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润一边用炉上新烧开的热水为五福泡上茶奉上,一边道:“炉上烧开的正是今晨的雪水,请姑娘一品。”
五福闻那茶果然清香悠隽,浅啜一口更是甘洌清透,比平日里喝的那些回味无穷多了,忍不住咂嘴大赞道:“好茶,真是好茶!真极品也!”
玉润淡淡一笑,却是掩不去眼中的一抹忧色。
五福知她在忧心自己为何而来,遂放下茶具,开门见山道:“玉娘知道五福为何而来么?”
玉润略一迟疑,摇头道:“玉娘不知。”
她见五福明显比数月前瘦了许多,面色亦是憔悴苍白,只脸上一双眼睛,仍是灵光潋滟,不觉接着道:“姑娘,你瘦了许多。一别多日,你可安好?”
安好?五福苦笑。
身心若是可以分开,那么身,应该是安好的吧。但若是分不开呢?
她眼角忽然望见桌上放着一副精制的象牙色骨制骰子,上面鲜红浑圆的红点正朝着自己,她忍不住拿起一颗,望着那似曾相识的鲜红一点低低吟道:“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原来相思真的可以入骨。
“姑娘?”玉娘面有不解地看向五福,不知道她为何会念起这两句诗。
五福拿着那骰子反复吟了几句,抬眼见玉润诧异的神情,忽然开口问道:“玉娘,这世上,是否相思最苦?”
玉润不知五福为何会有此一问,略想了一想后答道:“相思可苦可甜。”
“哦?怎么说?”
“若这相思,或许可以圆满,那便是甜的。可若这相思,明明无望,那便是苦的。”
五福忽然一声叹息:“不错,无望的相思最苦。”她继续道,“我现在才知道,原来徐公公这一生,竟都是在这般无望的相思中。”她的眼神灼灼望向玉娘。
玉润手一滑,差点打翻手上的一盅茶。
“徐公公一生都在守护他那份无望的相思。总算,埋骨处盼得佳人秀发一缕与枕,但愿他泉下有知,能够慰藉这一生的相思苦楚。”
“秀发一缕,与枕?”玉润嘴里喃喃念道,眼内泪水竟然不自觉地滚滚而下,“一缕秀发,真的能够慰藉这一生的苦吗?”
“玉娘——”五福轻唤失神的玉润,“那这二十五年来守着掬香院,能慰藉你的苦吗?”
玉润震撼地看向五福,说不出话来。
“甜也罢,苦也好,相思,从来都是不由自主。”
那是心底深处,无法抗拒的选择。“是,”玉娘苦笑一声,擦去脸上的泪,“既知无望,又怎会想要什么慰藉呢?其实,所有的事情,全部都是心甘情愿,全部都是——”她顿了顿,涩涩接道:“全部都是,无怨无悔。”
好个无怨无悔。
无怨无悔地守护了一生,更无怨无悔地将自己的性命送上。
徐公公啊徐公公,到今天,我才明白,你的所作所为是为何。
只因,情。
一字误终生。
“她的名字是——”五福望着玉润的眼,一字一字道:“郦、香、如,是吗?”
“掬香院之香。”
“如贵妃之如。”
“五福姑娘,”玉润失声道,“姑娘你——”
“玉娘,你忘了我之前在宫里时,是在哪里服侍的吗?”
她是如妃的贴身宫女,怎会不识得那缕头发?那上面的香味,是她再熟悉不过的了。
“玉娘不知,玉娘也不想知。”玉润忽然站起了身,“姑娘你,请回吧!”她转身背对着五福,身体止不住地微微发抖。
五福知她不愿多提,因为这件事实在牵涉太大太广,一不小心,不仅牵涉其中的几个人性命不保,更会连累许多无辜的人卷入其中。
“玉娘,”她起身唤她道,“我知道我不应该对这件事追根到底,但是我——”
玉润倏地转身,厉声道:“住嘴!”
