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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与你相见

与你相见

哦。对了。我有件事忘了要讲。它并未贮存在岁月的沉淀里,而是诞生于未来的时光中。

那应该是在许多年以后。是在微凉的秋夜,但或许是仲夏夜也说不定。那时光阴依然平缓,四季还是原貌,窗外景色虽然风云激荡,但对我来说依旧如故。窗前远处夜色下的城市还是灯红酒绿,车水马龙。簇拥着的高楼已然万家灯火,弥漫着微红醉意的酒吧夜夜狂欢,几十年如一日。乡村就在我们屋子身后,喧嚣寂静,一切琐碎全归于尘土,一如我童年所见的那样。不过我这种见解也许失之偏颇,因为几十年来我从未回头留心它如今的样貌。可是总的来说,生活还是原貌。

这么说,不管时光怎么荏苒,将来如旧?不。不是那样。至少对我们屋子来说并不如此。

时过境迁,因为屋子耐不住蝼蚁长年累月的虫蛀,潮气浸物无声的渲染,已经老旧,大不如前了。那幅颓败穷酸相让人羞赧。它背阳阴冷潮湿处滋生的地衣和青苔不知何时已经依附于墙角。房间阴暗角落的孕育的霉菌已经开始侵袭家具木质的站脚,并迅速的向上蔓延。空气里的灰尘飘落黏抹在家什上,增添了久远的气息。墙皮脱落,屋角发霉,壁纸暗黄,蜘蛛结成的旧网还粘连在窗帘上,阳光照耀下,细若游丝的蛛线还熠熠闪光。曾经藏匿角落,只偶尔敢在夜间觅食的家鼠,如今竟然在白天大庭广众之下旁若无人的游走。不过我也早已习惯。有天晚上它们跑到地板上开趴体,我也没有阻止,因为实在没有了精力去驱赶它们了。曾经我也催促他起来打扫。清理一下,晒晒家具,把屋子重新粉刷。他还是沉默,好像觉得年老体衰的屋子已经承受不住我们这番折腾了。后来,我也偶尔听他叹气,淡然说,等你母亲回来再说吧。

我们大家都心知肚明。那时屋子本身也衰老了。曾经它载着我们远行,迅捷而且轻快,一天的大部分时候,它总是没完没了的哼着悠扬的小曲,像是引路的青鸟,伴我们走过原野和森林,山地和草原,城市与乡间。如今它已经成了老朽模样,步伐沉重缓慢,每行走一段路途它就要休息,这时他那急促的喘息的清晰可辫。它脚踝常常肿胀,一路迁徙,脚上穿的旧布鞋常常走丢。它越来越像个孩子,每次我要给它丢失鞋子的光脚重新穿上布鞋时,它总是像受委屈的怨妇那般阴郁着脸,沉默不语。不仅如此,它记忆力也不如从前了。以前,它长途跋涉后还有旺盛的精力去挑选明晨的美景,并把它精致铺陈在窗前。而现今,它总觉得腰酸背痛,休息一夜还舒缓不过来。窗前景色也变的粗制滥造,敷衍了事。有时候一连好几天都来不及更换。它大概是真的忘了。有几次故技重施,颠倒忘记了顺序,把之前出现过得景色重新搁置窗前。我倒无所谓了,因为对我来说,不管什么美景都是一样的单调乏味,一样的陈旧过时。

有天我打开窗子,看到窗外一切正在扭曲变形,支离破碎。我突然意识到它也许正在陷入谵妄的深渊,也许过不久就会崩塌。而我还在这屋子里,心里明白即使被废墟掩埋,也不愿离开屋子半步。哦。还有他。我以前也曾怀疑他是否真的与我同在,不过后来大概是出于自我安慰,还是相信了。然而说来奇怪,当我疑虑真相时,他那屋子总是死寂,好像不曾有过一个人。但当我坚信幻象时,我仿佛又能听到他睡觉时震耳欲聋的呼噜声了。

