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家青儿同岁。”苏青母亲意味深长地望了望两个年轻人，又问道，“姑娘，看来你不同意让我儿子同我一起下山了？”
雪秋不由红了脸，好一时才说：“大婶，您老刚来乍到，要下山也总得歇歇腿儿再走呀！”
“好聪明的丫头！”苏青母亲哈哈大笑，然后取过包袱，把新制的鞋袜交给苏青说，“由老娘坐镇，你就安心教这些孩子读书吧！”
在那个夏季的黄昏里，当苏青听到母亲说这句话的时候心中很伤感。他原想借此机会与娘一同下山，速速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可他做梦未想到母亲会这般支持他在这里教书。是权宜之计，还是怕走不脱？是没看出这里的危险，还是等待时机？他忧心忡忡地接过鞋袜，欲言又止地望了娘一眼，禁不住叹了一口气。
为给苏青母亲洗尘，雪秋特地做了几个新鲜的山菜，又在室内加了蜡烛，坡头上更加明亮。那天晚上苏青也去帮厨，香气在夜的山林间飘荡得很远。孩子们欢喜地围着苏青母亲，一口一个奶奶，直叫得苏青母亲眉开眼笑。苏青和雪秋忙上忙下，没想到刚刚摆好饭菜，突然远处传来了马蹄声。雪秋侧耳细听片刻，面部上溢出惊喜，高兴地对苏青母亲说：“可能是我家大姐来看你来了！”
雪秋话音没落，几匹马已上了坡头。烛光跳荡之中，只见四五个女子帅帅地走进茅棚。为首的一位三十几岁，风采照人，精神抖擞。她绸衫如银，腰扎板带。那板带绘龙绣凤，内里别着双把盒子。细看了，她长得十分标致，银盆大脸，气宇轩昂，一副大将风度。她旁若无人地走进门，鲜亮的嗓门旋即便在茅棚里炸响：“雪秋妹子，哪位是咱请来的先生？”
雪秋恭敬地介绍了苏青，然后又对那女子说：“大姐，这位就是苏先生的母亲！”
那女子急忙施礼，对苏青母亲说：“大婶远道而来，真乃是可怜天下父母心了。”
苏青母亲端详着那女子，大度地笑了笑，说：“你要小心，别吓住了我那守本分的儿子！”
那女子急忙朝苏青望去，只见苏青早已面色苍白，双目发憷，直直望着她腰间的匣枪。那女子大笑，双手拤腰，一下取出两把匣枪放在了桌子上，然后解了板带，正了正衣衫说：“苏先生，这下不害怕了吧？”
“你们是什么人？”苏青胆怯地问。
“土匪呀！”那女子毫不掩饰地说，“杀人放火的女强盗丁一娘就是我！”
苏青目瞪口呆，犯傻似的望着丁一娘，许久没说出话来。他久闻丁一娘是个杀富济贫的豪杰，不想竟是如此俊俏的女子！他缓了一口气，好一时才问丁一娘：“那天劫我上山的就是你们吗？”
丁一娘抱歉地笑了笑，说：“苏先生，还是请你多多原谅呀！你想，若不是我们那般请你，你会来这土匪办的小学校吗？”丁一娘说着正了脸色，双目中放射出奇特的光束：“这些女娃儿大都是我们初起家时绑票绑来的！那时候，我们还不懂匪道，见了富人家的孩子就要绑上山。可到后来，绑来的男孩子都被重金赎回了，唯有这些可怜的女孩子，她们的父母竟舍不得用钱赎回！她们的父母不要，总不能让无辜的孩子白白丢掉性命，我们只得留下。原因很简单，因为我们是女人！女人自然也就有母爱！这个世界，什么都金贵，唯独女人不值钱！我就是要把她们抚养成人！只可惜，眼下这些女娃儿还不能下山复仇，请你来就是想让你教她们认些字，就是将来当匪也要当一个舞文弄墨的匪！”
苏青像一下子理解了丁一娘，理解了这个奇异的小学校。他深为女匪们的善良所感动，走上前去，激动地说：“应该让她们像平常的孩子一样好好学习知识，千万不可把她们领入匪道！”“哈哈哈！”丁一娘大笑一阵，最后用爱抚的目光注视着苏青说：“小老弟，可惜你一片好心不会被这个罪恶的世道所容纳。你要知道，她们是女人！女人最终会被有钱的男人争来抢去！活在这个世上的女人，若想保存自己，那她就必须先学会杀人！”
苏青听到“杀人”二字，禁不住倒吸凉气，脑际间立刻闪现出小黑板上那苍劲的笔迹。他终于悟出了这位女匪首办学校的真正目的，不由心底发寒，怯怯地问：“这么说，那小黑板上的‘杀人’二字是你写的了？”