向来柔弱亲切的玉润从未如此严厉过,五福禁不住一愣。
“五福姑娘,聪慧如你,怎会如此糊涂?你快快回去吧,这件事不可再提。”
“玉娘,我没有糊涂。我只是,不由自主。”她眼中第一次露出了软弱乞求之色。
我真的没有糊涂。
只是相思,不由自主。
玉润见她如此神色,不忍道:“姑娘我不知你为何深究此事,但是,逝者已矣,如王又刚刚被册封了太子……”
“但是,上官撷不见了。”
是的,一切似乎都很好。
如意返京后便被册封为太子了。
徐家在中一的带领下终于慢慢振作了起来。
上官家经过一场大火,烧的烧,死的死,不复之前气焰。幸好还有上官红豆,她用与中一结亲的方式,保全了上官家。
可是,上官撷不见了。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自从那天醒来,想尽一切方法均得不到他的任何一丝消息。
他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
身似行尸走肉,心似油煎火烤,五福真真是,生不如死。
可是,他说过,他要她活。
所以,纵使生不如死,她,仍要活着。
玉润闻之脸上一怔,随后脸上渐渐露出了然和怜惜之色。
五福低低道:“这么说,是真的?”
玉润双眉紧蹙,仍是没有答话。
“二十五年前,郦香如与当今皇上相遇,有了身孕。但不知为了什么,她竟然嫁给了上官老爷。后来,她在徐福年的帮助下,终于离开了上官家,与皇上重聚,还被封为了贵妃。却又不知什么原因,她竟没能带走那个孩子。而皇上,可能自始自终都不知道自己有这么一个孩子。”
“这二十五年来,有人一直错着,有人一直苦着。可是,最可怜最值得同情的人,却是——上官撷。”
上官老爷一直错着,他错恨了徐公公,他以为徐公公便是抢了他心爱女人的人。
徐公公一直苦着,他苦恋郦香如,甘愿为她牺牲一切。
但他们,至少有错的理由,有苦的因缘。
他们的错,他们的苦,全是因着他们自己,因着他们恋着同一个不可能得到的女人。
可是上官撷呢?
“上官撷为什么要被恨他的养父抚养长大?为什么要去对付一个不是仇人的仇人?为什么会一而再地错认生父?又为什么会为这两个不相干的人去报仇……”
“五福,”玉润终于打断了她,她不忍道,“他或许,会回来的。”
似惊雷一下震开密云。
一道光瞬间将她的天空照亮。
仿佛失去最后一丝气力,五福一下跌坐回椅上。
纵使之前对自己的猜测已经有了八九分的把握,但是如今终于从玉娘这一句话里得到了证实,她的心,仍是止不住地震撼狂跳不已。
耳边亦只剩下了自己咚咚的心跳声。
那是希望在心里开花的声音。
她重又站起身,一抹脸,脸上竟已是潮湿一片。
“玉娘,五福告辞了!”她朝玉润深深一礼,飞快转身,抬脚离去。
“姑娘!”玉润在身后唤她。
她于门口处回过头来。
玉娘踌躇半天,终于点头道:“姑娘,一路平安!”
她重重点头,“嗯。”
外面雪下得更大了,密密麻麻仿佛要将整个天地都据为己有一样。
“姑娘,这么大的雪,咱们真要上路啊?”胡子花白的老车夫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看着五福。眼前这位姑娘是自己赶了几十年马车都未曾遇到过的客人。她从丽水雇自己的马车到此,一路日赶夜行,风餐露宿,光是拉车的马,就换了好几匹了。好不容易到了目的地,正想好好歇一歇呢,谁知道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她居然又要冒着风雪往回赶了。
“是!”五福点头,“马上出发!”
“好吧。”老车夫见她一脸不容置疑的有情,只得无奈地点点头,掀开车帘让五福上车坐好。
谁让她给的银子多呢,这一趟跑完,够自己休息个一年半载的了。
“大叔!”五福忽然揭开已经捂得严严实实的车帘一角。
“姑娘你还有什么吩咐吗?”
“大叔,麻烦你让马跑得快一些。”
“好,我尽量!”
