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来兴师问罪的吗?应该不会,以他的才智手段,决不会为发生过的事情纠结不放,做无谓的口舌之争,他只会将此事记在心里,有机会便会还报于她。
他会记得,她是如何算计于他的。
她亦会记得,她是如何算计过他。
有些事有些人,她终究是忘不掉放不下。
“夫人慧质兰心,心胸城府犹胜常人,撷便不拐弯抹角了,”他开门见山道,“我来是与夫人谈一桩生意的。”
“哦?”生意?五福的心一跳,直觉会跟自己有关。
“听说徐家今年的相思子生意远不及往年。”上官撷一针见血,先把徐家此刻的困境摆了出来,看来此番他是有备而来,不达目的是绝对不会轻易罢休的。五福甚是心惊,但转念一想,两人交手几个回合,有哪次不是步步为营、险象环生的。
一旁立着的徐守福忍不住哼道:“还不是有人从中作梗,四处散播我徐家的不是,造谣生事。”
“徐家若问心无愧,又何惧什么谣言?”上官撷针锋相对,语不让人,“泪泉和相思树本属丽水百姓,若不是徐福年当初仗着皇上的亲笔题字讨巧建起了园子,又怎会有今日?”
徐守福被他说得哑口无言。
五福却在此时泰然接道:“徐家的园名乃当今圣上亲题,公子质疑吗?”
上官撷拂袖动怒道:“夫人用不着拿皇威来压我,今番徐家确实已经是强驽之弓,末路难行了,夫人心里恐怕也清楚得很。”
听得他动怒,五福暗喜,激怒一个人容易使其沉不住气,自乱阵脚,从而为对方所破。
没想到今日上官撷如此急躁易怒,想来他对所说的这桩生意很是在意。她依旧不动声色道:“虽如此,公子想必也清楚得很,若想徐家跨掉,却也不是公子现在轻易能办到的。”
他冷哼一声,并未答话。
她继续道:“公子不必生气,亦不必为徐家的现状感叹嗟嘘,还是谈谈此行的目的吧。”
上官撷沉默不语,五福不知他心里在计较些什么,心里隐隐着急。
却听他忽然赞道:“撷纵横生意场多年,如此精明能干的对手实是未曾遇见过,更何况,夫人还是一介女流,撷实在深感叹服,只可惜你……”这几句话却是说得真诚无比,毫无芥蒂,想来确是真心赞服五福的才智,于她有惺惺相惜之意。
“撷少爷谬赞了。”五福淡淡道,她知道他在惋惜什么,却不愿听见他说出来,只是接过话头阻住了他继续说下去。
今夕何夕,一向认命的她心里居然有点自怜自哀起自己的身世与命运来。
如果,她不是被赐出宫的五福,不是徐夫人,而是掬香院的五福……
她猛然打住,意识到自己刚才所想,着实讶然不已,亦心慌不已。
“如此撷便长话短说了,撷想用十二万两银子买下掬香院。”他继续道。
果然,她的直觉是对的。
跟自己有关。
愿意花这么多钱,目的自然不是在掬香院,而是,为了里面的五福,他心目中的姣姣佳人。
掬香院并不是徐家的主业,亦不是他最终的目的,可是,他终究是放弃了眼前绝佳的机会,在此时放了徐家一马。
为了她。
为了泪泉边的惊鸿一瞥,为了相思树上的脉脉一刻。
为了怕她在掬香院受委屈,为了怕她等得心慌意乱,抑亦或是,为了他已不舍她、不愿她再留在掬香院。
总之,只是为了她。
不不,不是为了她,不是跟自己有关。她不是他的佳人,她是徐夫人。他的佳人,是掬香院中根本不曾存在过的五福,她慌忙中断自己的思绪,拼命想端正自己的想法。
她怎么,自己就先乱了?
不是已经想好了吗,他和她,注定是俩俩相忘于泪泉边的两个人。
她赶紧拿起身旁桌上放着的一杯茶水,浅啜一口,掩饰自己的失措。
以十二万两银子买下掬香院,换一句话就是说,掬香院易主,前番徐家欠上官家的银两便抵消了,徐家与上官家的账也便两清了。
徐家终于可以彻底摆脱上官家此次的摆布。
他见她沉吟良久并不答话,便傲然道:“夫人应该知道,这桩生意徐家占了很大的便宜。若不是因为撷心里有所顾忌,也不会有此番行为。”
他有所顾忌,她何尝不是亦有所顾忌的,若他买下掬香院发现里面没有他所顾及的人,该是情何以堪?
