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看得津津有味,入神入迷的节骨眼儿,房门却“吱嘎”一声,凤喜出来换班了。
惨白的月光下,黄皮子的舞蹈正精彩绝伦地进行中,被意外的响动打断了好戏,它显然是心有不甘,停止了伸胳膊撩腿的动作,依然直立着,它在观看主人家的门里出现的人到底是谁。
凤喜眼尖,他一眼就发现了黄皮子,这意外情况使他惊愕得呆愣住了,一时不知道是进还是退好,他更不知道黄皮子已经在院里折腾了好久,也不知道我欣赏没欣赏到黄皮子学人直立。凤喜跟我说过,他曾经看见黄皮子在眼前滋溜跑过去,仅仅一回,黄皮子就是一只跟大便颜色一样黄澄澄的皮毛,脸像猫的大粗尾巴黑尖嘴巴的像兔子那样敏捷跳跃奔跑的小动物。
就在人和黄皮子面面相觑对峙僵持的当口,由于过度精神集中,浑身处于半麻木状态的我,控制不住,竟然“突、突”放了两个响屁,这两个响屁在这关键时刻有如两声枪响,黄皮子再也不敢托大,它尥了个蹶子,窜起一米来高,像一条粗绳子在半空中抖了抖,掉地上就没了踪影,不知是上天了还是入地了。这只黄皮子真是来如疾风,去若闪电,直把我俩看得目瞪口呆,惊心动魄。
“哎三哥,你这屁放的,可真是时候啊!”凤喜回过神来,万分遗憾地说,“我早出来好了,还能看一会儿它站立装人。”
“哼,岂止装人啊?他还拜天地拉磨转圈儿学人跳舞呢,就跟咱们人一模一样的。”我说着,意兴阑珊地拎起了鸽笼子,“进屋睡觉吧,这回它被咱俩冲着了,知道有人要害它,估摸着十天半月不会来了。”
“它不来,咱就堵它的老窝去,非得把它逮住了,听我爹说,镇里公社的收购站收黄皮子的皮子,好的一张能卖十多块钱呢。”
“你知道它的老窝在哪儿?”
“反正它肯定有老窝,跟人一样,总得有个家有个房子啊,要不,它白天在哪里睡觉?”
“先别考虑老窝不老窝的问题,你在哪里睡觉?跟我一个被窝眯瞪一会儿吧。”
“不地,我回家去好好睡一觉,折腾大半宿,只看见了黄皮子站着装人,连一根毛也没逮住啊。”
“现在回去,不害怕吧?带三棱刮刀没有?”
“带那玩意儿干啥?你既然给我了,就不行反悔了。”
凤喜说着,打个哈欠,就往回家的方向走。我把手电给他,他大咧咧说要那东西干啥,就是闭眼我也能找到家。我想也是,大姨家距离姥姥家只有一百多米远,中间隔着六七户人家,几乎是房子挨着房子,柴禾垛挨着柴禾垛,农村孩子善于走夜路,何况还是月淡星稀的后半夜,再过一会儿就天亮了。我俩都是十五六岁的大小伙子,还不至于被一只黄皮子吓坏了,哪管它已经成精成仙了,它也是怕人的东西。
我做梦都没想到,也不太相信,凤喜走在半路,竟然能遭受到黄皮子的报复,而且这只成精的黄皮子还把他给抓伤了。
事情是这样的:凤喜在前边走,恍惚觉得身后有个小东西在尾随着他,他回头却什么都看不见,他以为是幻觉就没有注意,因为他还一直处于刚才窥见黄皮子站立装人的兴奋当中。有一段路两边都是高大的柴禾垛,黑影曈曈的。凤喜站住了,想在柴禾垛根那儿撒尿,这种情况在农村极为常见,就是大白天也有老男人不知羞臊地往柴禾垛根儿滋小便。他刚刚解开裤带,却感觉裤子一褪到底,好像有人帮他脱裤子,幸亏里边穿了秋裤,要不就会露出白花花的屁股,他以为是自己造成的,提上裤子,尿水就出来了,裤脚好像被什么重物缠住了,裤子不由自主地沉沉下坠,就如同跟顽皮同伴们在一起玩剥裤子游戏那样使人难堪而愠怒。这时候路上哪有人?即使有人也不会如此开玩笑,凤喜一想可能是遇到鬼了,就头皮发麻,他转身低头一看,一只黑黢黢毛茸茸的小东西正抱着他的大腿使劲儿往下拽他的裤子呢!凤喜来不及细瞧到底是何物,他本能地一蹬腿,想把它甩掉,可这东西却借力轻飘飘地爬上了他的肩膀,并用凉冰冰的爪子薅住了他的头发。凤喜没戴帽子,头发长而凌乱,被抓得丝丝疼痛,鬼上头可不是好兆头,吓得他发出“妈呀!”的一声惨叫,两手下意识地捂住了脸,同时摇头摆尾,猛耸肩膀,那东西立足不稳,前爪胡乱地去抠凤喜的眼睛,凤喜的两只手背被挠了一下,火烧火燎的,他弯腰低头,腾出一只手反抄后背,那东西非常机灵,见没得逞,就点击了一下他的屁股,一团黑影落地,疏忽就不见了。整个被偷袭的短暂过程中,凤喜一直是被动盲目的,都没有看清那东西的正脸。不过,惊魂甫定的凤喜认定这东西肯定是那只成精的黄皮子,它不仅懂人语,还具有强烈的报复心理,它是从背后袭击,想抠瞎凤喜的双眼呢!
