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文欣随婷婷出了厨房来到堂屋里，要等她坐下问她啥事，岂料婷婷竟主人也似，脚步不停，直上里屋。里屋可是自己睡觉的地方，光线又暗，自己跟她进去，倘人进来看见，那可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种种不适，须臾之间文欣都想到了，可见婷婷那般紧张，却又不敢不去。毕竟人家是白玉的姐妹，不能得罪不说，倘人家真有要紧事，不去岂不误了？于是便硬着头皮随婷婷来到里屋，昏暗的光线下，婷婷竟换了个人似的，猛一转身，一把抓住刚到面前的文欣：“秦老师，婚姻非儿戏，你可千万考虑好了。”文欣一头雾水：“她倒是劝我慎重，还是要告诉我白玉有问题？”所以问她：“你啥意思？”婷婷不知是激动还是急迫，狠狠摇他：“你知道吗？我爸是公社干部。”文欣一惊：“谁？”婷婷不无得意道：“王怀府。”“王怀府？”文欣不由脱口而出，清泉沟工地、陈香娅的影子同时出现在眼前，面色顿时阴沉下来。婷婷当他不感兴趣，又连忙摇他：“而且我……我也是高中毕业生。”文欣完全明白她的意思，把她的手轻轻拿开：“快出去吃饭，免得别人看见不好。”
多亏早了一步，文欣、婷婷刚回到堂屋里，外面的客人们便陆续进来了。面对春萍摆好的满桌酒菜，栾发庭、木根竞相邀请大家：“来，坐呀！都请坐！”大家很快依次坐了，栾发庭伸手要端酒杯，却又突然停了，扭头向厨房：“春萍，准备了恁大一桌酒菜，你不来咋行？”春萍忙到厨房门口对他笑道：“栾会计，你们先请，我等等就来。”栾发庭只好端起酒杯，向大家举起：“来，也不说别的，只说为了文欣、白玉好事成双，咱们先干了这杯。”大家刚要应邀端杯，乍听婷婷突然叫：“慢！”惊得大家齐齐望她。
凡是文欣这边的谈论，隔壁的魏莲都贴墙听得一清二楚，随着所谈的事不断进展，魏莲的脸色也跟着变化。现在听见婷婷叫“慢”，再想到她刚才要多买几套衣服的说法，魏莲先是脸上一喜，接着便咬牙给婷婷凑劲：“要他个二鬼多买衣服，衣服买少了就莫答应。”
婷婷还真像听见魏莲暗暗对她说的，见大家齐齐望她，俨然是这一大桌人的头领，面色冷峻道：“这吃喝倒是小事，只是我白玉姐这订婚衣服到底怎么决定？”大家不由都望文欣。文欣知婷婷用意，只是不便说明，想要站起离去，又觉对不起栾发庭和其他人。正为难中，木根轻轻答应婷婷：“买，妹妹，他们订婚的衣服一定买。”文欣不由叫他：“木根。”木根知他意思：“不就是没钱吗？”手只朝他轻轻一摆，仍望正对他一脸惊诧的婷婷：“妹妹，这事儿我负责，衣服一定买。”
木根真不食言，文欣、白玉很快便到清江城去买订婚衣服，钱当然是木根帮忙筹的。照礼数，买衣服仍要“陪伴”，但一为给文欣节省开支，二怕“陪伴”来了又横生枝节，所以白玉谁都不带，只身随文欣去。这事儿说来不大，但在当地却无先例，所以文欣挺感激白玉，一进城便带她“马不停蹄”走进一家又一家服装店。那些店也真给他“长脸”，一个个琳琅满目、品种齐全，任选一件让白玉一试，都是那么贴身、好看，可一问价格，文欣顿时瞠目结舌。白玉看见，好不心疼，哪忍他再为难，拉起他就走。眼见已近中午，才带他走进一家服装大排档，主动挑了一套减价衣服，一脸满足，小心折叠。文欣看着，眼窝一热……赶紧忍住，小声问她：“这不合适吧？”白玉却把衣服装好，笑着将他一拽：“走！”
