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高兴见到这个应该却没有成为我儿媳妇的人。她比以前胖多了，但是她的神态没有什么变化，如果走在街上，我相信我还是能够认出她来。她说我的样子也没有什么变化，她说她也能够一眼就认出我来。她在我的“空巢”里看了一圈之后，拉着我的手在沙发上坐下。我问她现在的生活怎么样。她的回答把我逗乐了。“我现在是‘空巢老人’了。”她说。我们之间的距离一下子就拉近了。“那你跟我这个‘空巢老人’讲讲你这个‘空巢老人’的生活吧！”我开心地说。
她笑了笑，用不带一点怨恨的语气讲起了她的生活。她已经离婚十五年了。她的前夫是工程兵学院的一位老师。他们是由她的一位远房亲戚介绍认识的。他们从初次见面到结婚花了三年的时间，应该说彼此还是非常了解的。他们前半年的婚姻生活也没有什么问题。但是半年之后的一天，她凌晨下夜班回来，发现他不在家，而满地都是撕碎的纸片。她刚一弯下腰就意识到那是她高中时代的日记。她不知道他怎么会翻到自己藏在装旧课本的纸箱底下的那些日记本。她将房间收拾干净之后，马上就四处去找他，一直找到天亮也没有找到。他在第二天的中午才回来。他从此完全变了一个人：他的饭量增加了一倍。他的性欲也翻了一番。后一种变化让她忍无可忍，因为他那不是在做爱，而是在泄愤。而且他从此也不做任何家务了，连最应该由男人做的家务他也不做了。他的脾气更是变得极为暴躁，经常为一点小事就大发雷霆。他不仅用最下流的词语羞辱她，还经常打她，用拳头、用锅铲、用随手操起的任何东西。有一次他甚至用菜刀在她的颈背上划了一道。有一次他甚至当着他们孩子的面撕开了她的上衣，在她的乳房上吐了两口唾液。
这不可思议的经历对我就如同一场强烈的地震。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在剧烈地摇晃。我还清楚地记得那个追求我儿子的高中女生。她的皮肤那样细嫩，她的神情那样清纯……生活为什么要那样待她，那样虐待她。自责和懊悔在我的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我觉得那是我的错。我觉得那是我的大错。“你要是在我们家就不会……”我伤感又绝望地说。
而她的表情却是那样地淡定。“其实想想也没什么，”她说，“都过去这么久了。”她平和的语气和态度让我更加难受。我一把搂住了她，失声痛哭起来。我的眼泪浸湿了她浓密的头发。我的身体在她的身体上瑟瑟发抖。她耐心地抚摸着我的背。她等我的痛哭变成抽泣之后，慢慢将我的头从她的肩上扶起来。她从茶几上的纸巾盒里抽出两张纸巾递给我。然后她拉着我的右手，继续用平和的语气讲述她成为“空巢老人”的过程。离婚的时候，她的儿子还不到十岁。她将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他的身上，独自照顾和供养他到研究生毕业。毕业的前夕，她的儿子就已经找到了理想的工作。领到第一个月工资的当天，他就兴致勃勃地在离公司很近的地方租了一套单身公寓，与他的女朋友一起住进去了。每隔一周的周末，他们会回来看她一下。
她是那种过实实在在生活的人，天性非常安静，没有太多的幻想。这是她三十多年前给我的印象，也是她现在给我的印象。我想她肯定不会愿意长期在国外生活，我想她也肯定不会在我最需要他们的时候从我的身边搬走。如果她是我的儿媳妇，我想这个世界上就会减少两个“空巢老人”。
我没有跟她提起我现在的儿媳妇，一个字也没有提。我现在的儿媳妇与她正好是两个极端。她想事的方式、说话的方式、穿衣的方式、走路的方式……一切的方式都让我看不顺眼。最让我生气的是，在我第一次奇怪地栽倒在马路上的那一天，她居然怂恿我儿子搬出去住（还要求我们为他们出一半的房租）。还有就是他们在国外生活的同学纷纷回国来发展的时候，她居然怂恿我儿子放弃国内待遇优厚的职位，到国外去留学。这是一个不可理喻的女人啊。她从来都没有将我放在心上……我相信她也从来没有将我儿子放在心上。我一个字都没有向我心中的儿媳妇提起我现在的儿媳妇。
她不肯留下来吃晚饭，说是要去给一位正在住院的亲戚拜年。我也没有勉强她。穿好鞋子准备送她出门的时候，我一生中又一个最难忘的场面出现了。她从装着礼物的大袋子里取出了一个包得很严实的塑料包。她说那是一包猪心。她说那是她的一位同事自己家里熏制的。她说那些猪心都是从现杀的正宗土猪身上取出来洗净后，直接用茶叶和糠壳熏制的。她说她记得我那时候很爱吃猪心……三十多年了，她居然还记得。我感动不已地告诉她，我现在还很爱吃。
我真是很想她能够多呆一会儿，陪我吃一顿简单的晚饭，让我过一把婆婆瘾。这是大年初一啊！我突然对自己已经没有感觉的“传统节日”又有了温馨的感觉。我甚至想如果她提出要由她来掌勺，我不会反对的。我会珍惜这一生不遇的打下手的机会。但是，我不太好意思勉强她。她留下了她的手机号码，说今后有什么需要，可以给她电话。我将她送到了小区的门口。分手的时候，我问她离婚这么多年了，为什么没有考虑找个伴一起生活。她淡淡地回答说“没有兴趣”。我想起我丈夫“不幸逝世”不到半年的时候，也有人问过我类似的问题，我的回答一模一样。“我们都是命中注定的‘空巢老人’。”我半开玩笑似的说。
