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杨冬青挨了枪，大夫没来由就是一哆嗦。扔下手边正在治疗的伤员二话不说抱着药箱子就往河边赶。一边跑还一边大声询问和指挥：“伤着哪个部位了？在紧要处没有？振清别跑了，赶紧找个平坦点儿的地方，先把人放下来。照你这样跑二当家的血早就流光了个屁的了，赶紧放下！”焦急地声音隐隐略带些颤抖。
别看大夫背着药箱子跑的是上气不接下气，可短短两三百米的路程居然被无数后来闻讯的人纷纷超越了。毕竟是读书人，无论体力还是身手，都无法和周围这些五大三粗的兵油子相提并论。
依言安置好杨冬青的张振清心急火燎地等了半天不见人过来，急得一个劲直转圈子，并时不时抬起头踮着脚尖穿过人群眺望。可眼瞅救命的人已经近在咫尺了，却偏偏累的是一手叉着腰，瞪着眼，张大了嘴巴直喘气，就是迈不开步子。把个张振清急的恨不能长出双翅膀飞出人群去，正在又气又急得当，一眼看到正蹲在地上冒充内行给杨冬青检查的东北佬，刚好一肚子火没地方出，顺手一巴掌拍在他锃明瓦亮的得光头上：“猫这装什么大尾巴狼呢。你他娘的会看伤么你，赶紧去把大夫给老子背过来！”
东北佬正轻手轻脚的给杨冬青检查着身体，看到底什么部位受了伤，猛不丁挨了这一下，“哎呦”一声抱着已经泛红的脑袋“噌”的一声就站了起来，刚把眼睛瞪得溜圆打算耍横，可一对上两眼冒火满是焦急之色的张振清，不知怎么的突然就没了脾气，站起来转身挤开人群就朝大夫的方向奔了过去。一边跑一边还嘀咕着：“你姥姥的，爷爷这次先不跟孙子计较，下次别落在我手里。”
说话间几个健步就窜到了大夫面前，根本不等他发话，弯腰一把扛在了肩头，调头就往回跑。脚下不停嘴里也不闲着哼起了大秧歌：“正月里来是新年啊，大年儿初一头一天啊。。”
大夫脑袋冲下看着急速迎面而来茅草、树桩不由骇然惊叫：“放下，快放下，你这是要老夫的命呐，快放下！”
东北佬停下嘴里的花花，只管自顾自跑着，顺带低头拍了拍大夫的屁股戏谑道：“老头，这才几步路你就喘得跟个牛似的，爷爷费心巴力的你还穷叫唤。耽误了治伤你承受得起吗你，还是乖乖闭上嘴好好受着吧！”
可怜大夫被颠的头晕眼花鼻涕眼泪一大把，根本拿他没有办法，只能恨恨的发狠：“好小子，你等着，我就不信你就没个头疼脑热、生疮受伤的时候，你给老夫等着，哎呦，你倒是慢着点。等你这一路颠过去，我还有没命都是个问题，还怎么给二当家的瞧伤。”
也不知道是他前面的话打动了东北佬，还是后面的话镇住了东北佬，总之，剩下的几十米东北佬就收敛了很多，这让大夫也的确舒服了点。
“让开让开，你们围那么密实干啥，会看伤不，都让开，让大夫过去！”东北佬一边咋呼着一边分开人群冲了进去，轻手轻脚地放下肩上的大夫，这才装模做样的掀起衣摆扇着风大声喘息。
张振清几个此时顾不上和东北佬算账，急忙扶起瘫坐在地上的大夫急切的请求：“大夫，二当家的就交给您了，求求您无论如何也要把他治好，弟兄们离不开他呀。”
定了定神，大夫挥起两手开始赶人：“散开，都散开点，你们这是想憋死二当家的呀，散开，让空气流动起来，也给我留点光亮，黑漆漆的我怎么检查。”
高大炮和草上飞一听二话不说就帮着把人群往边上推，后退的人群顿时散了开来，把不少爬过来的伤员给踩了，疼的他们一个劲咧着嘴直吸气。胡占奎本来右腿中了枪，好容易挪过来挤在人堆里打听消息。人群猛一退登时躲闪不及，倒在地上又被人踩到了左腿，疼的一个劲地骂：“就不会慢一点，踩死我了，你们这是要老子的命呀。老子的腿，乖乖个隆地洞！”
可这会儿人们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尽管嘴上抱怨着、咒骂着，可还是一个个地伸长了脖子，眼睛直勾勾的望向中间的大夫。仔细的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生怕漏掉了什么。
认真的检查完，大夫有些疑惑的停下了手。想了想，又不放心的抬起杨冬青的左手给他把脉。张振清他们大气儿也不敢出，小心翼翼地伺候在跟前，生怕惊扰了眼前捻着胡须闭目把脉的活神仙。
终于，大夫睁开眼长长的出了口气，脸上露出淡淡一丝微笑。高大炮抢上前一把攥住他的手连声发问：“大夫，您是活神仙，弟兄们有个头疼脑热跌打损伤的都靠您。您给说说，二当家的啥情况？要不要紧？得多久才能醒过来？需要啥您老尽管言语，上刀山下火海我大炮绝不含糊。”
大夫显然是被捏疼了，拼着全身的劲好容易才挣脱出来，宽厚的看了看面前诚惶诚恐的高大炮，又看了看周围一双双期盼的眼神，这才轻轻一笑，手捻胡须朗声说道：“大伙都放心，二当家的没受什么枪伤，只是急怒攻心昏过去了。我给抓个几服药好好调理下就过去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大伙都放心吧。”说完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张振清。
