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新世界被眼前的地理格局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和目光时,比悉人也像都市的人一样开始悄悄的回归故土,没有人注意他们,因为在世人的感觉中,这群叛逆而飘忽不定的人已经灭族。这些人先是以摩拉族或者押流族的身份三三两两的小家庭作坊式在新世界做苦工,然后是几十个家庭的规模流动,新世界欢迎这些几乎没有要求的廉价劳力,太多的工作和基础建设等待人手。
边城郊野之间的戈壁不能种植和放牧,缺乏水源也生活不便,在新的规划时都被边缘化,被设定为垃圾场、试验场、置放场等等这些职能,这些动作也加剧了人们对这些地域的规避情绪,所以这些戈壁的旷场是为数不多的、没有竞争和觊觎的地方,当上千规模的比悉人流动回故土的时候,他们驻扎在那里并没有引起太多的争议。
当时还没有人注意到他们是比悉人,以为是政府安置的劳工营,外界不愿意理会他们,也懒得了解他们,自己的事情都还忙不过来,对他们的认知一般都停留在“很能生孩子”上。他们像流沙,或者说像水一样安安静静的随风行进,填补着新世界的每一条罅隙。
哥兰回过头注意到这个族群的时候,他们已经千丝万缕的衍生在整个体系之中,几乎每一个行业都有比悉的匠人和知事。如果扯开,己方也会受到不可预知的伤害,上层不免一身冷汗。还好,他们目前的表现稳定,一直没有趁乱而起,一定程度上让上层产生了迟疑。
彩虹谷的基础设施建设从来也没有停止过,担心可靠的人工越来越贵,他们自己购入了多功能的挖掘/推土三合机,雇过来的人干起活来像个机器人而且没什么要求,有一次妮可的饼又做的太咸了,谢门没敢说话,只是喝汤,那几个工人只是看了看饼继续吃。
他们选工人的方式很简单,试工的时候在外面自己工作服里或者草坪上放点钱,如果对方没有私藏就说明对方有最起码的人品或者智商。但是通常这样的工人都应该是很贵,但是奇怪的是现实中工价一直没有上涨。后来才知道这些工人都是比悉人,他们还吓了一跳。准备辞退这批工人。工人似乎也感觉到了,为了防止意外,这两天合牛木和筷子他们都守在这边。
有个叫迦勒的年轻人登门拜访,带了葡萄饼做礼物,他也许是工人家族里的领头人,为了避免之前比悉人的事情吓到东家而取消了生意,过来拜访,希望能继续开工。
看见合牛木和筷子从楼梯扶手间俯看着他们,把步枪收拢到肘间。迦勒笑着对坐在对面的妮可。罗宾和谢门开门见山的说:“比悉孩子童年的恶梦主要集中在一个夜叉一样的头人上面,还好他在突袭逃城的时候没回来。”炉火映着他坦然的脸,让人先是怀疑他是在调侃,然后确认他确实是真诚的。
“比悉的上一代人在两次战争中消耗殆尽,新生代在旷野长大,代沟的普遍存在对都市人一直是个魔咒,但也不全都是坏事,这一代毛头小伙子作为比悉的后人对他们摇摆不定的前辈也没有太多的同属感,前辈男人放荡,成年了第一件事情就是追求刺激,都趋之若鹜的离开本营到外营去,那里是男人的世界,抚养孩子的重担都在本营母亲的肩上,孩子们和母亲也同样没有过多的时间沟通,记忆中都是她们弯躬的背影、裂纹的手和清晨的祷告。我们都是小孩儿,对艰苦的生活没有太多的挫折感,人一般到了少年和青年以后才会意识到那些诸如贫富、家势等伤情的差异,所以一块有花纹的鹅卵石都可以让我们这些孩子乐玩上一个夏天。”
这点注定了他们后天的性格。都市人来到这里,卓眼大块,总是有成本收益的概念在高素质的头脑中萦绕,蝇头小利通常都不屑一顾,而他们可以为了一个窗子的门店,为了一桶油,为了一块钱的客户而出动整个家族来紧跟身后,一只蚂蚁抬起别人根本看不见而相对自己体重几倍的面包渣,一群,一大群…,只用一块毯子就可以躺在没有帐篷的干地上安然入睡,这对他们来讲是没有任何痛苦的工作习惯,而其他人只要来上两次就会筋疲力尽。
迦勒继续轻松的说着。
“得知本营倾巢出动的男人们在逃城没有占到便宜之后,已经习惯了不再流眼泪的母亲们都跪在山下向长生天祈祷,因为孩子们要早一点长大提前撑起家族的担子了。”说到这里筷子已经在上面放下了步枪,而妮可。罗宾已经下定决心继续雇佣这批工人。
到了晚饭时间,迦勒起身就走,不肯在这里吃饭。东家能给面子,对他来讲就是最好的收获,甚至是一种荣誉。