我一直没有给她打过电话。自责和懊悔一直盘踞在我关于她的思绪之中。从她的背影在我的视线尽头消失的那一刻开始，我就经常会去想象她过去的生活。我责备自己当时不应该在人生大事上听任我儿子的感觉（或者说没有感觉）。我懊悔没有用家长的权威促成他们的关系。如果她真成了我的儿媳妇，不仅我自己的生活质量会与现在有天壤之别，她也肯定不会遭受那种肉体和精神的极度折磨。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她来我家补习功课的样子：那么细嫩的皮肤，那么清纯的神情……生活为什么要那样虐待她？
准备从沙发上站起来的时候，我突然想，为什么不现在给她打一个电话，谈谈她送的熏猪心呢？我在记录电话号码的小本上翻到了她的号码。在号码的前面，我写的不是她的名字，而是她应该的身份。我还记得那天晚上在小本上写下“儿媳妇”这三个字的时候，我的那混杂着自责、懊悔和感激的复杂心情。现在，我的心情仍然那样复杂。事实上，每次想起她，我的心情都是那样复杂。我甚至想知道，在她遭受凌辱的那些时候，我在哪里，在干什么？如果在那些时候，我的生活中居然有一丝欢乐和喜悦，我都会觉得那是对她的羞辱，我都会觉得那是我自己的耻辱。
我按下了她的号码。电话很快通了，但是“儿媳妇”没有接。我又按了一次，电话还是很快就通了，“儿媳妇”还是没有接。这让我有点沮丧。因为尽管我从来没有打过她的电话，我却一直觉得只要我打她的电话，她马上就会接起。我以为我们之间会有这种默契。没有，我们之间没有这种默契，就像我们之间没有做婆媳的缘分一样。这令我有点沮丧。我不知道下一次要等到什么时候才会再有打这个电话的兴致和借口。
我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到了要准备睡觉的时候了。我放下小本，慢慢从沙发上站起来，慢慢走进卧室。铺好被子之后，我找出了冲凉后准备换上的内衣内裤，然后在床边坐下开始脱衣服。可是裤子刚脱了一半，电话铃又响了。我烦躁地皱起了眉头，因为我猜想那又是我女儿打来的。我不想再接听她的电话，我不想再受她的恐吓和侮辱。不过，我马上又觉得那可能不是我女儿的电话，而是“儿媳妇”的电话，甚至可能是顾警官打来的电话。我绝对不能错过了顾警官的电话。他会与我约好明天见面的时间。这是至关重要的见面，对我个人的前途和对了解存款的下落都至关重要。我有点后悔没有使用小于一直向我推荐的电话机上的来电显示功能（我嫌那上面显示的数字太小，很难看清楚），否则我可以很理性地作出选择，而不需要提着脱了一半的裤子干着急。电话铃一直响个不停，好像是在故意挑战我的耐心。我终于提起了话筒。
电话是我没有猜到的人打来的。听到我儿子的声音，我先松了一口气，但是等知道了他打来电话的原因，我马上又烦躁起来。
“你怎么回事？”我儿子首先问，“怎么等这么久才来接电话？”
我说我正准备洗澡，衣服都已经脱了一半。我让他等一下，等我穿好衣服再与他说话。重新拿起话筒之后，我儿子告诉我，他妹妹刚给他去过电话，说我的钱已经全部被人骗走了。
“胡说八道。”我气愤地说。
“她说是你自己告诉她的。”我儿子说。
“你相信她说的话吗？！”我说。
“你肯定跟她说了什么，她才会那么神经过敏。”我儿子说。
“我告诉她钱已经存好了，存在绝密的地方了。”我说。
“什么意思？”我儿子问，“什么地方是‘绝密的地方’？”
我不知道他们兄妹俩为什么对我的话都这么警惕。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儿子接着问。
我迟疑了一下，说：“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们。”
“你必须告诉我们。”我儿子说。
“在合适的时候我会告诉你们。”我说。
“我现在觉得她没有神经过敏。”我儿子说。
“你们都神经过敏。”我说。
“你必须马上告诉我们。”我儿子说，“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们的距离越来越远了。我不想这么僵持下去。“你可以让我睡一个好觉吗？！”沉默了很久之后，我用哀求的语气说：“我今天实在是太累了。”
“你不告诉我，我也睡不好觉啊。”我儿子说。他的声音很平静。这是他与我女儿不同的地方，他遇到什么事情都会显得很平静。“告诉我，你今天为什么会这么累。”他接着继续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今天实在是太累了。”我固执地说。
“你不能老让我们悬在疑惑之中啊。”我儿子说。
“我自己也悬在疑惑之中。”我绝望地说，“太多的疑惑，巨大的疑惑。”
“所以你才会这样累。”我儿子说，“说出来吧。说出来就好了。”
“说出来我会更累。”我绝望地说。
我儿子没有再勉强我。他让我先去洗澡，早点休息。他从来都比我女儿懂事。这是我对他偏心的重要原因。他说他明天再打电话过来。
明天，又是明天。我绝望地放下电话。我的两个孩子都将利剑般的明天悬在了我的头顶。明天，又是明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