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家养了一只小黄狗一头壳郎猪和一群小鸡,还有小舅自己养的一对儿能唱歌的黄鹂鸟,早晨起来,房前屋后就开始演奏一支动物世界的交响曲。我睡眼朦胧地醒来,姥姥已经把饭做好了,猪也喂饱了,她正屁股搭在炕沿上静静地吸烟。我用手指甲抠着眼屎,趿拉着鞋子去撒尿,见小姨和小舅双胞胎姐弟俩守着锅台在吃饭。
“小英雄,起来啦,睡觉时候还咬牙放屁不老实。”小姨朝我莞尔一笑,红红的嘴唇白白的牙齿在我眼前一晃,我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就说你俩咋不进屋吃呢?小舅说怕打扰你休息,我说一家人别客气。
待我排泄一空,姐弟俩已经草草吃完饭去生产队上工去了。我和姥姥一人喝了一碗小米粥,就着咸菜吃了一个馒头和煮鸡蛋,在享受食物的微醺中,姥姥慢声细语给我讲了一番学习文化知识的大道理,她的论证就是我爸郭老师。我盯着姥姥的跋涉岁月饱经沧桑的满头白发和那男人似的骨节粗大的皮肤皲裂的大手,几次想说臭老九有啥了不起知识越多越反动,又努力克制住了大不敬的污言秽语,尽管学习是最令我头疼的事情,我还是不忍拂逆姥姥的美意,我知道,老人家是真心为我好,她怕我学坏。
“放心吧,我保证做到出污泥而不染,我这不是响应号召来插队,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了嘛。”我嬉皮笑脸。
“唉,插队?来这穷乡僻壤当农民?大姑娘小伙子的不在城市里上班做工,连草和苗都分不清,笨手笨脚的都是半拉子,铲地晒冒油,做饭净熬粥,遭多大罪?再说了,他们住一厝大房子,中间就一堵墙隔着,大姑娘小伙子的正是青春期,时间长了肯定得搞对象谈恋爱出事儿,早晚不等。”姥姥忿忿不平,见我鼓着一双小眼睛好奇地听讲,她又补充道:“我说的是上海那帮知青,县城来的还好点儿,毕竟本乡本土。”
“他们是扎根闹革命,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永远地不走了,至于我嘛,我还可以常回家看看,不过,我最喜欢吃姥姥做的饭菜,百吃不厌呢,我白吃一辈子,姥姥也不会烦我,是吧。”我殷勤地却又是极为笨拙地给姥姥装了一袋烟。
“嗯,这倒是,农村就这样儿好,哪像你们城里人,说是吃商品粮,有个小红本本,一个土豆都得花钱买,吃饭时扒拉着碗里的,眼睛还得盯着锅里的,连粮食都不够吃,哪像咱农村有自留地,茄子辣椒西红柿大白菜胡萝卜可劲儿造,过年还能杀口大肥猪。”烟雾缭绕中,姥姥怡然自得,她为生活在广阔天地而自豪呢。
在我的记忆中,姥姥从来没有去过县城我家,她怎么知道这么多呢?我想了想,我家的伙食是很差,一个多月难得吃顿肉,两个哥哥在家时几乎顿顿都吃不饱,我爸郭老师一个人的每月二十七块五毛工资确实难以养活一大家人。难怪,一到学校放寒暑假了,我妈就打发我来姥姥家住上一段。
仓房的房笆上吊着一块腊肉,姥姥让我踩着板凳上去摘下来,她笑着说咱中午包饺子给我三外孙儿改善生活,我说房笆上还有十多条大鱼坯子呢,姥姥说那是你小舅在河套钓的白鲢鱼你想吃啊就给你做。
我恨不得亲姥姥一口。
扎根农村闹革命,我的理解是革命的内容就是造反,全国轰轰烈烈造反时我年纪尚小不让我参加,三年之后我大了造反高潮却过去了,反正,革命不革命的与我无关,反正姥姥家好吃好喝的供应着我,主要是没人管我,我就如鱼儿跃进了大海,鸟儿翱翔在蓝天,这时节是金风送爽硕果飘香,风景这边独好。这不,大姨带着表弟凤喜来了,我还有了玩伴儿。
昨晚上我智勇救人的事迹已经长了翅膀,传遍了整个龙水泉大队,凤喜就把我当成了他的偶像来崇拜。他比我小一岁,也是个淘气包子,叛逆少年,跟我一样对学习特别头疼,造反派斗老师时候他曾经往老师脸上啐过吐沫,结果现在老师一得势他的学就没法儿上了,农村孩子辍学在家除了当家长的小帮手就是吃闲饭当造粪机器,他见我来了,自然是高兴得不得了。