见大夫饱含深意的一瞥，张振清先是一愣，继而会意的转身向围观的匪兵们大声劝道：“
二当家的没啥事了，大家也都可以放心了，都忙自个的去吧。仗刚打完，有伤的赶紧找大夫治伤，其他的人抓紧时间打扫战场，把阵亡的弟兄搜集到一起好安埋。财神抓紧给弟兄们打饭，飞哥带着你的人布置警戒，人不够了让标子跟你一块去。对了，老兵痞，你经验老道，这个时候多辛苦辛苦，领着乌龙去鬼子来的方向侦查下。东北佬，你和秀才两个搜集下鬼子的情报，看还有活口没有。大炮，你赶紧去看那个荒木还在不在，在的话给我看住了。都动起来，别闲站着啦。这儿有我和大夫两个就可以啦。走啦走啦！”
有人站出来发号施令，原本群龙无首的匪兵们很快进入了自己的角色，开始散开去干自己要做的事情。很快，空地上就剩下张振清和大夫以及仍然昏迷不醒杨冬青。
见围观的人群散去，大夫这才以赞赏的目光注视着张振清：“二当家的好福气，有你做他的左膀右臂的确能为他分忧不少啊。”
张振清谦虚地一笑：“大夫您这是夸我还是骂我那，我这也不是为了弟兄们能活下去，大伙能活着回国吗？您可是太抬举我了。不知道您老人家有什么重要的话，非要只开其他弟兄们才能讲呢？请恕振清愚钝，还请明言。”
大夫也不拐弯，低头看了一眼两眼紧闭的杨冬青：“振清呐，废话我也不多说了。二当家的这病怕是有些麻烦。前几次咱们仗打的苦，弟兄们伤亡也大，他就是因为义气才吐的血。本来好好调养几日就没多大事儿了。可这一路上鞍马劳顿，乱战不绝的根本没机会缓过来。我听说这次连钻山豹也阵亡了。你们当初一起的弟兄如今凋零的没剩下几个，想必他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再次倒下的。唉，看到你们一个个的从我面前消失，老夫的心里也不是滋味，突然就感觉像是当年的水泊梁山一百单八将来了。此情此景与之相比何其相似啊。多余的话我就不再重复了，好好劝导劝导，多替他挑点担子，否则，这百十号人的队伍迟早会把他压垮的。毕竟，药石之力去不了心病啊。我的意思你可明白？”
张振清感激的连连点头，抱拳施礼道：“您老人家放心，振清自当尽力。还辛苦您老多费些心，用药之外多点化点化二当家的，队伍里面也只有您才有这个本事说得动他，二当家的也最愿意听您的话了。”
大夫不以为然的呵呵一笑：“就你小子嘴甜。放心，这个自然不消你说。走，把二当家的背回营地好好静养，我再给开几副疏气解郁的药灌下去，保管晚上就能醒过来。”
张振清连忙蹲下拉起杨冬青的胳膊架在自己肩上，用力把他背了起来，这才跟在大夫的身后慢慢的向营地走去。
等杨冬青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晨了。陪了一夜的张振清见他醒来高兴的连忙端过一碗菜粥一点一点的喂到他嘴里。
看着曾经生龙活虎的战友两眼无神的依偎在自己身上，仿佛行尸走肉似的任人摆布，红着两眼的张振清深深地感到一阵心痛。可此时此刻自己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安慰他，只好默默的撑着他，希望他能舒服点。
过了很久，一阵似吟似唱的随风飘了过来：魂兮归来！去君之恒干，何为四方些？舍君之乐处，而离彼不祥些。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托些。长人千仞，惟魂是索些。十日代出，流金铄石些。彼皆习之，魂往必释些。归来兮！不可以托些。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止些。雕题黑齿，得人肉以祀，以其骨为醢些。蝮蛇蓁蓁，封狐千里些。雄虺九首，往来倏忽，吞人以益其心些。归来兮！不可久淫些。魂兮归来！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些..
慢慢地，杨冬青空洞的眼神中有了一丝神采。张振清领会了他的意思解释道：“是大夫在给战死的弟兄招魂。兄弟们今天下葬。”
杨冬青听了使劲挣扎着想站起来，张振清连忙劝道：“二当家的，你才醒过来，身子虚，就别去了，弟兄们都在呢，你还是安心养病吧。”
挣了半天杨冬青还是没能起身，只好求助的望着张振清。看着眼前执拗而倔强的杨冬青，张振清叹了口气，只好背起他向坟地走去。
等两个人来到安葬遗体的山坡时，大夫已然带着人离开了。只见一棵枯树下的空地间隆起了一座巨大的坟墓。枯树的树干已经被扒去了树皮，砍削得十分平整。树干上竖着刻凿了两行八个大字：生若夏花，逝如秋叶。
张振清解释道：“里面埋着这次阵亡的三十七位弟兄的尸首。大夫说生是一起打鬼子的兄弟，死了埋一起也不孤单。对了，前卫营的何连长也阵亡了，跟豹哥他们都埋在一起了。”说完深深地叹了口气。
杨冬青没有吭声，从张振青的背上缓缓溜到了地上，双手捂着脸嚎啕大哭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