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野心
“潞州卫，核额军户千三百一十六户，口五千四百六十六人，男丁千五百二十人。兵器枪三千零八杆，弓百八张，火铳若干，盔甲三百五十有六，其中铁甲十二副，棉甲三百四十有奇……犁具及其他物资若干……”
徐凌认真的看着手中的帐本，这是嘉靖年间卫所成立之时所有的家当，里面的各种物资也算的上是充足。只是时间匆匆过了百年，还能剩下什么？
桌上摆着的是刚刚统计出来的物资数量，武器的数量多点，足够卫所核定兵员人手一柄。但是其中能用的却是寥寥无几，有些木枪枪杆甚至都已经被虫子蛀空，轻轻一板就断成几截，这种武器，别说拿去杀敌，就算是训练都不能用。
其他弓箭一类的东西，也是因为长期没有保养，弓弦都已经腐朽掉了，一碰就碎，偶尔有几根结实一点的，轻轻一拉弓，弓臂就会应声而断，木质已经完全的朽坏。
火铳就更不用说了，本来就没有人愿意用火铳，而且这么多年来匠户一直吃不饱饭，也是没有人会在做工上用心。那些打造出来的火铳，不仅数量稀少，更是质量存在着巨大的问题。
最令徐凌无法容忍的是，卫所之中的盔甲宁肯放在库房中被虫蛀，也是不肯发放给士兵们，这些东西还不能对外买卖，历任佥事官们也是任由它们在仓库中不断的朽烂。
粗略的全部将新帐册看了一遍，徐凌也不得不承认，若是自己这潞州卫是一家公司的话，如今已经可以算是彻底破产。不过好在大明总公司还在，自己一家小店铺靠着大明集团公司的威严，还是可以维持着不倒。
再一想起祝平森在自己走马上任之前，曾暗示过的话，徐凌也是不由的苦笑不已，怪不得祝平森一得机会便即脱身溜走。这么一个烂摊子白送人都会显得扎手，只有象自己这种傻子才会上赶着接手。
最令徐凌失望的是，原本他以为潞州卫所象其他卫所一般，可以屯田。但是接手后，他才失望的发现，这个卫所不同于其他大明卫所，有着众多的堡垒和依托堡垒建起的屯田。
这个卫所完全只是一个驻扎性的卫所，各种耕地也只是在长治城周边。韩店堡是个例外，若非流民横行，山匪众多，致使那里原本百姓逃亡众多，那些耕地还轮不到徐凌来指手划脚。
如今长治周边原本划归卫所的耕地，此时也大多被缙绅们所侵占，想要屯田也是极为的不易。对于大明的缙绅，徐凌还是极为了解的，他们吃进去的东西，皇帝老子都没办法让他们吐出来，更不要说象徐凌这种武夫了。身为读书人的他们，完全可以视徐凌如无物，若是徐凌肯于向他们伸手，绝对会被他们群起而攻。
这帮只懂得损国而肥的东西，跟他们讲道理是完全没有任何作用的，玩起嘴皮子，天下根本就没有人是他们的对手。这些人完全就是一群杀才，大明把他们当祖宗一般的供起来，但是他们却是合起来挖大明的根基。
对付他们也只能是十数年后的满清，杀他们一个人头滚滚，杀他们一个血流成河。这些人就再也没有人敢摆他们高傲的架子，不仅把吸食来的民脂民膏双手奉上，还一个个哭喊着要做奴才。
这个成功例子，徐凌却是不敢用，也没那个能力用。否则的话，这是见效最快，最为省时省力的策略。
但是迈不过这个坎，他想练兵的基础就根本不在。靠着韩店堡那一小疙瘩地方，想要扩军，简直就是痴人说梦。徐凌也是深深的希望武人当权的时代的到来，虽然大明自始而终都没有军阀割据。但是五年以后，也就是崇祯十二年上下，武人开始跋扈听调不听宣的场面却是有的。
若是自己身在那个时期，也不是如同现在这般一筹莫展。思索了良久，徐凌还是觉得走走知府的路子，也许还能有点办法可想，不似现在根本没有任何办法。
“吴典吏，似如今这般，军田被缙绅们侵占，你可有什么办法？”虽然打定了主意，但是徐凌还是想听听自己的幕僚的意见。
“属下想问大人，您这般为这些破军户着想，所求为何？”吴雄才并不答，相反却是反问道。
徐凌心中突然有一种，知我者谓我何求，不知我者谓我何忧的怪诞感觉，沉默了一下，道，“你不是象本官这般的出身，不明白普通百姓对于一份自家田地的渴望。若是本官能够给予他们田地，他们就能安稳的活下去，不会象这般的流民遍地……”
“那属下还想问一下，大人是怎么在韩店堡立足的？”吴雄才似乎胸有成竹，不慌不忙的问道。
“韩店堡是侥幸，若非流民肆虐……”徐凌猛的明白了过来，双眼如同刀子一般的射向吴雄才。
吴雄才却是根本毫不畏惧，悠然自得的道，“岂不闻聪明反被聪明误，这些缙绅们就是这种聪明过了头的人。大人与其百般讨好，不断的哀求他们放手，还不如等候他们自己过来相求！”