酱油没有了,姥姥掏出五角钱让我去供销社,还说剩下的归我零花,我笑着说我妈给我足够的零花钱了,我在这儿不干活还白吃白喝不交伙食费就已经很幸福了,啥叫幸福,幸福就是知足,在姥姥身边我最知足了。大姨慈爱地看着我说几个月不见你这孩子越来越油嘴滑舌了,我说伟大领袖教导我们穷则思变变则通嘛,狂妄地捏个响指,就跟凤喜去了供销社。
供销社在屯子正中心的位置,其实就在老井附近,我多次来过龙水泉,多次听姥姥和我妈大姨她们回忆如烟往事,耳濡目染的,我知道供销社这一溜青砖灰瓦的大房子就是旧社会我姥姥的家,所说的杨宅大户,三进青堂瓦舍的四合大院,如今这里还有大队部卫生所铁匠炉和配马站,而在过去这里可是有一丈多高的围墙和带盖的炮楼拱卫着,就跟电影里演的司令部一样戒备森严威风凛凛,如今早就拆除了,无法想象在过去具体是什么样子。听长辈们说,那是地主响窑了,只要胡子敢来抢劫,就真刀真枪地干,即使肝脑涂地也要保卫家园。听说,这里曾经被大股胡子也就是绺子破了一次窑,我姥爷遭到绑票被带进了大兴安岭的山沟里,是他那个在省城当警备团长的大哥,也就是我和凤喜永远都无法见面的那个被农会活活打死的大姥爷交了一大笔赎金才被放回来。第二次是满洲国时候一股叫靠山红的绺子来打窑,虽然血肉横飞地死了几个人,由于一位特殊人物的出现,胡子没有打进来。我和凤喜每次来供销社都会莫名其妙地兴奋起来,因为倒退二十四年,这里就是我们姥爷的家,是姥爷的家也就等于是我们的家的一半。
“姥爷的护院家丁使用的是德国镜面匣子炮吧?就跟平原游击队里李向阳手里拎的那个一样吧?”凤喜问我。我们哥俩的话题恰好在同一个兴奋点上。
“八成是汉阳造,也许是日本鬼子的三八大盖吧?总之咱可是说不定。”我回答,凭空想象着硝烟弥漫的鏖战场面,“听姥姥说,咱家还有老母猪炮呢,一打成扇子面儿,能把人的眼睛打瞎耳朵打聋,那天装弹药装多了,呼隆一声开后堵,炸死了自己家的两个人。”
“反正我敢打赌,姥爷用的是手那么大的小撸子。”凤喜忽然十分肯定道。
“瞎吹吧,你八成是做梦看见了。”我不屑地在牙缝里往外嗤了一线口水。
“咱俩打赌,输了你得给我点儿东西。”
“小意思,给你脑袋都成。”
“那我能要得起吗?这样吧,你给我那把三棱刮刀就行。”凤喜眼睛里满是贪婪的光。
****,这家伙胃口不小,看一眼就想占为己有,这把刀可是我出来闯荡江湖防身用的,即使不用来杀人越货也用来壮胆儿,俗话说打铁还需自身硬嘛。又一想,凭什么他会赢我会输呢?
“赌就赌,你输了给我啥?”
“你要啥,我就给你啥!到时候,我啥都听你的。”凤喜反倒十分仗义起来。
“成交!”我心想,看你输了你能给我啥。
我们打手击掌,算是赌定了。
从供销社出来,我俩拎着一瓶子酱油绕到供销社房后。
供销社房后是一排树林,杂草丛生,其中有几棵枝叶繁茂高可参天的大杨树,杨树身足有两人的手臂连接一起那么粗,树龄差不多有一百多年了,听我姥姥说她嫁入杨府那天就有这几棵树,应该是我们的太姥爷栽的,全国大炼钢铁那年好悬没杀掉当烧柴,也就是那年,人们把锅砸了把灶坑门子拔了,连同菜刀锅铲子炉钩子等等凡是沾钢铁边的金属,不分形状大小厚薄一股脑地扔进炼钢炉里,为完成高指标后来又到处寻找破铜烂铁,挖地三尺才非常意外地发现了一条秘密地道。这条暗道的出口,十分巧妙地设置在猫屎楼附近的一棵老杨树的树根下,上边盖了一层碎砖烂瓦,旁边还有柴禾垛。猫屎楼就是农村人说的厕所,整日臭气熏天的,柴禾垛枯枝败叶堆积,天长日久了腐殖质招耗子生跳蚤,连猪狗都不愿意来此。这就容易造成人的疏忽大意,土改那年秋天八路军工作队进占杨府大院,我姥爷的大哥那个吸大烟的国民党团长就是从这条暗道逃跑的,后来抓住了就毫不留情地镇压了。