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5月13日，晚上九点二十分。
霪雨霏霏。
安阳市已经连续五六天没有见过太阳，绵延不绝的春雨把整个城市都浸淫在阴冷、湿润的氛围中，已经是暮春的五月，但冰凉的雨水让周遭的一切都凉浸浸的，只有路边新绿的柳树和茸茸青草，显示出勃发的生机。
繁华的滨江北路，秦艾私人医生诊所。
这是一家中西医结合诊所，素雅整洁的大理石门面，装帧精美、镂刻着古老莲花艾草图案的牌匾，都昭示着主人的身价和心性。
诊疗室里没有病人，秦艾坐在椅子上，脸上带着温润宁静的微笑，他眉目清隽、皮肤白皙，连长相都很温文儒雅，穿着件普通的医生白袍，雪白的领子衬着光洁细腻的颈部肌肤，给人一种很惬意舒适的感觉。秦艾并不是那种特别抢眼的俊美男子，也不怎么意气飞扬，但长得干净舒服，看着他，会让人不由自主联想起酣畅淋漓的泼墨山水画、山间潺潺涓涌的溪涧、秋天满山遍野的枫叶——那些只是想起来，就觉得很轻松很愉快的东西。
蓝虞儿则歪着身子，半躺在不远处的诊疗床上，手中擎着莹白的细骨瓷咖啡杯，浓烈的彩妆遮掩了她的本来面目。五颜六色、爆开的烟花般乱七八糟的头发被天蓝色发带束缚着，纤长的冰蓝色睫毛、冰蓝色眼影、鼻翼上镶着颗碎钻，嘴唇涂着炫彩的荧光唇膏，耳朵上缀着一大堆亮片，随着头部稍微的转动，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胸前挂着四五串类似西藏天珠的彩色串珠，春寒料峭的天气，她却穿着短短的only淡蓝色露脐装，露出雪白平坦的小腹，下身一条水磨蓝牛仔短裙，刚过大腿根部，肉色天鹅绒长筒丝袜裹着两条笔挺修长的美腿，脚上则蹬着双鞋跟足有半寸高的高筒靴，上面镶了一圈细细碎碎的水钻，在灯光下一闪一闪的，煞是炫目。
秦艾的眸光落在她身上，眉尖微蹙，温和地说：“很晚了……你还不回家吗？”
温润的声音，有种金属通透的质感，就像他的人一样。
蓝虞儿饶有兴味地晃动着手中热气氤氲的咖啡杯，看地面上投射出蒸汽淡淡的影子、袅袅升腾，对秦艾的话完全置若罔闻。
“我送你回家好不好？”秦艾提议。
蓝虞儿将咖啡杯搁在旁边的桌子上，双手交叠在脑后，仰躺在床上，悠然开口：“不好。”
“虞儿！”秦艾加重了语气，嘴角噙着似无奈又似纵容的微笑，“你回去太晚，伯父会担心。”
“他是我爸爸又不是你爸爸，你操什么心？”蓝虞儿翻个白眼。
秦艾皱眉，还待要劝说几句，诊所的门猛地被大力推开。
出现在门口的男孩子大概二十出头，身材高大、皮肤黝黑、五官深刻鲜明，一双大眼睛黑白分明，极有神采，手中刚刚收拢的雨伞用力抖了抖，水珠四处飞溅，落在素雅白净的壁纸上，慢慢滑落。
蓝虞儿睥睨秦艾的脸色，果然，他微拧起了眉。男孩子毫无所觉地弯腰把伞支着墙壁撂下，他还未直起身子，没有放好的伞“啪”地倒在地板上，挠挠头，他索性一脚把伞直接踢到墙边。
蓝虞儿暗暗发笑，想起自己拍死个蚊子，秦艾就换了整面墙的壁纸，不知道这次会不会把整间诊所重新装修？她没见过比秦艾更有洁癖的男人。
“你磨蹭什么呢？！”男孩子嚷嚷，不耐烦地回头把另一个人从外面拖进来。
一刹那间，周遭恍惚变得安静了，外面，雨水淅淅沥沥的落下，敞开的门扉，飘进雨天特有的泥土气息，淡白色的场景里，所有的一切都像电影里的慢动作。