徐凌一阵沉默，吴雄才是旁观者清，自己虽然也看的透。但是徐凌却自始而终没有想过，自己制造这么一场人为的灾难。但是吴雄才的话，却是如今最好的解决办法，只要这个时局不断的乱下去，自己才有浑水摸鱼的可能。但是想法是好的，想要过去自己心中那道坎，却是极为不易。
这并不是过家家，一旦出现这种情况，缙绅们痛苦不说，也不知道会有多少流民惨死其中。甚至一旦酿成席卷潞州府的大风暴，自己这点人马就算真的想干预也是根本翻不起什么浪花。
“大人何必忧虑？如今钱粮充足，提前训练出一支精旅，还不是任尔东南西北风，我自巍然不动！”吴雄才似乎猜到了徐凌的想法，悠然的说道，“眼前这种局面，要么大人放弃要田，要么就算求助于知府大人，也只能撞的满头包。我太了解这些缙绅了，吃进肚的东西，怎么可能好好的吐出来？”
看着徐凌还在犹豫，吴雄才慨然的道，“大人是不忍心么？那大人就安心的当一个大地主好了。反正祝平森留下来的田地，还有不少，每年收点租子，就算不能荣华富贵，起码一生衣食无忧了！”
“吴典吏身为文人，不当为一方百姓谋利么？为何会有这般想法？”徐凌忍不住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大人何为此言？大人大半年来，安流民，练强兵，甚至连李家堡都敢派人灭了，这种气魄所图岂是这小小的千户？”吴雄才一扫之前的洒然，眼睛几乎是冒着狂热，“天下之势，分分合合，每三百年一大劫！如今大明已经存世三百年，放眼放去，也是一片大乱，正是应劫之时！而每三百年都有一应劫之人，大人收容流民，安定人心，其言其行，都让雄才叹服。雄才认为，大人就是那应劫之人！”
这话说的太露骨，就算镇定如徐凌也是如同针刺一般的跳了起来，“休得妄言！本官何时灭了李家堡？”
吴雄才冷冷一笑，道，“大人前些日子的钱粮是从何而来？李家堡刚刚被山匪灭门，偏偏这个时候就有大批的钱粮入堡，这些钱粮难道是天上掉下来的？”
“你……”徐凌一下子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这一惊可是非同小可，心中都忍不住有拨刀杀人的冲动了。
“大人做事小心，运进堡内的钱粮只有两百石米，数百两银子罢了，外人是看不出来。”吴雄才咬了咬牙，拱手道，“但是属下却是多了个心眼，曾经注意过新编入伍的山匪们，这些山匪们之前一穷二白，眼下他们却是个个富的流油，出手极为豪阔！再联想到大人定下的缴获三成分赏的规矩，雄才哪里还想不出来，大人还有更多的钱粮藏在外面？”
到了这个份上，徐凌反而沉静了下来，缓缓的坐回椅子，冷漠的道，“你不怕死吗？知道的越多，死的也就越快。”
“因为大人是属下见过的最有雄心的人，大人也是属下见过的罕见的一个能白手起家的人。大人，属下相信大人前途不可限量，而大人需要无数鹰犬才能在这条光荣荆棘路上奋勇前进。而属下自信才能决不只是一个典吏。属下非常有能力，一定能证明给大人看，属下一定会是大人最得力的鹰犬的。”吴雄才跪倒于地，虽然极力的压低着声音，但还是给人一种金铁交呜的铿锵感，这一面是徐凌从来没有感受到的。
只有魔鬼才能认清魔鬼。暗中窥视徐凌的吴雄才终于被目标身上的同类气息所吸引，而徐凌在此刻也因为同样一种吸引力而接受了这个同类。
令人畏惧的野心从他的话语中迸涌而出，和徐凌心中澎湃的野心交相辉映，它们之间发出的巨大共鸣声让徐凌松开了紧握腰刀的手，这共鸣让徐凌终于点下了头。两个野心勃勃的男人在斗室里对望着，感受着彼此对权势的饥渴欲望。
“你的野心……”徐凌说到一半就停顿住了，他寻找着适合的词汇来形容，“令人激赏。”
“确实是野心，天下人都认为野心是一个不好的词，但是大人不是、属下也不是俗人。”
“你不知道我的野心有多大，那是你难以想象的。”
“只要是夺取天下，属下就誓死追随！”
“……”
这个自信似乎比自己还足的家伙，徐凌也是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不过，心中那压制了许久的野心也是蠢蠢欲动，但是徐凌却是十分明白自己的能力，“本官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千户，你不觉得夺取天下太过于可笑了？”
“大人路已经迈出来了，又何必计较一个身份？”吴雄才猛的抬起了头，森然的道，“十年前，窝在山中当路匪的高迎祥可曾想过会成为搅的大明天翻地覆的巨寇？”
徐凌沉默了良久，却是再没有了任何犹豫，“这事就交予你负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