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校长说：“我了解了一下，程思敏现在还是以义工的身份住在山上，要申请出家者组班成为准净人，要经过锻炼和与僧团共住才能成为净人、沙弥、比丘，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也是程思敏重新认识自己，慎重选择人生道路的过程。如果我们现在还逼他，你叫他怎么办？本来是可以自由选择的，结果变成不得不这样选择，反而把矛盾激化了。”
校长的意思是想请江渡去一趟龙泉寺，并不奢望一次就能把程思敏带回来，主要是先安抚他，也多听听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兰老师没怎么说话，只是看着江渡：“要不我和江渡老师一块去吧。”她这样提议。
汪校长想了想，还是摇摇头，并用一根手指点了点江渡。
江渡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他打开电脑开始搜索“龙泉寺”，必须承认在此之前他对这方面的知识是尚无需求，就像他从来不看养生书一样，武侠他也不爱。
龙泉寺位于北京市海淀区西北凤凰岭下，这座千年古刹背山而建，古朴的山门外坐落着两尊小石狮子，红墙已经斑驳，露出白色的底。进入城区只有一班公交车。
据称，龙泉寺有“清华北大分校”的名号。
这是为什么呢？
12
此刻，由全班同学共同完成的《星空》，在江渡老师亲手拼接并且钉制了画框之后，悬挂在教室一侧的白墙上。
日光下，每个人用色的深浅不同，画笔的娴熟和呆滞也不同，所以这幅画作有一种错落和木讷之美。
美中不足的是，画面明显残缺，少了九块拼图，还是在正中的“湍流”部分，更像是未解的物理学之谜。对于别人来说就只是碍眼，或者误解成残缺美，但是对于崖嫣来说，相当于宇宙黑洞。
没交美术作业的同学是张豆崩。
豆崩的座位一直空着，这让崖嫣偶尔会感觉到内心空落落的。
关于《给法拉利女孩一封信》的作文，兰老师在课堂上做了点评。崖嫣总结了一下，大致的观点是：
王行长说，从进化论的角度看，人类自身每一个细胞的内部都装满了自私的基因，为自己生存打拼的个体才能在残酷的自然选择中繁衍下来。所以，毫无理由的助人，会让我感觉到可疑，至少不够真实。
筷子说，救，还是不救，这的确是一个问题，而且是一个严峻的问题。我只能说我不一定保证自己一定会见义勇为，因为我们家没有法拉利，我体会不到有法拉利的心情。我们家是会为钱发愁的家庭，我会害怕被人讹诈给父母带来麻烦。我就是觉得吧，人要有钱才能有美德。
沈辽说，救不救根本不是问题，谁碰到这样的事能不出手相救？因为不救肯定会受到良心的谴责。关键是我们相信的是在苦逼的人生中助人为乐，但是不相信富人会有慈悲之心，仇富是一个全社会的问题。
崖嫣说，善，是一个人的心相，有的人无论穷富都有悲悯之心，这种人最高贵。但若是没有善根，穷也可以穷凶极恶，富就更会为富不仁。
然而这些有意义的争论终于在某一天戛然而止。
报纸上登出了网络人肉“法拉利女孩”的结果。她的名字叫张豆崩，培诚中学高二年级的学生。爆米花发型，蜜桃脸，大牙缝，涂浆果色唇膏。为人热情爽快，个人爱好是攀岩、做西点。然后是父母的姓名和工作地址，张豆崩正面报名照，法拉利车的型号、车牌号，本市共有几辆等等。
她和管家救起的中年妇女是一个钟点工，湖南人，雷姓，四十六岁。她在珠江新城打四份工，也就是在四户人家间穿梭，对时间的把握与宇航员相差无几，那天是因为过度劳累晕倒在路边。所幸因为抢救及时，身体并无大碍。她表示非常感谢救她的城里人。
整个舆论导向还是赞扬张豆崩的。
社会就是这样，即便光怪陆离也不可能没有正义。但是标题还是令人刺目：她来自单亲家庭。
班里的同学开始猜张豆崩家里到底有多少钱？议论野晴小姐的美貌，又说怪不得她做的马卡龙格外好吃，因为用的是顶级原材料。也有人说二班的人真够二的，这种事只适合打110报警，被人肉了一把，不值。这个社会里的富人只合适“万人如海一身藏”，否则就变成了靶子。
上课的铃声响了，惊醒了崖嫣的遐思。
兰老师走上了讲台，她和往常一样，看上去非常平静。