“如果我们按着来时的速度往回赶,那回到丽水的时候,正好是春暖花开的季节。”五福眺望着白茫茫的南方,“那是丽水最美的季节,万物复苏,红豆南生。”
老车夫眼一眯,脑中立刻呈现出一幅熟悉的明媚春光图来。那样美好熟悉的故园,怎不让人归心似箭。他回头扬起了手上的鞭子,用力挥下去,“姑娘,你坐好了!咱们出发了,驾——”
往南往南往南。
一直往南。
待到春来发几枝的季节,我正好踏上那片土地。
而你,一定要在那里等着我。
女神曾给过我们承诺。
她不会食言。
尾声
沿着御河一直往南走,走到河尽处便是一处台阶。
他摆手NUA退守在一边的侍卫,一级级拾阶而上。
转弯,冷风蓦地扑面而来。
原来已至顶处。
抬眼却有一人正背对着他向风而立。
他正待悄悄退下,那人却已回过头来,柔柔唤他道:“皇儿,你也来了。”
风将她宽大华丽的衣袍扬起,使她整个人看起来飘飘欲飞,恍若天人。
他忙行礼,“孩儿见过母妃。”
如妃摆手道:“此间别无二人,我儿不必多礼了。”说完她仍是回过了头去,嘴里却继续道:“既然来了,便跟我一起站会儿吧。”
如王慢慢走上前,与她并肩而立。
“这是整个皇宫最高的地方,从这儿,可以一直看到皇宫外面。”如妃的眼睛望着远处,柔道,“我就是在这里看着他的背影慢慢远去,然后消失不见的。”她叹口气,又摇头道:“明明已经看不见了,明明再也看不见了,但不知为什么,我仍会不自觉就到这里来了。”
如王道:“他虽然不在你的眼里,却一直在你的心里。所以,哪怕眼睛看不见了,心也会不自觉地向着他去的方向。”
如妃闻言淡淡一笑,转脸看向她的儿子,“你只说对了一半。你和他,你们两个,其实就是我的——”她抬手指向自己的胸口,“心头肉。”
他亦温润一笑,正待答话,如妃却又别过了脸去,望着远方幽寂道:“都是我难以割舍的心头肉。”
“母妃——”他伸出手掌握住她微凉的手,“他虽然不能留在你身边,但是,他的一生一定会像你期望的那样,一直都好好的。”
“是,这是我最大的期望。我希望你们两个都能够好好的。”她忽然又转过了脸,盯着他的眼道:“可是,如意,你,是好好的吗?”
他一怔,竟不敢直面她洞悉的眼神,低下了头。
“你为何要到这里来,你的心又是向着什么方向?”如妃的目光紧跟着他。
他只得涩道:“明明已经看不见了,明明再也看不见了,但不知为什么,我仍会不自觉就到这里来了。”
如妃翻转手腕,反握了他的手。
“她伤了你的心,是吗?”
“是我先伤了她的心。”他抬脸,眼神飘忽,望向远处不知名的地方。
冷风骤骤,阴云低压,前方,迷雾渐起。他的视线穿不过这一片迷雾,望不到南。
如妃心头一哽,再难说出什么来,只得更加用力握紧了他的手。
两人默默站立良久,天气愈发的阴沉了,零星有雨点落了下来。
如王终于又开口道:“要下雨了。母妃,咱们回去吧。”
如妃点点头,慢慢放开了儿子的手,与他一前一后顺着台阶缓步而下。
“皇儿,”她忽然停下步子,回头,脸上压不住忧色,“你……”
“母妃,”他似乎知道她在担心什么,摆手打断她道:“什么都不要说了,请不要担心,我答应你,我一定会尽量让自己好好的。”
她还能说些什么呢?知子莫若母,她什么都不用再说了。
尽量让自己好好的,这是他的承诺。
对她的承诺,亦是对他自己的承诺。
他是那样聪明的一个孩子,却也是那样痴执的一个孩子。
她只能回头,徐徐步下台阶。
“母妃——”他轻轻唤她。
她回转身。
“天寒雨凉,母妃要保重身体。请先回寝宫去吧。”
“那皇儿你呢,不与我同回么?”她愕然道。
“我,”他的眼掠过她,望向了御河,“我从御河这边走。”
等候在旁的宫人们撑着伞过来了,他却摆摆手,弯腰行了一礼,独自转身沿着御河岸边而去。
那雨点本是零星的,东一大颗西一小点地落着,此时却慢慢变了,先是丝丝缕缕的,像剪不断的轻愁,而后便逐渐成为了一片白白的幕布。
他却只是徐徐走着,平稳如常,仿佛那雨点是避开了他一般。
如妃站在伞下,瞧着他笔直清俊的背影在雨帘中渐行渐远,渐渐萧条成一线。
她亦转身离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