初夏的夜晚,凉风习习。在温凉的夜景里他又在喝酒了。以前他好招呼狐朋狗友狂欢畅饮,而如今他喜欢细饮独酌。

“别喝了。酒精把你的脑子都烧毁了。再喝下去,你就真的变傻了。”

他不喝了。小心翼翼的默默把酒又倒回了酒瓶。

“我快要结婚了。”我说。

他没有回话。

“你听到了。对吧。你不要和我商量一下么?到我屋子来吧。”

“别闹了。未沫。我问你。在酒吧那次,那女孩向你哭诉完她凄美哀婉的爱情故事时,问你是否也曾像她那样爱过,你怎么不说话。”

“我。我当时只是有点紧张。”

“算了吧。未沫。我是知道你的,我比你还了解自己。你根本无须掩饰,我可以看透你心里每个角落。你心里只有你自己,你就从未爱过任何人。不。你甚至连自己都不爱。你最痛恨的就是你自己。如果你是水做的,你体温早已跌至零度,变成冰雕了。你以为身穿衣服,将自己重重包裹就能让自己融化么?你已经被自己判处终身监禁了。你就在这屋子孤独终老吧。”

他停顿了。只为平复情绪,又用缓和的语调,补充:

“我对你的期望不高。未沫。你不要给我领个男的回来就行了。”

我们彼此不再说话。在那个深沉的夜里,平静的表象里有暗流在躁动,屋子地基深处正酝酿着神秘莫测的能量。一切按部就班,一切又都蠢蠢欲动。我有预感,假以时日,它就会喷薄,就会爆发,就会连同这屋子一起腐蚀,销毁,淹没。我等待着,倾听,环视周围的一切。夏蝉停滞嘶鸣,野狗不再狂吠。风停了,树枝也低垂下来。暗夜里的星星在坠落。窗外城市难得安眠,灯光都熄灭了。璀璨的如同白昼的楼宇瞬间陷入了漆黑,脱去了繁华的外衣,变成了阴冷暗黑的钢筋水泥。我转过身,屋子里也黯淡,静悄悄的。

好。来吧。我躺在床上等待屋子轰然倒塌。然而暗夜缠绵,万籁俱寂。屋子并未发出任何声响,墙体完好无损,也并未有任何开裂的迹象。我呢,还是那么躺着,倒有些失望了。

在黑暗的景象里,熹微的灯光下,一幅梦魇般的图景又萦绕在眼前。接着无数影像拼凑在广袤的星空,往昔的时刻开始重现在视野了。我仿佛搭上了时间的快车,在陌生的记忆里迷失了。那都是些什么啊。有九月的黄昏,冬日午后,春末清晨,朦胧的午夜,在所有没有下雨的日子里。谩骂,扭打,争吵。撕扯着头发从冰冷的水泥地上拖来拖去。哭泣也不能引起容忍和宽恕,于是又从床上抓起来扔到窗子下面,鸡窝下面,像遗弃的物什。没有人反抗,也没有人挣扎,沾满鸡屎的身体依旧那么躺着,也不动弹,在记忆里一躺就那么多年。眼泪也没了。眼珠也不转了。死了。是死了。可是还能跑,还能离家出走。被发现了。怎么办呢。就要抓回来。那真是盛大的游行,恐怖之旅。到了亲戚家,也还是那样。还是执拗,不肯屈服。于是又是打。掐人中,晕死了过去。说是中了邪。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要让干枯黝黑的老太婆驱邪。那老婆子长着魔鬼般的利爪,满是皱纹的嘴唇闭着,像是被针缝上了。一张嘴就知道不会吃人,因为牙齿都没了。可是还有柔软的舌头,话语里喷出的唾沫还有股血腥味道。她也骂她,打她,羞辱她。她坐在地上,终于忍受不了委屈,只是哭,放声哭。哭诉折磨,哀嚎不幸。冷血的老巫婆也被感染了,难得的同情从那眼泪里流出,两人跪在地上,搀扶着,拥抱着,哭的天昏地暗。