但是筷子他们还是想强行留他吃晚饭,这是一个了解比悉人不错的机会,至少潜意识里,他们想到的是以后工人出了差错跑掉了,他们可以知道到哪里去找他们,只是这话不好直接说出口。
“有事去南街,玉米油粮栈那里找我们,那是我祖母的店。”然后边说边往外走。
南街,一个原本盛行巫术、占卜、整蛊之地,现在看过去比以往那个昏暗肮脏的小街道好多了,路灯把探出墙外的西红柿照的锃亮,西红柿还是青绿色的,只有一抹红迹像桃子一样点缀在肉尖上。低矮的篱笆说明这里治安比别的地方反而要稳定。飘出的酒香让筷子能确定这里也和其他地方一样在潜移默化的转型。后来的日子,彩虹谷和野苹果谷的外购粮油都开始在南街购买。
过去电影总是说人生永远不会像电影那样精彩,而穿过时间隧道、经历岁月风云走过其中的人知道现实比电影还要离奇。
祖母安详的坐在店最里面的货架子下面,一炷香飘渺过她沟壑纵横而黝黑的脸,当你看见香炉后面没有神像时,你会认为她就是尊菩萨,黝黑的皮肤掩盖不住岁月磨砺的光彩,她年轻的时候一定是另外一番模样。
看见彩虹谷那个类似W型的特有标记在袋子上出现,虽然祖母不认识来人,还是因为对方是常客而给打了9折---这个已经相当于成本价,赚不到钱了。
“妮可。罗宾?”
听见老太太叫出自己的名字,妮可吓了一跳。
但是出于尊重,她顺着祖母下压的烟袋指向坐了下来,她扬起眉看了一下祖母身后的货架,那厚重的翅木把久远写在斑痕上,就像老太太脸上个个纹壑。
那些货架比外面的货架要高,格子更小,置放的坛坛罐罐把这个角落变得不像粮油店,妮可清楚能经住岁月磨损而挺立在架子下面的脸一定有特定的气场支撑。妮可知道祖母是比悉人的精神领袖,这些东西有可能是她作为祭司的用具。她总想过来看看这个老太太是什么样子,知道对方不奇怪,但是对方也知道自己就让人惊奇这一代比悉人确实有不同之处。
祖母不希望年轻的美女像像逛动物园看猩猩一样保持优势,她吐了一口烟,一眼看穿了妮可,然后说:
“我不是比悉人的领袖,领袖怎么可能是一个女人,新一代人中有两个领袖,虽然都只能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但是行事和三十岁以上的人一样果敢老练,他们和逝去的那一代人不太一样的风气。希望你们也能接纳他们。迦勒去过你们家,另外一个是他哥哥---书亚。你能看出来,他们的名子都是族里的人后来给取的。”
妮可对视这个老人和她慈祥外表下深不可测的内心。她知道自己是谁,知道自己熟读经文,那她也会像了解那些坛子一样了解彩虹谷。
那名字来自经文中进取迦南地的典故。进迦南地的典故讲的是一个小族群进入迦南乐土时,十二个支派都探出了见证人,十二个人出去,十个回来都惯性的悲观怯懦而放弃,约书亚和迦勒不是,他们两个坚定而勇敢,也没有争执谁来当老大,摩西死了以后,约书亚领着族人进军,是一个士师类人物,后来杀人太多,好在结局还算英雄。
迦勒相比约书亚几乎没名,很少有人在浩瀚的历史中记得他,不过如果仔细的通读过经文的人就会知道对他这个家族的描述有过三次独立而精短的章节段落,迦勒在开始领军时隐于人后,后期攻克山地的时候出过一次场。
他那个奇葩的女儿:如果剔除嫁了人就把胳膊肘往外拐的那部分以外,几乎就是女版的迦勒,美貌而聪明,进攻时她老爸没动手,一纸“谁攻下谁娶此女”的约定让无数英雄抛洒热血、势如破竹,她结婚的时候和他老公讲:我那个爹很头脑热,他这会儿高兴,求什么就会给什么,到时咱俩和他要上下溪流和有水的田地。她轻松的就这样完成了每一个领袖级人物才能明白的核心要务---在战争开始的时候把人变成野兽,在战争结束的时候把野兽变回成人。
扯的有点远,老太太试图把她带回到比悉的老营地:当初决定迁移回来的就是这两个人,过程如出一辙,现在融入新世界的可能性已基本成定局,干苦工好过吃田鼠,傻子这个时候都已经看清楚:当初艰难的决定是对的,而这个决定本来不应该压在两个少年的肩上,所以族人给他倆冠了新名。
“总想着仇恨也没什么意思,追根溯源是谁先错都没人知道,我们清楚比悉人的身份和哥兰的高层之间有不可逾越的沟壑。迦勒决定的先转到逃城拜码头,你也知道这种丢面子的事情当然不能由书亚做。几乎当初找出逃城秘密的人,他都拜访了,包括单禅和樊牧师,这样年轻的后辈居然能知道这么多事情,让你们比较吃惊吧,迦勒这小子说:这件事情本身足够分量当做开门的拜帖。还真的是。”
