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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贵族之家(21)

“是呀,她头痛得好厉害,”玛丽娅·德密特里耶芙娜对瓦尔瓦拉·巴夫罗芙娜说,一边眼珠子直转,“我自个儿也老是犯偏头痛的病……”

“真的吗,您说说看!”瓦尔瓦拉·巴夫罗芙娜不相信地说。

丽莎走进姑奶的房间,疲惫不堪地坐到一把椅子上。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久久地、默默地注视着她,悄悄地跪立在她的面前——开始,仍是一声不响地,吻她的手,吻过一只又吻另一只。丽莎身子向前倾,脸红着——便哭了起来,但是没有把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扶起来,也没抽回自己的手:她感到她没有权利把手抽回来,没有权利干涉老太太不让她表达自己的悔恨和同情,并且为昨天的事向她请求原谅;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把那双可怜的、苍白的、软弱无力的手怎么也吻不够——从她的眼睛里和丽莎的眼睛里一同流出了无言的泪水;猫儿玛特罗斯在宽大的安乐椅上拖着一只袜子的线团打呼噜,圣像前那盏小灯上椭圆形的火苗微微战抖着、晃动着,隔壁房间里门背后站着纳斯塔霞·卡尔坡芙娜,拿一块卷成一团的方格花手绢,也在悄悄地擦着眼睛。

四十

与此同时,客厅里的普列费兰斯还在继续着;玛丽娅·德密特里耶芙娜赢了钱,兴致很高,仆人进来通报说潘申来了。

玛丽娅·德密特里耶芙娜手里的牌滑落下来,在椅子里坐不安稳了;瓦尔瓦拉·巴夫罗芙娜似笑非笑地望了她一眼,把目光转向房门。潘申出场了,穿一身黑色燕尾服,英国式的硬领高高耸起,扣子一直扣到脖子根。“遵命前来对我是件痛苦的事;可是您瞧,我还是来啦。”——他那张刚刚刮过胡须的、微微含笑的脸上就带着这样的表情。

“哎呀呀,沃德马尔呀,”玛丽娅·德密特里耶芙娜大声一喊,“您以前进门从来不要通报的呀!”

潘申只向玛丽娅·德密特里耶芙娜望了一眼,客客气气鞠一个躬,但没有过去吻她的手。她把他介绍给瓦尔瓦拉·巴夫罗芙娜,他向后退了一步,对她也同样客客气气鞠一个躬,但是表情之中带有优雅和恭敬的意味,然后便去坐在牌桌边。普列费兰斯很快便结束了。潘申问起丽莎维塔·米哈依洛芙娜,听说她不大舒服,便表示了惋惜之意;然后他跟瓦尔瓦拉·巴夫罗芙娜交谈起来,说起话来字斟句酌,听她答话也毕恭毕敬,决不打断,一副外交家的神气,然而他这种外交家的庄严姿态对瓦尔瓦拉·巴夫罗芙娜却毫无效果,她并不理会这一套。相反地:她却神情愉快地注视着他的面孔,说话无拘无束,一双纤巧的小鼻孔儿微微地颤动,仿佛强忍着嬉笑。玛丽娅·德密特里耶芙娜便大大地赞扬起她的才能来;潘申则彬彬有礼地,就其硬领所能允许的范围点头称是,并且宣称:对此他早已确信不疑——而他却差一点儿把话题扯到了梅特涅的头上。瓦尔瓦拉·巴夫罗芙娜眯起她一双天鹅绒般柔美的眼睛,压低着嗓音说:“可您也是个表演家呢,unconfrere。”然后又声音更低地添上一句:“Venez!”——又向钢琴的方向点一点头。这声随便说出且并不礼貌的“Venez”顷刻之间,好似拥有魔力一般,改变了潘申整个的外貌。他那副顾虑重重的神态顿然消失;他微微一笑,活跃起来,解开了燕尾服的纽扣,一再地说:“我算个什么表演家呀,哎哟!您啊,我听说啦,才是个真正的表演家咧。”——便跟在瓦尔瓦拉·巴夫罗芙娜的身后向钢琴走去。

“让他唱那首浪漫曲吧——月儿高高。”玛丽娅·德密特里耶芙娜大声地说。

“您也会唱歌呀?”瓦尔瓦拉·巴夫罗芙娜明亮而迅速的一瞥让潘申七窍生辉,这一瞥之后,她才轻轻地说了这句话,“坐下吧。”

潘申推托起来。

“坐下吧。”她敲了敲椅子背,再说一声,并不听他的一套。

他坐下了,清清嗓子,扯掉硬领,把自己的浪漫曲唱了一遍。

“Charmant,”瓦尔瓦拉·巴夫罗芙娜说道,“您唱得真美,vou savez du style——再来一遍。”

她绕过钢琴,站在潘申的正对面。他把浪漫曲又唱了一遍,在嗓音里加上了矫揉造作的战抖。瓦尔瓦拉·巴夫罗芙娜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两肘撑在钢琴上,两只雪白的手放在唇边。潘申唱完了。

“Charmant,charmante idee,”她带着一种行家的不动声色的自信说道,“请您说说,您为女声,为mezzosoprano写过点什么吗?”