我想着这不知该是属于何人的记忆,总是压抑,总是愤恨的睡不着,总想发泄一通。

“都怪你。如果不是因为你,我也不会变成如今的样子。像个废人一样躲在这里,寸步不敢离开。你把我这辈子都给毁了。”

沉闷的思绪发泄殆尽,带来的是灵魂里无言的虚无和厌倦。月光升起来了,透过窗子。冰凉的月光抚平了怒火。我不禁自责。我是谁都不能怪怨的。将我困在这屋子里固步自封的并非内心的阴影,而是我清楚自己正在逐渐深陷泥沼,作茧自缚,然而却又不能自拔的困境。我想我是中了蛊惑了,迷失在抑郁的迷宫里了。

我们虽然同居一处,同在一个屋檐下,眼前只有一堵墙相隔,可是却像是分居地球的两端,各自住在大洋彼岸,远隔千山万水。曾经我也试图在墙壁上凿个洞,可是又害怕凿壁的动静惊动他。后来在沉闷的夏日黄昏里,浓云低沉,大雨正在酝酿。蚂蚁从窗前搬家路过,我便恳求它们帮忙。洞穴快要竣工的那天早晨,我已经从半透明的砂砾中看到他那屋里微弱的光线了,却突然迟疑了:不。我不该这样,怎么能偷窥呢。我不该让隔阂再增添上肮脏的成分。如果那样,我们就真的没有相见的必要了。于是我又请求蚂蚁们悄无声息的把洞穴的尘土砖砾填充,恢复原样了。

可是我还是难过的要命。我多么想同他见一面,就算以探望的名义也好。算相对还是无言也行。不管怎么说,我们还是在屋子里生活那么多年,一堵墙怎么就能阻断情怀?

我已经来到他门前。心里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不想让这悲剧再继续重演。我曾无数次想象同他相见的情形,如今真的来了,却不免又颤抖起来。我不要再等了。我想。这时他那屋子里又有了声响。

“未沫。”

“啊?”

“窗外在下雪。”

我望着屋外夏日的深远的高空。许久。

“哦。”

“未沫。我是不是老了。我听说人老了,就特别想回家。”

“你没有老。只是……”

“你又在骗我。未沫。你总是习惯说谎。我明明觉得自己已经很老了。上次我给你去买火车票。后面一个和你年龄相仿的小伙喊说,前面那老头,滚蛋,别插队。”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了,嗓子里仿佛有了异物。伴随着急促的呼吸,他撕心裂肺般剧烈的咳嗽,深吸一口气,脸憋得通红,又猛然发力,一口浓黑的老痰就从嘴里弹射到了指定区域。多年来这一幕,我是再熟悉不过了。但那次,他却没能做到。

“未沫。快去,叫医生。”

我打了电话。很久以后,医生才来。一群白大褂手持刀子钳子进去了。后来,主治医师出来了,摘下口罩,低垂着眼睑。

“对不起。我们已经尽力了。”

他们走了。屋子重又陷入沉寂。阳光照进屋子,太阳落了。长夜让人迷醉。我又听到他拨响打火机的声音了。熟悉的烟草味道从门缝里溢出来了。屡屡青烟变成游丝,变成缠绵的薄雾。烟雾穿透了我的发丝,渗透毛孔,润浸了眼睛,化作妖娆的舞者在我周身萦绕,飘浮,流动。

呛人的烟草气味让我的眼角有些湿润了。

我突然觉得,我们就是殊途同归的旅伴。在愁苦的黑色海洋上漂浮,路途上虽有墙体相隔,未曾相见。但总是不时敲击墙板,发出沉闷的声响,消除旅途寂寥,也告诉对方彼此还在,从未独自远航。我们用沉默做船桨,依着苦楚的海风的吹拂,就在那刻,共同抵达了孤独的彼岸。

于是。我想。他或许应该也是爱我的。

2015年3月9日至5月5日初稿

2015年5月7日至6月17日复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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