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业园区总部在智腾大厦租赁了两层写字楼当办公室。时间晚了,物业管理人员已经将走廊过道灯熄了。温八雅借着玻璃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光线,摸出钥匙正要打开办公室门,忽然发现门口有个人坐在地上。温八雅着实吓了一跳,打开走廊灯一看,竟是一个女的,披头散发,似乎已经睡着了。
温八雅上前轻声问道:“同志,这么迟了,你有事吗?”
那女的听到声音连忙站起,满怀歉意道:“对不起,温主任,这么迟了还打扰您。我听说您每天晚上基本都在办公室,就在这等您了。”
温八雅这才看清是林丰华的爱人周素萍,她一脸倦容,很是憔悴的样子,显然已经多日没睡好觉。
温八雅把周素萍让进办公室,给她倒了杯热水,关切地说:“我知道,你又是来要求给林丰华调动工作的。”
周素萍苦笑起来:“人都还在里面了,还谈什么工作调动?我今天来是想请温主任帮助协调,尽快让他出来。他身上有伤,需要调养,里面条件太差,可别把他拖垮了。当初他要肯听我的,留在国土资源局多好,哪有这些麻烦事。事到如今说这些也没用了,我只是希望他能早点出来。我真的想不通,平时他在家连鸡都不敢杀的人,怎么会打伤人呢?我们虽然也红过脸,吵过架,可他从来没有动过手,有也是被人逼急了。温主任您可要多理解多包涵啊!”
此前,温八雅见过周素萍。他没想到周素萍会在工地上找他,工地上机器轰鸣声太大,周素萍直接向温八雅提出要求,说林丰华曾经患过严重胃出血的毛病,在外奔波生活没规律,希望温八雅照顾一下他的身体,让林丰华回到国土资源局。
当时工业园区的征地工作正紧锣密鼓地进行着,林丰华是工业园区的征地科科长,实战经验丰富。林丰华此时离开,征地工作势必受到影响。温八雅没有马上答应周素萍的要求,只是说,他会尽力考虑照顾林丰华的身体健康,等工业园区工作步入正轨后会考虑她的要求。
没想到,第二天林丰华到温八雅办公室,气呼呼嚷道:“温主任,你别理我家那口子。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我热爱这项工作,不管怎样,只要您在这,我是不会离开的。”
温八雅当时心里就很感动,可他只是拍拍林丰华的肩膀:“没事的,她有反映意见的权利嘛。谢谢你,不过你胃病不能不当一回事。抽空去医院做一次认真检查,这是命令。这一星期不把检查报告送来,我扣你奖金。”
林丰华笑了,俏皮地立正敬礼:“是。”
温八雅打心眼里喜欢这小伙子。林丰华业务精通,诚实但不木讷,为人又很谦和,工作上兢兢业业。当时,温八雅向国土资源局曾局长要这人时,曾局长半天不吭声,心里一时舍不得放。但许书记交代过,工业园区要什么人,各单位都要开绿灯,全力支持。但最终还是忍痛割爱,不过他留下一句话:“林丰华随时回来都欢迎。”
温八雅任达川市委政策研究室主任时,曾当过“三讲”工作队长,当时林丰华也被抽调到温八雅麾下当工作队员,温八雅当时就很欣赏林丰华。当温八雅调去组建工业园区时,自然而然就想起林丰华。工业园区征地工作是重头戏,特别需要像林丰华这样的干将。林丰华二话没说,爽快答应了,他觉得跟着温八雅这样的领导干活,心情舒畅。
林丰华果然不负温八雅所望,工业园区征地的前期工作风风火火地开展起来,而且已经征下了8平方公里的土地,但在后垅湾征地问题上与塔山村村民发生了冲突,先是谈,谈不拢就吵,吵过了就开始乱了。工业园区的人一听说到塔山村办事头就大。
后垅湾有460多亩水田和2800多亩山地是工业园区规划范围,按工业园区规划,总面积达20平方公里,可是后垅湾这块地正处在工业园区中心地段,这块地征不下来,就会在工业园区中间形成一个孤岛,势必在交通上、管理上给工业园区造成诸多不便。因此,温八雅给征地科的同志下了死命令,想方设法也要啃下这块硬骨头。
问题的症结是塔山村村民提出青苗补偿标准要比工业园区制定的标准高得多,如果对塔山村提高标准执行,工业园区增加了负担不说,还会引起其他地方已征下地段村民的心理不平衡,兴许还会引发更大的风波。