“见笑。”丁一娘并不知道苏青在想什么，扬手施了个匪礼说，“实不相瞒，小女子原本是大户千金，只因双亲遭人杀害，为报家仇，才拉杆子进了山林。”
苏青惊讶万分，他做梦也没想到这个女匪首竟是位知书识礼的大家闺秀！那时候他就觉得应该劝说这个女人把学校往好里办。
他望了望丁一娘，耐心地说，“恕小生直言，从今以后，请大姐再莫要给这些孩子幼小的心灵上涂抹那些带血腥的字眼儿！你们既然把我请来，我就应该为她们负责。”
“不！”丁一娘固执地说，“那样你会把她们教成一堆废人的！实言相告，薪水随你要，但一定要按我的教案！上次我们请来的那位先生倒是接受了我们的条件，只是他人品不好，被我们赶下了山！”丁一娘说着，从一个女匪手中要过一本草本教案，递给苏青说：“从今以后，也请苏先生按这上面的课程给她们授课！”
苏青接过那本教案，翻开第一页，上面是颇见功力的蝇头小楷：一二三，杀贪官；三四五，杀财主。你的血从他的刀下流出，你就要用你的刀从他的那个地方砍下去！要保女儿身，必须有狠心！手中有刀枪，吃香又穿光！要想入地上天，应把活人心穿……苏青看得毛骨悚然，面色苍白，他愤怒地掷去教案，吼叫道：“不，不！教师有教师的道德，我绝不能按你的教案教她们！她们是无辜的！”
“苏先生，我费这么大劲请你上山，绝不是让你教出一群文绉绉的小姐来！”丁一娘强捺火气，心平气和地对苏青说，“在这兵荒马乱的年代，你竟要把她们教成知书达礼的谦谦女子！她们纵然学成满腹经纶的女状元，可总会任人宰割的！因为什么，就因为她们必将要成为女人！”
“那我就告辞！”苏青义正词严地说，“请你们另请高明！”
“苏先生，”丁一娘急忙缓了口气，耐心开导苏青说，“恕我直言，你是刚刚涉世的年轻人，还不知道人世的艰辛和险恶！请你相信我，我决不会把这些孩子往火坑里推！只有让她们仇恨这个世界，才会有她们的一生！你知道吗？蓉月就是我的亲生女儿！”
苏青又一次目瞪口呆，张大了嘴巴不知所措。
雪秋趁机走近苏青，轻声劝道：“大姐说得在理，你就答应吧！”
“不！我绝不能把这些天真的孩子教育成杀人魔王！”
“苏先生，请你自重！”丁一娘变了脸色。
丁一娘话音刚落，不料苏青的母亲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先抓过了桌上的双把大肚匣子，紧紧盯住了丁一娘，厉声喝道：“都不准动！丁一娘，请你不要再逼我的儿子！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快让出一条路，放我们母子下山！”说完左手一挥，山墙边的一支蜡烛应声熄灭。随丁一娘来的几名女匪一见状，“呼啦”拔出了手枪，怒目盯住了苏青母子。
雪秋不知所措，竟一时吓呆了。
那群女孩子听到枪声，急忙从另一间屋里跑了出来，不顾生死地团团护住了丁一娘。蓉月怒目苏青母亲说：“老太婆，不许你欺负我娘！”苏青一见此状，大惊失色，凄凄地高喊：“娘，不要伤害这些孩子！”
苏青母亲面色阴冷地笑了笑，说：“我谁也不伤害！我只要她们让开一条路，放我们母子下山！”
丁一娘略有所思地望了望苏青母亲，突然大笑道：“好枪法！怪我有眼不识金镶玉！如果我丁一娘没猜错的话，你大概就是那位十八年前失踪了的女当家吧？”
苏青母亲也大笑道：“好记性。既然大师姐知道我是理码（内行）人，就请高抬贵手留条路！”丁一娘冷冷地笑了笑，说：“你虽然拔了香头子（退伙），但山门里一刻也没忘记你！真没想到，你还活在人世！你知道吗？十八年前，你的丈夫为用母子水洗子弹，在山下那个小镇里一连开膛了八个孕妇！那里边，就有我的生身母亲！我的母亲被你的丈夫害死之后，父亲又为我娶了继母。继母为人刁毒，逼我嫁给一位上了年纪的商人当填房，然后又与我丈夫勾搭成奸害死了我的父亲！为报血海深仇，我才带着三个月的身孕投奔了山林。就凭这一点，你还有何颜对我动枪动刀？！”丁一娘说着面色骤变，双目喷出火光，恶狠狠地盯住了苏青母亲。
苏青母亲像是第一次听到这些，禁不住颤抖了一下。