凤喜不说谎话,我了解他,我也相信他。可是,黄皮子成精也罢,当了仙家也好,它竟然敢公开在路上袭击人,这说明它的胆子也太大了,晒干了比倭瓜还大,这可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事情。会不会是别的什么小动物呢?也许是恰恰凑巧赶到一块儿来了?比如野猫,蝙蝠,貂,大眼贼,猞猁,飞龙,老鹰或者狐狸什么的?我把我知道的和能想象到的小动物都一一例举,凤喜全部予以否定,他说有的只在野外草原上,在屯子里你根本看不到,就是即使饿极了进屯子寻找食物它也不敢攻击人,而且手段还是如此卑鄙下流,他眼泪汪汪而又信誓旦旦地说:“我有一句撒谎,就不是人,就是王八养的!如果不是那只黄皮子,我就敢把脑袋拧下来当球踢!”
我看到凤喜的一只手背被抓两道伤,就跟被猫的利爪挠的一样,细细的长长的,冒出殷红的血珠了。为防感染,我大姨给凤喜涂抹上了二百二红药水,看上去红艳艳的一大片,可怜可悲极了。
包括五十来岁的我大姨父那样的老庄稼人,也不认为是黄皮子偷袭了凤喜,因为根据他们的生活经验,黄皮子就是年老成精了也不敢拦路挠人,何况我大姨父是车老板兼运输队长,他走南闯北见识广博。这样一来,那只多次袭扰我姥姥家并吸小鸡血的黄皮子如何在月光下拜天地和跳忠字舞的匪夷所思的稀奇事儿,我就只能闷在肚子里了。我明白,如果我说出来了他们会认为我撒谎或者是神经有毛病。黄皮子跳忠字舞这事儿,到后来只有凤喜相信不疑,那也是他经历了血的教训。就为这,我和凤喜除了血缘至亲,还成了世界上最铁的铁杆儿哥们儿。
成精的黄皮子啊,你茫茫如大海捞针,渺渺似空谷回音,你来无踪去无影,没有留下任何的蛛丝马迹,你在暗处,我们在明处,你藏着不出来,我们去哪里找你?我们到哪里去报仇雪恨啊?
一场小清雪漫天飞舞,到处银装素裹,河水结了薄薄一层冰,有了冰,可以说时令进入了严寒的冬季。一晃,我赌气到姥姥家有一个多月了,这一个月里,我除了跟吸小鸡血的黄皮子作对,还捡了几麻袋的庄稼,我和姥姥将苞米棒子高粱头和谷穗子什么的分门别类,经过挑选碾轧脱粒去皮,装了满满三个面口袋。姥姥非常高兴,她坚持让我送回去一些粮食贴补家用,顺便回去穿了棉衣服再来,因为我还没有长成身体也不够魁梧健壮,寒冬腊月了就无法出门了。恭敬不如从命,我就乘坐长途汽车,肩膀扛着一个口袋腋下夹着一个口袋,费劲巴力地回了一趟家。我妈见了我,自然是乐得合不拢嘴儿,可我爸郭老师见了我,依然是冤家路窄积怨难消,他只是冷冷地问我想不想回学校复课,我说不想啊一丁点儿都不想,然后,这位臭老九郭老师就对我视若无物,不理不睬。他对我视若无物,我就对他白眼相向,不卑不亢,这样下去的结果可想而知只有分道扬镳了。
第二天,我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游逛的时候,鬼使神差就转悠到了红光中学附近。看着那涂抹着“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脸盆那般大方块字的砖大墙,听着熟悉的上课下课的当当脆响的钟声,我心绪复杂,很是感慨万端,回想起我做过的一系列恶作剧有点儿后悔,尤其是用癞蛤蟆吓唬女老师实在是龌蹉不堪,想着想着,良心发现的我竟然眼角湿润了,可是男子汉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对就对了错就错了,条条大路通罗马哪块黄土都埋人,大不了从头再来,我在农村这段时间不是呆得极为舒服极为快乐嘛,我这段儿孤胆英雄侠士极富刺激冒险色彩的乡野生活经历,他们哪个亲身体验过?说出来他们得瞪着眼睛羡慕死我!在学校的课堂上,老师胳膊窝夹着课本进来了我们还得微笑起立问好,固定在小板凳上规规矩矩的背着手,听老和尚念经似的,不许交头接耳乱说乱动,那外号叫臭老九的穷教员他是皇帝还是钦差大臣咋地?他是我们的救命恩人二大爷咋地?特别是他讲的那些鬼怪难解的代数几何物理化学题,比猜谜语还让人费脑筋头疼,憋得老子我眼冒金星也做不出来,一测验考试的还要张榜公布,分数低排名靠后了就好像谁是弱智大傻子,连祖宗八辈儿都跟着丢脸倒霉,主要是学那些所谓的**知识究竟有啥用呢?我两位亲哥哥在学校学习成绩不好也不孬,闹腾了一溜十三遭,到头来在城里连工作都没有,还不是上山下乡去修理地球了?与其晚归莫如早走,听说国家的几所大学都实行保送制度了,必须得有领导鉴定政治思想表现好又红又专什么的,何况,大学招生就像皇帝选驸马寥寥无几,大学里边是啥样儿的谁也不知道,距离我们就像共产主义理想那样渺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