只一眼，蓝虞儿就被牢牢吸引住视线。
低垂着头的年轻男子，看不清楚面部轮廓，明亮的灯光下，乌黑亮泽、看起来很柔软的略长头发覆住前额，一手按压着左胸，微微弓着身子，背部的线条很流畅，黑色紧身衣包裹着纤细、修长的身姿，这样一个问号般的动作居然有种异常妖娆的感觉，虽然用妖娆这个词形容男人很奇怪。
似乎感应到蓝虞儿的目光，他慢慢抬起头，那是怎样的眉怎样的眼怎样的一张脸，映入眼瞳，就像不小心沾染在指尖的润唇膏，粘粘的，很难拭去，莫名其妙的，蓝虞儿胸口有种窒闷的感觉。
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挪动椅子的摩擦声，黑衣男孩子身上飘过来的，淡淡的似有若无的雨水潮湿的气息。
“……虞儿？”耳畔传来秦艾微有些讶异的呼唤。
蓝虞儿忙不迭转过头，询问地看着他。
“你帮我把听诊器拿过来。”
“唔。”
蓝虞儿站起来，把放在床畔桌子上的听诊器拿过去给他。
秦艾撩起黑衣男孩子的紧身上衣，蓝虞儿倒吸了一口冷气，那个大眼睛的男孩子则紧皱着眉头，喃喃地低声咒骂着什么。
黑衣男孩子的身材并不像外表给人的感觉那样纤弱，虽然没有虬结的肌肉，但是健康的蜜色肌肤，骨架匀称，媲美杂志上的时装男模，只是……布满了瘀伤疤痕，尤其左胸肋骨处青紫的一团，更是令人触目惊心。
秦艾敛了笑意，用听诊器在他前胸后背谨慎地听了听，然后轻轻按压他的肋骨。
男孩子咬紧嘴唇，脸色有些发白。
“很痛吗？”秦艾眉心一蹙。
他迟疑着点了下头。
“肋骨断了一根。”秦艾冲蓝虞儿示意，“给我拿绷带来。”
因为经常泡在诊所里，蓝虞儿绝对不逊于白日里来帮忙的护士，她当然相信秦艾的专业判断，脚步挪动间，不加思索的话却脱口而出：“不需要去骨伤医院拍X光吗？”秦艾怔了一下，这还是蓝虞儿第一次向他提出建议，也可以说，是蓝虞儿第一次对他产生质疑、对某个病人表示出特别的关心，他若有所思地多瞄了对面的病患一眼，很清秀的男孩子，看样子不会超过二十一、二岁，脸色苍白，淡淡的秀雅的眉、幽异深沉的眼瞳，望进去，如深深的井。
心底蓦地有些浮躁，他收敛心神，耐心解释：“只是断了一根肋骨，固定后好好休养，不出三个月就可以复原，应该没去医院的必要。”
“唔。”
秦艾把绷带一圈圈紧紧勒在男孩子的胸部，他垂着眼不做声，紧抿的唇和微微颤悸的指尖显示出痛极的隐忍，蓝虞儿眉毛倏然颤了颤。
包扎好患处，秦艾拿出诊疗手册，询问：“姓名？”
男孩子一声不吭，他身后的大眼睛男孩子答道：“邵洛。”
秦艾手中的圆珠笔指向他的同伴：“我是问他。”
抓抓乱糟糟的头发，大眼睛男孩子解释：“嗯，我知道，我叫程昊，他是邵洛，”想了想，补充道，“邵洛的邵，邵洛的洛。”
蓝虞儿不禁噗嗤乐了，秦艾也眉眼弯弯，和气地问：“洛阳的洛还是还是璎珞的珞？”
“呃……”程昊抓头发的手顿住，狼狈地看着他，茫然地问，“那两个字不是长得一个样吗？”
秦艾绷了绷，还是没绷住，微微笑着耐心说明：“不一样的，洛阳的洛三点水旁，璎珞的珞王字旁。”
黑衣男孩子依然垂着眼，突然低声说：“洛阳的洛。”
一把清纯如水的声音，极细的声线，仿佛暗夜里滚落瓦楞的雨滴。
因为自幼混迹娱乐圈的缘故，蓝虞儿对音色非常敏感，她暗自惊叹，这男孩子先天条件实在太好，不但外形出挑，连声音也这么好听，如果进入演艺圈，假以时日一定会成为耀眼的明星。