她心里不忍,更不想让他情何以堪。
不忍不想他再次因为五福而情殇。
“夫人——”见她久不答话,徐守福在旁边暗暗着急,忍不住出口唤她。
她一震,终是点头决断道:“好。”
吐得艰辛无奈的一个字,说得晦涩暗淡的一个好。
只是,怎能不是这个字。
只能是这个字。
根本就没有选择。
“多谢夫人。”上官撷拱手道,“既如此,明日便请陈大人来做我们两家的担保人,将此事办妥。”他真是细心多智,知道请陈亦舟做担保人是最适合不过的了。一方面是他的身份能压得住两家,要知道徐家与上官家是这丽水城里数一数二的大户了,担得起此次托付的人也只能是他了;另一方面,他想必也了解陈亦舟素来公正秉直的性格,知道他不会偏袒任何一家的。
“可以,徐家这边就由徐守福全权负责此事。”五福道。她不愿意自己再因为任何理由见他。
如果可以,就让彼此的记忆停留在星光满天的那个晚上吧。
至于女神、传说还有那让人向往的祝福,那些,统统,都当从不曾听说过。
从不曾听说,从不曾知道,从不曾——有过任何念想。
“是,夫人。”徐守福垂首低应。想来让他亲手将徐家的产业出让,作为管家,他必是心中有所不甘,只是今时今日,却也只能是无可奈何地点头。
“撷告辞。”简短抑扬的告别声后,他不待五福回答,便已转身离去了。
厅内的两人却是久久都未曾移动身体,也久久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轻风穿门而入,带动檐下铃铛的清脆响声,也掀起厅内白纱的轻轻舞动。
五福终于开口长叹道:“徐管家,我让你们失望了,我……实在是愧对老爷的托付。”
“夫人不必过于自责。”徐守福的声音沉重亦无奈,“我们都知道你已经尽力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徐家能撑到现在,还能有现在的格局,全是夫人从中周全的原因。若没有夫人,徐家的产业恐怕早已易主了。”
五福涩道:“只是掬香院……毕竟是老爷生前的一番心血。”
“可是掬香院已经没有了玉润。”徐守福道,“以前掬香院全赖玉润一个人辛勤打理,如今没了她,掬香院迟早会慢慢衰败下去。”
五福默然。
徐守福继续道:“更何况,现在没了老爷,宫里已经驳了徐家所产相思子的上贡,只怕掬香院,也是迟早的事情了。这些,其实夫人心里比我更清楚,所以夫人您就别再为此事耿耿于怀了。”
不错,掬香院迟早会被皇宫放弃。这些她何曾不知道,只是……毕竟是在自己手里被让出,五福心里实在不是滋味,总归是辜负了徐公公的一番托付。
见她仍是兀自沉默不语,徐守福知她心里仍是未放开,继续劝慰道:“其实以徐家目前的情形,掬香院已成负担——哪天它若被皇宫所拒,徐家到时绝对难以负担它的开支。还不如让给上官家。上官撷这次是得不偿失,他此次做的绝对是一桩亏本买卖。他这次可算是精明一世,糊涂一时了,白白给了徐家一个喘息翻身的机会。”
说到后来,徐管家原先深沉压抑的声音透出丝丝喜悦来。商场如战场,若是平白给对手机会,便是等于跟自己过不去。上官撷这次,确是犯了生意场上的大忌。
五福却觉得更加堵心。她所辜负的,又岂止是徐公公一人?
上官撷聪明如斯,他又怎会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只是,他此番并非为了掬香院,并非为了对付徐家。他并不是在做生意,他只是在为了感情付出,心甘情愿毫无保留地付出,为了那个贸贸然捡到了他的红豆的女子,又或者,他生于斯长于斯,骨子里早就对泪泉女神的故事与祝福坚信不疑,因此他义无反顾认定了她。
可是女神,她预见了开始,把祝福给了结果,却忘记了中间的过程,情路漫长,那中间的百转千折、辗转轮回,她根本顾及不到。
祝福未必能如愿,传说毕竟只能是传说。
这边徐守福见她仍不出声,不由得急了,“夫人,其实老爷在世时,曾经多次嘱付过我,徐家除了相思园子,其他都不必太在意,在必要的情形下,那些都是可以放弃的。因此夫人你并没有负于老爷的托付。老爷他既然这样说,想是已经预料到了今日的情形了,夫人你……”
“徐管家,去准备明天必须的相关事宜吧!”五福开口打断他。
负了便是负了,又何必为自己找借口。
前因后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她确实负了他。
她是负心人。
此刻她深深痛恶——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