讲桌上放着一只陶瓷的茶杯，上面烧着全班同学的名字，当然也有崖嫣的。“什么意思？”兰老师问道。
同学们都看着沈辽，似乎她是全班同学的代言人。
沈辽站起来说道：“兰老师，听说你又要调回北方工作了，所以全班同学想送给你这个杯子留作纪念。”
“我为什么要调回北方去？怎么我自己都不知道？”
沈辽回道：“听说是为了离你的儿子更近一点。”
兰老师愣了一下，她拿起了那个杯子，在眼前转了一周，每个同学的签名都是独特的，“那么，这杯子代表什么？悲剧吗？”
“不是，是一辈子。”
“是我们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兰老师。”
“是啊，就是这个意思。”
她若因此痛哭，她便不再看重她。崖嫣这样想着，她注视着兰老师，又一边埋怨自己的刻毒。
同学们七嘴八舌的声音令兰老师略微莞尔。
她背过身去板书：《商君书·更法》，她讲解，“《商君书》是战国商鞅一派法家著作的汇集。众所周知，商鞅变法造成了秦国的富强，不以成败论英雄请问以什么论英雄？所以他的话值得借鉴。”
兰老师将“论至德者不和于俗，成大功者不谋于众”写在黑板上。
她说，“崖嫣，请你解释一下这两句话的意思。”
崖嫣起身回道：“探讨最高道德的人不与世俗合流，成就大业的人不与一般人共谋。”
“很好，坐下吧。这两句话的另一解是，对的，怎么激进都不嫌过分，错的，怎么保守也不嫌过分。”兰老师说完，环顾了一下全班同学，可以感觉到她心绪的波长微微颤动，但完全被她控制，“这个杯子我很喜欢，也会一直保存。但是我不会调走，会把同学们送进大学。”
同学们鼓起掌来。
一时间，崖嫣感觉内心的坚冰像雪山一样开启，崩塌。
她突然间就对兰老师消除了所有的怨恨，她肯定不是最好的，但至少是一个从不掩饰自己的真实和坚持的人。
他们那一代人就是这样的，像妈妈、江爸爸、野晴小姐，还有兰老师，他们就是这样，一心要把自己的生活搞砸。然后就真的搞砸了。但又让人觉得，他们其实跟那些完美的人是一样的。
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分别。
这一天放学以后，崖嫣被请到兰老师的办公室。
相隔只有半米，崖嫣站在兰老师的面前，她第一次看到了兰老师的疲惫，和鬓角的刺白，曾经明亮的眼神仿佛裹了一层细细的纱布。
她拿出一件藏蓝色的毛背心，她说：“我去了江渡老师那里两次，他都不在。他今晚坐火车去北京，是八点十分的那一班，你到火车站去把这个交给他，他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崖嫣接过毛背心，把它放回塑料袋中去，一边说道，“好软。”
“是羊绒的。”
“好的，我一定送到。”
崖嫣准备离开的时候，兰老师像是无意间问了一句：“豆崩，她还好吗？”
“还好。”
“我真的不知道，你们会那么介意一个提法，仅仅是一个提法啊。”
“可是看不见的伤害才是最痛的。”崖嫣弱弱地回了一句。
“是啊，看不见的伤害是最痛的。”兰老师小声地重复了一遍这句话，“受教了。”她在崖嫣的身后喃喃自语。
崖嫣捧着柔软的毛背心，离开了兰老师的办公室。
13
亲爱的崖嫣，你好。
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登上了飞往英国的飞机。这段时间非常忙乱，所以没有跟你联系。在我清理和收拾行李时，无意间发现还有一次美术课的作业没有交，所以寄给你，代为上交。
全班同学的《星空》会是什么样子？实在好奇。
有关麻石村小学同学们去野生动物园一事，前约不废。让我们像笨蛋一样一块努力吧。
问江渡老师和程思敏好。我爱你们。
祝你一切淡定。豆崩。
崖嫣并没有想到，豆崩会给她写信。而且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应该说她的善良大度来源于她的父亲，而果敢且不留情面酷似野晴小姐。她是最优秀的单亲家庭子女，没有之一。
暑假快结束了，这真是一个完美的假期。
那天的午后略带清凉，台风贝碧丝刚刚从这座城市穿过。
夏天终于过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