惊魂未定,讲话分贝有些失调。

我紧紧搂住蒙蒙的腰,就是校长准假我也不松手。

“所以呢,在外面不要乱跑,走丢真的很可怜。”这句话有道理,声音挺熟。

该不会是……

偷偷斜视一下,徐继宝正在教导其他同学说。

我顾不上理他,两手继续环抱蒙蒙。

“你到底要怎样!”蒙蒙快被我勒死了。

“迷路的小孩。”徐继宝的粗短手指朝我伸过来。

学生们统一凝视我数秒后,纷纷恍然大悟地点头,还不时窃窃私语。

“徐继宝!”我咬牙切齿。

徐立涛也过来,“陈老师被那些石灰质的牛脑和腐变的鸡肠吓坏了。”

蒙蒙忽然口吃:“是……是吗?我……我会安慰她……她的。那些东西……确实很可……可怕!”还温柔了呢。

“参观结束了吧?”徐立涛看看手表,“可以回去吗?”

“对,如果需要回学校就在这里坐车,不需要的话可以直接回家。”蒙蒙的语调好像和煦的风哦。

“我带继宝先走了。”徐立涛说。

“那您的车?”蒙蒙还真关心他。

“下午司机会来开走。”徐立涛又换上了老总嘴脸。

“那怎么行!”一直扮章鱼粘住蒙蒙的我再度化身为人,“你的车在操场,会妨碍学生上下学。”

“说得也是。让校长嘱咐一下,小心没有规矩的小孩把车刮花。”他还真敢说。

“需不需要用防护栏围起来?”我瞪。

徐立涛听出了我的威胁,“中午就开走。”

“等会就是放学时间。”我再瞪。

“现在,我现在就打电话,叫他赶在学生放学前开走。”徐立涛立即伸手掏手机。

这男人是废物不成吗?连开车这样的小事都懒得做?车是他自己开来的,干吗要让人家开走。这种资本家作风,欺压劳动人民,浪费劳动力的做法让人——是可忍孰不可忍!

从我的立场来看,这种事真是很滑稽。

狭义上讲,他就爱欺负我们姓陈的。

广义上说,他是剥削阶级的代表,习惯作威作福、对别人呼来喝去,是我们无产阶级坚决打击的对象。

“为什么一定要麻烦别人呢?这样的表率对孩子来说是多么可怕!徐继宝最擅长的就是有样学样,你的示范作用起得相当好啊!”不知什么时候,手不抖了,腿不软了,全身又进入亢奋状态。

四周静悄悄,以我为圆点,半径10米之内没人敢吱声。

“校车在哪?”徐立涛满脸微笑地打破沉默。

“跟我来。”我集合好剩下的学生和家长,一指那父子俩,“排进队伍。”

回程的车上,乘客只剩来时的一半。我蒙蒙都有了座位。蒙蒙压低声音说:“怎么能对家长那么凶呢?”

凶吗?还好。而且视对象而定。

“蒙蒙,”我转移话题,“不再考虑一下我跟你说的事了么?他真的是……很难得的人。”

“你留下就好啦。”蒙蒙拍拍我的脸。

我挤丝笑容给她,不再做声。

累了,真是累了。三天来的撕心裂肺,一上午的斗智斗勇,实在需要好好地休息。

徐立涛的脸色白得吓人。徐继宝已经靠在椅背上进入梦乡。

他们也累了吧?

校车缓缓停靠在校门口,家长们领着孩子下车,向我和蒙蒙道别之后纷纷离开。

蒙蒙望着他们的背影,伸了个长长的懒腰。

“终于结束了。”蒙蒙说,“早点回家吧,下午还要上课。”

我点点头。

“再见喽!”蒙蒙背好书包,走向存车处。

我打算先去厕所方便一下再……

前方有一不名物体拦在我的去路上。

徐继宝一脸困倦地望着我。

我四下巡视,徐立涛又不见踪影了。

“你爸呢?”这个不负责任的男人,怎么又来这套?