塔山村有800多村民,其中绝大部分姓赖,这次闹事挑头的是赖其富、赖其贵两兄弟,他们俩不是塔山村的支委和村委干部,可每次谈判他们都在场,而且就他们态度最强硬,挑起事端、造成冲突的也是他们。
十天前,林丰华带着征地科几位同事到后垅湾画红线,赖其富、赖其贵两兄弟率领一批人赶到现场,气咻咻拔掉红线木桩。
征地科小古年轻气盛要上前阻止,被林丰华一把拽住,并低声说道:“他们人太多,我们要吃亏的,赶快撤。”
岂料,赖其贵却一步冲到小古面前,一把揪住小古的衣领,恶狠狠地说道:“你小子活够了,是吗?敢跟我们叫板?告诉你,按我们的要求,拿钱来,地圈走,否则别在我们的地盘上乱动,要不然就废了你小子。”
小古脖子被掐住,脸涨得通红,林丰华赶紧上前解救,不想左脸重重挨了赖其富一拳,但林丰华还是护住小古往后退。赖其富兄弟纠集的一班人气势汹汹地往前逼,林丰华和小古他们退后十几米处恰好有一个工棚。
林丰华顺手操起一根棍子,厉声喝道:“你们要敢再上前,我可不客气了。”
赖其贵放声浪笑:“你们看这白面书生,还会想劈人呐,你要是敢劈爷爷我一下,我立马跟你姓。父老乡亲们,别被他唬住了,我们先把人扣住,让他们拿钱来,我们不能任人摆布。”
一群人竟然蜂拥而上,林丰华也冲小古他们喊道:“你们赶快跑。”说着举起了木棍。
冲在前面那个年轻小伙子见林丰华操木棍,捡起一块砖头就朝林丰华砸去,林丰华躲闪开了,手里的木棍同时也落在那人头上,那人耳朵流出血来。几乎就在同时,林丰华也被人按倒在地,几个人围上一阵乱踢。约摸过了十多分钟,传来尖锐的警笛声,110接到报案后迅速赶到,有些怕事的群众立即散去。
赖其富兄弟和几个年轻人仍然不走,警察一下车,他们立即指着躺在地上的林丰华叫嚷道:“是他先动的手,你看他把我们的人打得鼻青脸肿,还在流血呢。这木棍就是凶器。”
110派来了两个警察和两个联防队员,事情没搞清之前,他们都不表态。只有那个年长些,像是个队长模样的警察蹲下问林丰华:“你怎样?能起来吗?我们先送你上医院。”
赖其贵阴笑道:“他装死呢,我们哪有打他,只是把他摁倒而已。是他手持凶器把我们的人打伤,铁证如山。不能便宜了他。”
年长警察瞪一眼赖其贵,“有事没事由医生说,事情原因没搞清前,谁也不要乱下结论。受伤一律送医院检查,我们会派人守候。还有你,也跟我们走一趟。”年长警官指着赖其贵。
赖其贵横一眼:“我?我又没打他,干吗要跟你们走?”
年长警官说:“我说你打人了吗?我们不是在调查吗?每个公民都有作证的义务,没事自然会放你,你紧张什么?”
赖其贵虽说不服气,可毕竟也怕警察,只好嘟囔道:“走就走,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林丰华身上除了多处软组织受伤,并无大碍,那两个年轻人的伤写在脸上,医生开了些外伤药让他们走人,可他们非要住院。110警察经层层请示后,满足了他们的要求,先控制住事态。
林丰华被带到派出所,做完笔录,又被莫名其妙地被送到了看守所。
温八雅是在看守所见到林丰华的,出事时,他正在省城办事,接到电话他就立即往回赶。林丰华见到温八雅时,委屈万分直掉眼泪,温八雅只是拍拍林丰华的肩膀,啥也没说。
不一会儿,温八雅就接到了严子清的电话:“我知道你对我有意见,我这么做,也是为了保护林丰华。你来看看吧,公安局的大门都被围得水泄不通了,群众要求严惩凶手。此时若把林丰华放出去会出大事。退一步说,事情没弄清楚前我也不能随意放人呀。”
温八雅只是淡淡回答道:“我相信你们能调查清楚事实真相,头顶国徽,总不能有失公允吧。”
其实,温八雅心里也清楚,许书记这时邀请工业园区的同志吃饭,名曰奖赏,其实也是安抚,他担心工业园区的同志因此影响了工作情绪,自然也影响了工业园区的工作进展。
温八雅看到周素萍一脸憔悴,顿时心生怜悯,安慰道:“你放心,今晚我刚和公安局长交流过,他一定会认真调查此事。而且他告诉我,丰华在里面会得到很好照顾的。你放心,等群众情绪平稳后,他们就会放人的,你先回吧。”
周素萍点点头,无奈笑笑:“现在也只能这样了,温主任您可多保重啊!说实话,有时候挺嫉妒您的,有种感觉,您在丰华心中比我重呢。”
温八雅愣了一下,继而轻松笑道:“傻话,完全是两种感觉,怎能相提并论呢?你是他妻子,亲情的分量是不可代替的。我和他是同事,工作上的事,你也嫉妒吗?”