“我几乎没写过什么呀,”潘申连忙解释,“这个我只不过是,休息时候……您未必也唱歌的?”

“我唱的。”

“噢,给我们唱点什么听听吧。”玛丽娅·德密特里耶芙娜说道。

瓦尔瓦拉·巴夫罗芙娜伸手撩开散在绯红面颊上的头发,摇了摇头。

“我俩的嗓音应该能彼此配得上,”她说着便把脸向潘申转过去,“咱们来个二重唱吧。您熟悉不熟悉Son geloso,或者La bianca luna,或者Mira la bianca luna?”

“我以前唱过Mira la bianca luna,”潘申答道,“但早忘记啦。”

“没关系,我们先小声练练。让我来弹琴。”

瓦尔瓦拉·巴夫罗芙娜坐在钢琴前,潘申站在她身旁。他们轻声地唱起二重唱来,瓦尔瓦拉·巴夫罗芙娜纠正了他的几处错误,然后他们大声地唱了,又重复地唱了两遍:Mira labianca lu…u…una。瓦尔瓦拉·巴夫罗芙挪的嗓音已经不响亮了,但是她掌握得非常巧妙。潘申开头时胆怯,有些儿走调,随后激动起来,如果说他唱得并非无懈可击的话,那么他那副双肩抖动、身体摇晃、不时举起一只手来的姿态,倒真像是个地道的歌唱家。瓦尔瓦拉·巴夫罗英娜弹了两三首塔尔贝格的小作品,卖俏似的不是唱,而是用嘴“说”了一段法国咏叹调。

玛丽娅·德密特里耶芙娜已经快活得不知怎样表达才好了;她几次想要派人去把丽莎叫来;格杰奥诺夫斯基也找不出适当的赞美之词来,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晃脑——但却忽然打了一个哈欠,几乎没来得及用手把嘴捂住。他这个哈欠没有逃过瓦尔瓦拉·巴夫罗芙娜的眼睛;她猛地把身子一转,背向着钢琴,低声地说:“Assez de musique;咱俩来聊聊天吧。”——说着便把两手交叉放起来。“Oui,assez de musique。”潘申快活地重复她的话,便和她谈起话来——谈得热烈、轻松,用的是法语。“够味儿极啦,就像在上等法国沙龙里一样。”玛丽娅·德密特里耶芙娜倾听着他们拐弯抹角、闪烁其词的言谈,心里这样想着。潘申感到十分的称心如意;他笑容满面,眼睛放着光;起初当他和玛丽娅·德密特里耶芙娜目光偶尔相遇时,他还用手抹一抹脸,皱一皱眉头,不连贯地叹几口气;而后来他把她完全抛诸脑后了,只顾得去享受那种半社交半艺术的胡扯了。瓦尔瓦拉·巴夫罗芙娜表现出她还是个大大的哲学家:无论什么疑难问题,她都能拿出个现成的解答,无论对什么事,她都毫无疑虑、毫不犹豫;显然她是经常并且大量跟各式各样的聪明人物谈话的。她一切的思想、感情全都围绕着巴黎旋转。潘申把话题引到文学上:原来她跟他一个样,是非法文书不读的:乔治·桑令她愤怒,巴尔扎克她是敬重的,虽然她对他已经厌倦,她认为苏和斯可里布是伟大的理解人心的作家,她崇拜大仲马和费法尔;从心里说,在所有作家中她最喜爱的是波尔·德·科克,然而,当然啦,她连他的名字也不会提起。其实她对文学并不很感兴趣。瓦尔瓦拉·巴夫罗芙娜非常巧妙地躲开一切哪怕是稍稍涉及她处境的话题;她对爱情是只字不提的:相反地,在她的谈话中,对于放纵情欲的事,她与其说是态度严厉,不如说是灰心失望、自我克制。潘申则反驳她;她不同意他的看法……

然而真是奇怪——当她嘴里吐出谴责的词句,并且往往非常严厉时,她说这些话的声音却亲切而温柔,连她的眼睛也在说话……这双富有魅力的眼睛到底说了些什么话,倒很难讲得清;然而决不是些严厉之词,也不是些含混不清的甜言蜜语。潘申竭力想要了解个中神秘的含义,竭力想要自己也来用眼睛说话,他却毫无所获;他心里明白,瓦尔瓦拉·巴夫罗美娜这头真正国外养大的母狮子比他高明得多,因此他不大能完全把握住自己。瓦尔瓦拉·巴夫罗芙娜有个习惯,在谈话中间要轻轻地碰一碰对方的衣袖;在每次这种接触的一刹那间,伏拉季米尔·尼古拉依奇都心旌摇荡。瓦尔瓦拉·巴夫罗芙娜拥有能跟任何人一拍即合的本领;不到两个小时,潘申已经觉得,他跟她已是多年的知交了,而丽莎,那个他毕竟还是爱着的丽莎,他昨天夜晚还向她求婚的丽莎——似乎已经消失于烟雾迷蒙之中了。上茶了,谈话进行得更加没有拘束。玛丽娅·德密特里耶芙娜打铃唤来一个小佣人,叫他去对丽莎说,头痛好些的话,就下楼来。潘申一听丽莎的名字,便大谈其自我牺牲精神,谈男人和女人相比哪一个更能牺牲自己。