长江后掌推前掌,前掌变成仙人掌,当初谢门即便用带刺的眼光梳理这个年轻人也没能确定自己在这个年纪是否能比对方做的更多、做的更好,只是有点替这些年轻俊杰担心,他们太年轻了,他们满世界的拜帖子是想人们形成一个观念的定式:上一代人的事是上一代的,他们这一代是他们这一代的,他们太渴望别人的认可,以至于拜码头的动作反而让哥兰高层注意到了比悉人的存在,而哥兰人和他们的想法相反,他们认为田鼠的后代通常还是田鼠。
老太太显然知道哥兰人怎么想,也毫不隐晦自己的想法和说出这些想法儿而需要面对的后果---她使用的是河豚战术。我族弱小,但是需要向世人传达一个信号就是管好你们自己的事情,想咬我们就要像面对一条吃不下口的毒鱼,而平安的日子毒鱼不会膨胀的满身是刺,萌的像宠物一样温和勤奋,前提是你别惹它。
“呵呵,改变别人的观念比杀了对方还要困难啊…”老太太沙哑低沉的说。
书亚和迦勒都认为终究会有一战(至少是可控范围内的冲突)来让这里的人不得不接纳他们。书亚每一天都在为这一战准备着,他和那些强暴的人也称兄道弟,因为有一天冲锋陷阵还是要这种人而不是工匠和书生。
一身的伤疤不是他能成为领袖的勋章,是钉子在他身上,时刻告诫着自己强者才能生存。
作为比悉精神领袖的祖母,理解这个孩子,她的孙子能成为少年的队长这在儿时孩子头的时候她就已经感觉到了,他不是最年轻的头人,在比悉历史上年纪轻轻就统军成千上万的例子还是有的,通常也都是在急难的年代,但是这类人总是有个弱点---太年轻,以至于最后关头不是过激就是摇摆不定,祖母坚定的让自己活着,她要让这群孩子头不要因为年轻而付出过于惨重的代价,直至她可以安心的闭上眼睛。相对而言迦勒比较少让她操心。
“迦勒这个孩子在小时候淘气的出格,和其他绝大多数顽劣而屡教不改的孩子不同,当他被教训的时候能迅速的理解对错。”
“这个对其他孩子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妮可。罗宾已经习惯了这里的气氛,也开起了玩笑。
祖母耸了一下肩,然后向上收了一下眉头,算是认同这半句话。
“之后他会安静几天,然后居然真的就会改正,一次性的,彻底的不再犯,清晨起来你就能感觉这个孩子已经踏上另外一个台阶,穷人孩子早当家啊,我祖母总是对我说孩子会在一夜之间突然长大,本来以为这意思是人很快会老,一生很快就会过去,那时我知道这只是一种对客观现象的描述而不是带着形容词的感慨。”老太太时而粗粝时而文绉绉的话让妮可。罗宾开动全部的大脑理解着。
祖母欣赏书亚的作为和手段,不一定认同他的理念,而她赞同迦勒的理念却不太认同他的隐静,他们两个都认为最终拿到台面上的冲突不可避免,如果书亚要为那一天准备炸弹做比喻的话,迦勒一直在设计的是定向炸药,他想那个爆破方向是可控的,范围局限在他们希望的程度。
迦勒讨厌他们族人中有一些支派盛行巫术、邪神、淫行,如果这些渣子迟早会惹出祸端,与其总是要替他们收拾烂摊子,不如最后请哥兰那些寻找撒气口的组织来做,有人想斗不要阻止他们,让他们斗的更厉害以至于自己都受不了自然就会停下来,别人逼你走一里路,你就走两里路,这样对方都懒得再跟上来了。
“这小子读经的时候喜欢断章取义,最常说的就是:别人逼你走一里路,你就走两里路。做事也是,不过有的时候也有那么点道理。”
前半句是他从经文上听来的,虽然经文的意思本旨不是这样,那全文其实是“别人打了你的左脸,你应该把右脸也伸过去;别人想抢你的外衣,你连里衣也送给他;别人逼你走一里路,你就走两里路”,但是他理解这样做有效,他在梦中见到的异象不是断章取义而是上天的指引。当鸟群从树上飞起,你可以联想到回家也可以认为是看到了大树的灵魂。
老太太用烟杆摊开妮可。罗宾的手,看手纹看的非常仔细,然后她却用温暖的手合上了妮可的手指,没有说任何的占卜辞。雕刻式的微笑避免了妮可。罗宾误解这个是在暗示“该吃点什么就赶快吃吧”,沉默只算是宣布对话暂时结束。祝福已经送出。
妮可侧过头看向窗外,谢门兜起帽子静静的从她们的门前走过的时候,他们的世界已经不再是触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