周素萍本想宽松一下尴尬气氛,说句玩笑话,听温八雅的解释突然有些紧张,“温主任,我没别的意思,只是开句玩笑,我走了。”
温八雅笑笑:“你放心走吧,有消息我会告诉你。”
第二天,温八雅又带着办公室小左去看守所探望林丰华,并买了一堆补品和水果。
看守所建在城郊一个山坳里,原本这里偏僻荒凉,据说山坳深处当年还是枪决死刑犯的刑场。而今每个城市都急剧向周边侵蚀扩张,在这原本荒僻的“夹皮沟”里,现在居然开发了山水华庭的楼盘,两边山坡修建了数十栋豪华别墅。两山间一条流量不大的小溪也被蓄起一个人工湖,并放了若干艘小艇,别墅就有了依山环水的风格。据说每栋别墅售价不菲,每栋面积均在200至300平方米之间,售价也在300万至500万元不等,大部分已经售出,足见达川这几年经济发展速度之快,有钱人日渐多了起来。
看守所占地只有五亩地,也就区区几栋房子。房地产开发商原想出高价买下,使豪华别墅形成连片开发,怎么说在富人区里夹杂着看守所,总有些别扭,可现任看守所所长裴明福出口开价要5000万。
也不知道是严子清的授意,还是他个人的主张,5000万的要价吓得开发商只好偃旗息鼓。达川城区中心地带每亩地价也不会超过500万,在城郊开发房地产,房地产商人图的就是地价便宜。当然,如果开发的不是别墅,只是公寓就没有什么市场。能住别墅的人一般都有钱、有车,他们看中的是环境,追求的是奢华。
温八雅的车刚到,看守所所长裴明福就在门口恭候了。温八雅心中纳闷,裴明福怎么就知道今天他要来?他责怪小左不该擅自向裴明福通报。一般有相当身份的领导去看守所或去监狱都是较隐秘的,哪能大大咧咧?小左委屈地辩解说他没打过电话,温八雅就不再追问什么。
裴明福说他遵照严局长指令,对林丰华特别照顾,目前,林丰华在这里生活安排得很好,伤处也得到了较好的医治。温八雅只是礼节性地表达谢意。
林丰华的样子还是很憔悴,感觉也清瘦了一些,尤其是满脸胡茬,似乎在表达一种无声的抗议。见温八雅来,他头也不抬,显然还在委屈生闷气。良久,温八雅才开口:“你别着急,我知道你委屈,事情总会搞清楚的,严局长说得也对,你在这里相对安全,农民还在闹呢,毕竟你把他们打伤了是事实。”
林丰华听罢,突然咆哮道:“我那是正当防卫,正当防卫你懂吗?我要不那样,我的小命早就没了。要是你当时在现场,呜……”
林丰华说着说着,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
温八雅拍拍他的肩膀:“你别哭呀,问题就在于怎么定性,他们一口咬定,是你先动手打人,要证明这一切必须要有证据。我相信你,生活上有困难吗?”
林丰华摇摇头:“这些对我都不重要,我就盼望着早点还我一个公道。”
温八雅说:“你要相信组织,也请你相信我,黑白是非终究能弄个水落石出。”
离开看守所,温八雅心情挺沉重,也感到很迷茫。林丰华的事情会怎么处理?又如何安抚好目前情绪激动的农民?还有工业园区的同志们,怎么让他们卸下包袱?这一连串的问题实在令他感到棘手。
三天后,许书记亲自批示,由市纪委牵头,联合检察、公安、人事、劳动、国土等部门组织一个联合调查组,进驻塔山村开展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