玛丽娅·德密特里耶芙娜立刻激动起来,开始断言说,女人更能如此,并且宣称她只须三言两语便能加以证明,她语无伦次地打了个颇不恰当的比方,就说不下去了。瓦尔瓦拉·巴夫罗芙娜拿起一本乐谱,半遮住脸,身子斜向潘申一边,嘴里嚼着一块饼干,唇边和眼中带着一丝儿静静的微笑,悄声地说:“Ellena pas invente la poudre,la bonne dame。”潘申稍稍一怔,瓦尔瓦拉·巴夫罗芙娜的放肆令他惊讶;然而他没能领会到这句突如其来的话中流露的真情,隐含了多少对他本人的轻蔑,他忘记了玛丽娅·德密特里耶芙娜对他的真诚和厚爱,忘记了她给他吃的那许多饭食,借给他花的那许多现钱——竟含着跟她同样的浅笑,用和她同样的声音(这个不幸的人啊!)回答说:“Je crois bien”——甚至还不是说“Je crois bien,”而是说:“Jcrois ben!”

瓦尔瓦拉·巴夫罗芙娜向他抛了一个亲热的媚眼,便站了起来。丽莎进来了;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要拦她没拦得住:她决意要把这次考验承受到底。瓦尔瓦拉·巴夫罗芙娜和潘申一起向她迎来,潘申脸上又摆出原先那种外交官式的表情。

“您身体好吗?”他问丽莎。

“这会儿好些啦,谢谢您。”她回答说。

“我们在这儿来了点儿音乐;可惜啊,您没听见瓦尔瓦拉·巴夫罗芙娜唱歌。她唱得美极啦,en artiste consommee。”

“请您过来吧,ma chere。”响起玛丽娅·德密特里耶芙娜的声音。

瓦尔瓦拉·巴夫罗芙娜马上像个小孩子一样听话地走到她跟前,坐在她脚边一个小凳子上。玛丽娅·德密特里耶芙娜叫她过去是为了自己女儿跟潘申单独在一起,哪怕一小会儿:她仍在暗中希望女儿会醒悟过来。此外,她有个想法,一定要立即说出来。

“您知道吗,”她对瓦尔瓦拉·巴夫罗芙娜悄悄地说,“我想试试让您跟您丈夫和解;我不能保证办得成,不过我想试试。他对我,您知道,是很敬重的。”

瓦尔瓦拉·巴夫罗芙娜慢慢抬起眼睛朝玛丽娅·德密特里耶芙娜望去,姿势优美地叠起两只手。

“那您就是我的大救星啦,表姐,”她用忧愁的声音说道,“我不知道怎么感激您对我的这番情意才是;可是我在菲托尔·伊凡尼奇面前实在过错太大啦;他不会原谅我的。”

“可是未必您……当真……”玛丽娅·德密特里耶芙娜本来要好奇地把话说下去……

“您别问我吧,”瓦尔瓦拉·巴夫罗芙娜打断她的话,低下了头,“那时候我年轻、浮躁……不过我不想辩白。”

“喏,反正是,干吗不试试看?别灰心失望嘛。”玛丽娅·德密特里耶芙娜对她这样说,还想要拍拍她的面颊,然而,瞧了瞧她的脸——便没敢伸手。“挺老实的呀,挺老实的呀,”玛丽娅·德密特里耶芙娜想着,“可确确实实是一头母狮子哟。”

“您不舒服吗?”这时潘申对丽莎说。

“是的,我身体不大好。”

“我明白您的意思,”好长的一阵沉默之后,他喃喃地说,“是的,我明白您的意思。”

“怎么?”

“我明白您的意思,”潘申意味深长地再说一遍,他简直不知道说什么话好。

丽莎有些难为情了,而后来她想:“随他去吧!”潘申做出一副神秘的样子,缄口不言,煞有介事地眼望着一边。

“已经都,好像是,敲十一点啦。”玛丽娅·德密特里耶芙娜说了一声。

客人心领神会,开始告辞了。瓦尔瓦拉·巴夫罗芙娜不能不答应明天来吃午饭,还要把阿达带来;格杰奥诺夫斯基坐在屋角里几乎要睡着了,这时挺身而出,要送她到家。潘申洋洋得意地向大家鞠躬告别,他在门前把瓦尔瓦拉·巴夫罗芙娜扶上马车,握了她的手,还在车后高喊一声:“Au revoi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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