“厕所。”徐继宝回答。

“又去?”我将信将疑。

“爸爸吐了。”徐继宝从口袋里摸出个巧克力派,“他对汽油过敏。”

“他……”我被定在原地。

徐继宝美滋滋地吃着零食,我忐忑不安地站在一边。

“他不要紧吧?”我问。

徐继宝已经处在闭关状态,全身心投入到这块巧克力派上。

不肖子。

徐立涛远远走来,微笑着对我说:“对不起,陈老师,又耽误你了。”

“没……关系。”我留意他的脸色,稍有点血色。

“你没事吧?”我问。

“怎么?”不知他是真不明白还是装傻。

这倒让我犯糊涂了。既然不能闻汽油味干吗不早说。不想让我知道?没理由啊!这又不是什么天大的错误。我是对他个人有些看法,但对汽油过敏绝对没有任何偏见。现在反而比较麻烦。我成了坏人。在不知不觉中成了逼迫别人呕吐的坏人。虽然后果并不出于我的意愿,但他确实是在我的强迫下勉为其难地上车。无法否认,我也是有一部分责任的。

尽管我的心里愧疚泛滥,但那句抱歉实在难以出口。

“爸,回家吧!我饿!”徐继宝已灭掉手中的派。

“跟老师说再见。”徐立涛拉起儿子的手,两人晃晃悠悠从我身边走过。

“等等!”我吼,并大跨步来到他们面前,嘴唇哆里哆嗦没念出半个字。

“陈老师怎么了?”徐继宝慌忙问爸爸。

徐立涛皱起眉头,“好像有话要说。”

“我、我……”讲话从不结巴的我,一世英名就毁在眼前这一高一矮两个男人身上。

“陈老师,一起走吧。”徐立涛忽然说。

“呃?”

“继宝饿了,你似乎有话要说,所以,一起走吧。”他的理由充分,让人无法反驳。

叹口气,上车再说。

徐继宝坐在后排,嘴里不时发出各种各样的怪音。自娱自乐。

我和徐立涛坐在前排,他看看我,“陈老师。”

我惊恐万状地回头。

他倒笑了,“还有什么看不顺眼的,尽管说吧。”

我别过脸,假装望着窗外。

气焰一点点湮灭,越来越内疚。

旁边这个男人,原来并不是钢打铁铸。

后排的徐继宝正把手指比作枪,冲着路人瞄准。

我利用看徐继宝的空当,迅速偷瞟他爸爸一眼。

“陈老师。”徐立涛叫我。

“啊?”我现在很惧怕跟他说话。

“你是单身吗?”这个问题实在突然。

“唔……是。”照实说。

“有男朋友?”

“……没有。”

好端端怎么问这些?我一边纳闷一边等着他的下文,他却不问了。车厢里又只剩下徐继宝的独家口技。

“陈老师。”徐立涛叫我。

“呃?”我疑惑地回头。

“到了。”他指指路边。

这么快就到了?

我磨磨蹭蹭不下车。

“你还有事吗?”他问。

“……没有。”我不干不脆地说。

“那改天见了。”他说。

“陈老师再见。”徐继宝冲我摆手。

“那个……”车门半开,我一条腿在里,一条腿踩地。身子弯成虾米状,双眼直盯住徐立涛,“这个……”

徐立涛很无奈地望着我。

“你……”我一咬牙,一跺脚,“你明白了没?”

徐立涛当场愣住。

很想咬掉自己舌头的我,此刻只能尴尬地微笑。费力地把那条腿移出车外。“嘭”的一声关上车门。车开走了。

我垂头丧气地站在原地。

算了,回家吧。又不打算追车,还傻站在这里做什么?

长长地舒口气。

哦,今天的空气是多么新鲜,阳光多么灿烂!让不愉快的事都随风飘散吧!

“妈,我回来了!”回家去也。

“死丫头!鬼吼什么?差点害我切到手指!”妈妈的“劫后余声”。

“终于有肉吃了!”这个时候我一般都只会幸灾乐祸。

“不孝女!””妈妈挥舞着菜刀。

下午放学后,校长召集大家开会,宣布了后天的元旦庆祝事宜。

蒙蒙把双手搭在我的肩头,凑近我的耳朵,“那件事……解决了吗?他没什么吧?”

我浑身一颤。该死,居然给忘记了。

我幼嫩的心灵快要承受不住这么多的重负了。

徐立涛,王夏珩。

唉。悲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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