秦艾刷刷写着医嘱，嘴里叮咛：“饮食注意营养，忌食辛辣、油煎、油炸食品，应当食用介于正常饮食和流质食物之间的软饭菜，便于咀嚼和消化，不能做体力运动，不要给胸部造成负担……”
程昊的眼睛瞪得更大，插话：“医，医生，你能不能把你说的都写下来？我记不住……”
“不必，”邵洛淡淡地说，水样的声音越加的清越，“我记住了。”
程昊尴尬地呵呵笑：“还是小洛聪明。”
蓝虞儿就像看到什么稀世珍宝一样饶有兴味地睥睨着邵洛，感觉到她不时投过来的灼灼目光，邵洛微微攒紧了眉。
秦艾站起来，去药柜取了药连同医嘱一起递给邵洛：“用法和用量按照说明就可以了。”
邵洛没有接，默然了一会儿，慢慢抬起眼，看着眼前的男人：“对不起……我没有钱。”
秦艾愕然，旁边的程昊已经从口袋里翻出一把乱七八糟的零钞，尴尬的赔笑：“医生……那个……我有几十块，你看还缺多少？”
蓝虞儿看着邵洛苍白羸弱、略显局促的脸，忍不住抢先开口，放软了语调：“已经很多了，还有剩呢。”她从程昊手上抽走二十块钱，塞给秦艾，眨眼睛，涎着脸笑，“对吧？足够了。”
秦艾哭笑不得，温声应和：“对。”
程昊当然明白处置费也远不止二十块钱，深深鞠了一躬：“谢谢。”
两人并肩往外走，到了门口的时候，邵洛倏然回头，淡淡瞥了蓝虞儿一眼。
不过一眼而已，作为娱乐公司大老板的女儿和资深艺人，蓝虞儿见过无数仪表不凡、相貌堂堂的男子，斯文儒雅型、阴柔俊美型、刚毅健硕型……形形色色，无一挂心，偏偏他这个幽深的眼神却仿佛一根极纤细的丝线，毫无预兆，刹那缠住她那颗恣意洒脱、摇曳飘忽的心。
两个男孩子很快消失在门后。
蓝虞儿重新坐在床上，拿起已经冷了的咖啡杯，却变得有些心不在焉，没有目标性的，随意任由目光在诊室内游走，不知怎的，落在了合拢的门上。
好像电影里回放的慢镜头，那个男孩子回眸的动作，在脑子里慢慢重播了一遍。
“……虞儿！虞儿！”秦艾叫了几声，她才回过神来。
“想什么呢？”秦艾纳闷地问。
“没事，”蓝虞儿暗自嘲笑自己，又不是未谙世事的小女孩，居然会对只见一面的人发花痴，她甩甩头，从床上跳下来，“我回家了。”
“我送你。”秦艾讶然起身，脸上露出既意外又欣慰的表情。
“不用。”蓝虞儿摆着手往外走。
秦艾脱下白袍，拎着医药箱，匆匆跟上她的步子：“太晚了，你也知道最近治安不太好。”
蓝虞儿转头，叉腰对着他嗤笑：“那你也不会不知道，我曾经是安阳市连续三届的武术冠军。”
“知道你厉害，”秦艾看着她的眼光很温柔，声音也很温和，轻轻揉乱她的头发，“就当陪我散散步，嗯？”最后一个字的尾音咬得很轻，带着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甜丝丝味道。
“切，”蓝虞儿摇头晃脑地表示不屑：“你就像七老八十的糟老头子，喜欢喝茶、喜欢散步……”她抬起手指，戳戳他的胸口，“这里面住着的一定是个老人家的灵魂。”
秦艾无奈地摇头，拖着她往外走：“我是老人家，你这个风华正茂的少女，就陪孤单的老人家散散心吧。”
“你当我是义工啊？”蓝虞儿嘟囔，“我只喜欢陪花样美少年。”
秦艾转过身似乎不经意地说：“譬如刚才肋骨断了的男孩子？”
蓝虞儿歪头思忖了下，笑着点头：“可以考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