丁一娘顿了片刻，突然又说道：“大概你做梦也不会想到吧？在那八个过早临世的婴儿之中，有一个女孩子竟被一个老太婆救活了！那个老太婆不知道她应该是谁的女儿，便收养了她。女孩十三岁那年，那个好心老太婆离开了人世。为安葬恩人，她只得自卖自身进了一家老财家当丫头。不料第二年，那个狠心的老财竟糟蹋了她！她哭天无泪，在一个漆黑的夜里，便放火烧死了那个老财，然后投奔了这座山林。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她应该和你的儿子同庚，今年刚刚十八岁！”丁一娘说着指了指雪秋，大声说：“你看，她就是那个死里逃生的婴儿！”雪秋禁不住失声痛哭。
苏青母亲面色苍白，犹如噩梦中醒来一般，无力地撂了双枪，软软地瘫在椅子上，喃喃地说：“我不知道……这些我实在是不知道……”
突然，雪秋大吼一声，“嗖”地拔出匕首，凶凶地朝苏青母亲逼去……
苏青大惊失色，奋力扑上去护住了母亲，双目放出乞求的光，口中怯怯地嗫嚅着：“雪秋小姐，别，别……”
望着面色如霜的苏青，雪秋的手在发抖。
丁一娘急忙制止了雪秋，走过去对苏青母亲说：“固然我们与你的丈夫是仇人，可他已不在人世。我不会伤害你们母子的，尤其是你的儿子，是我们请来的先生，我们更应该大礼相让。事情到了这一步，你们可以下山了！”
“不！”苏青母亲艰难地站了起来，愧疚地望着丁一娘说，“我丈夫犯下的罪孽，应该让我的儿子来偿还！”
那时候，苏青做梦也未想到自己竟是那个传说中的匪首的儿子！他无地自容地看了看雪秋，负疚地说：“这一切我一点儿也不知道，确实不知道！为了我那可恶的父亲，我情愿在这深山老林一辈子！”
苏青确实就是那匪首的儿子。那个瘪嘴老人见我双目间透出了疑惑，慌忙加重了语气说：“苏青母亲埋葬了丈夫的头颅之后，在一个山洞里生下了苏青。为了让儿子长成一个正正派派的人，她在山那边的一个小村里落下了户。她苦心巴力供儿子读书，不料后来竟又入了匪道。这大概就是人的命运！”老人叹息着。
那时候我仍是十分怀疑那个瘪嘴老人是不是故意制造这些骇人听闻的故事——尤其那个土匪婆的突然出现和后来那个坡头上的一系列巧遇处处都给人以不真实的感觉。他会不会为打听那个瘸腿女人的事情而有意贴上了那个女匪婆来骗取我对他的好感？这样想虽然有些牵强附会，但我不能不持这种模棱两可的态度。原因很简单，因为他毕竟不是当事人。
我掏出烟来，故意表示出对他的这个故事的冷漠和淡然，然后才说：“编故事应该是奇中见平或平中见奇，你这样奇中见奇便使人听出有过多的水分。尤其是作为一个真实故事的叙述人，更应该还原它的本来面目。”
“这一切全是真的。请你不要因你所需而否定它！”瘪嘴老人一再解释，并格外强调说，“刚才我就说过，一切事情绝不是你们这些人能编出来的，而是由当事人用血和泪写出来的。世间事无奇不有。筛去平平淡淡的日月，真实的离奇才是人生中最宝贵的！我作为一个历史教员，可以这么说，在历史的长河中，奇则是最伟大的支撑柱！‘文化大革命’如此的荒诞离奇，但你总不能因此而否定它的真实性。”老人燃了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烟雾在他那布满人世沧桑的脸前升腾，许久才说：“多少年以后，当你满怀激动的心情向后人述说‘文革’的时候，你的最大障碍很可能就是你眼下所说的不真实！”
我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大概他所讲的这个土匪婆已经不是我想象中的土匪婆。是否我所想象的女匪婆早已在我的脑海里打上了艺术真实的烙印，因而才与他这个原生态的女匪婆产生了错觉上的不真实？
我陷入了茫然。
瘪嘴老人说，从那天之后，苏青母子便以负罪的心理住在了山上。一切都很好。毕竟不是直接仇恨，雪秋宽容了苏青母亲。苏青母亲越来越喜欢雪秋，每天都帮她做饭。孩子们都喊苏青母亲为奶奶，坡头上俨然成了一个大家庭。不料半月之后，竟发生了一场意想不到的大惨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