有意思的是,猫屎楼是用砖头垒砌水泥勾缝,非常坚固耐用,土改之后也没舍得扒掉一直使用着,人们想不到解放十多年之后这里还能发现如此惊人的秘密,而此时老地主我姥爷已经因念叨反攻大陆被枪毙掉了,就把我姥姥抓来审问一番,打了几个耳光,一看她确实啥也不知道就放回去了。这条暗道从供销社的山墙背后直通供销社一个房间的炕洞子里边,前两年还利用了一段时间,作为反帝防修的防空洞搞军事演练,用来装全大队贫下中农一年的口粮,暗道里阴暗潮湿,粮食即使用塑料布包着放里边没几天就受潮发霉不能吃了。利用它搞战备显然不行,那也得作为准军事设施保留着,因为可以钻进去不少人躲避毒气弹,何况为了搞路线教育,村史展览馆里还记载着它的一页。为了防止顽童们来玩耍出意外,把暗道出口封住了。
我知道这个暗道的来龙去脉,也和凤喜探幽览胜似的钻进去过,进去了,也就赶忙出来了,里边圆筒状,直径不足一米,光溜溜的啥也没有,还得哈腰匍匐前进,弄一脑袋脏土,十分的阴森恐怖不说,还由于缺氧导致大脑昏厥,和县城里的日本鬼子留下的带射击孔的水泥碉堡相比,这里可不太好玩儿。现在,这条当作防空洞的地道口周围长了一圈一人多高的业已打籽的野蒿子,还被一块长绿毛的厚厚木头板盖着,上面压着一块脸盆大的石头。我注意到,木头板沾着鸡毛,巨石上有鸟屎,旁边还躺着一只死猫,发出特别难闻的腐烂的酸臭味儿,而我的脚,已经踩到了粘稠的猪屎了。
“这里比垃圾场还脏,来这儿干嘛?”我捂着鼻子不满地说。
“别急,帮帮我呀。”凤喜伸脖子逡巡一番,就蹲下去,意思是我俩合力把大石头搬开。
此时临近中午,学生没放学,社员没收工,整个屯子也没多少闲人来供销社买东西,倒是有些万籁俱寂。在大白天的,能搞出什么名堂来?我好奇心大炽,就运足了一口气,和凤喜把大石头搬开了,又使劲儿挪开木板,就露出了黑黢黢的洞口。
“你蹲下,别让人看见咱俩。”凤喜命令式的对我说,我不太情愿还是矮下去半截身子。
凤喜熟练地跳了下去,下去之后,他在里边轻声让我也跟着下去。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跳了下去。地道口有两米来深,半铺炕那么大,能直立站下五六个人,跟土豆窖差不多,显然是后来人用挖掘工具扩大的。里边很阴凉,说话嗡嗡的有回声,这感觉就像跟日本鬼子打地道战那样紧张而刺激。地面和四壁都很湿滑,是连绵秋雨浸入的缘故。我还未及说话,就感觉脚上有东西在爬,借着洞口外面稀薄的光亮,我低头一瞧,嗬,是一只肥胖的癞蛤蟆!
这东西不咬人,可是它能让人头皮发颤,汗毛倒竖皮肤起鸡皮疙瘩。好在我穿的高腰胶鞋系着鞋带,没有接触脚面,我也不怕它,就用脚把它拨弄开。凤喜毫不在意癞蛤蟆,他问我带没带洋火,我说我不抽烟带啥火,他说那你就得亲自用手摸了,我奇怪地说摸啥?他说摸枪啊。
“净扯蛋,开国际玩笑!这里怎么会有枪?”我感觉受骗了,气呼呼地就要爬出去。
“三哥,你别忘了咱俩的打赌,你是怕输吧?”凤喜拉住了我。
我瞅瞅凤喜的眼睛,他的眼里闪烁着农村孩子那种淳朴执著的光亮,不像是跟我来恶作剧,而且我们是亲表兄弟。我大为诧异,就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说来话长,我得详细跟你说说,要不,你还不相信呢,这事儿蹊跷的很,跟白日做梦一样荒唐,就是到现在我都不太敢相信,可是,它竟然是真的,真实得就像你我的存在一样。”凤喜扫描周围,好像是要找个凳子坐下跟我来个促膝谈心似的。
“你别拖泥带水,挑主要的说,就是语文课的中心思想。”
“我做个梦,我梦见我姥爷了,啊不对,他也是你姥爷,梦见咱们俩的姥爷了。”凤喜喘口气,稳定一下心神,一字一句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