服装大排档外的清江城，此时已是太阳当顶，大街小巷下班潮涨：“嘀铃！嘀铃”的自行车铃声，“的的！的的”的汽车喇叭声此起彼伏，遍街都是，像竞相叫焦急而浮躁的其他人、其他车：“让开，快让开，我太忙，莫挡我……”置身其中，像一片枯叶落入大海，文欣好不自卑，好不渺小，不得不拉着白玉来到一排整齐而美丽的行道树下，默默停了许久，突然叫白玉：“走，吃午饭去。”
白玉随文欣去找地方吃饭，汉伟却领着公社教育组的余主任走进平原街一家僻静，乍一看并不起眼，也没店名，但店里却整洁雅致的餐馆。年轻女店主迎面看见，捋起额前一绺刘海，对汉伟春色满面道：“秦校长，真是稀客。”汉伟似笑非笑：“稀客这不是又来了。”女店主跟他娇嗔道：“还好意思说，恁长时间你那脚都不知高贵到哪儿去了，怕是有了新去处吧？”“哪儿啊！”汉伟的两眼在她那胀鼓鼓的胸前“扫荡”，“莫说闲话了，快找个好点儿的房间。”指余主任，“我今天请的可是贵客。”女店主朝他妩媚一笑：“我晓得，要谈事，跟我来。”女店主说罢转身带路，信手一扯衬衫下摆，那身段更显丰满窈窕，像个风韵十足的模特，带汉伟、余主任上了踩得“叽叽”直响的木制楼梯，来到二楼最后一个雅间，玉手一指：“这间就好。”汉伟他们抬头一看，“鸳鸯屋”三个字格外醒目，余主任望而却步：“我们……这……不合适吧？”汉伟未及反应，女店主便对余主任“扑哧”一笑：“瞧您也是个吃官饭的，这都啥年头了，还说那封建话。”汉伟趁势叫余主任：“算了，既然来了，咱就依老板一回。”余主任只好掩了兴奋，勉强进屋，背后的汉伟却不失时机搭手女店主那胀鼓鼓的胸前，声音好低：“不是我不来，是你服务不到位，也不看看人家，哪还像你这嘴上风光，叫人看得见却吃不到，这年头，不时兴啰！”女店主伸手一拿他那毫无顾忌的手，狠狠摇着，悄声笑道：“放屁，妹子我有啥舍不得的，倒是你自己，尽想吃那不沾灰的馍。”汉伟一听，心里直痒，但想到余主任已在里面坐好，哪还好再跟她调笑，便抽回手，故意大声叫她：“拿两包好烟，沏两杯好茶。”
女店主依汉伟吩咐去拿烟沏茶，汉伟进“鸳鸯屋”里与含笑等他的任主任相对坐下，掏出香烟，与他一人一支点燃抽着。余主任像看见了刚才他跟女店主的“猫腻”，含笑说他：“你呀你呀！啥都好，就是难过色情关。”汉伟吐着袅袅烟雾，眯眼叫他：“你管恁些闲事干啥，你直管帮我把事办好，我给你好处就是。”余主任笑容顿消，倏地换了职务角色：“你又要我办啥事呀？”“帮我调出教育界。”
余主任听汉伟说要自己帮他调出教育界，不啻晴天听到霹雳，问他：“你要调到什么单位？”“市建筑公司当经理。”“你疯了！”余主任简直觉得他不可思议，“放着名牌中学校长不当，却要去管建筑工人，你想过吗？有啥前途？”汉伟却笑他孤陋寡闻：“你知道什么？国家正隐隐发生变化，建筑公司作为国家管的新兴产业，将来前途大得很呢！”余主任相信他的精明，但从公社到市里，行政级别可是连升两级，不由对他提出第二个疑问：“你有路子？”汉伟抿嘴笑道：“这你别管，你直管帮我调出就是。”“可是，”余主任顿时颇显为难，“我倒好说，关键是老裘。”“妈的！”汉伟心里直骂，“还不是要最后狠敲老子一竹杠。”嘴上却笑道，“老裘那儿还是麻烦你，咱照规矩，办多大的事我出多大的‘水’，你不满意不放行。”余主任只笑，夹香烟的手朝他直点。“老板，上菜！”汉伟对门口喊。
文欣、白玉随络绎不绝的食客走进一家国营饭店。面对品种齐全的菜谱，两人真像看稀罕文物，动不得步，但别的食客走了一茬又一茬，文欣却仍未选到适合自己价格的品种。正着急中，乍听白玉在一旁叫他：“过来，过来。”文欣只好收了投在价目表上的目光，怏怏到她身边：“找到好吃的了？”白玉颇显随便：“算了，算了。别的也不知合不合口味，就来两碗炸酱面，我吃过，味儿真好。”文欣一看，炸酱面一块钱一碗，顿时明白了白玉的用意，心里一沉，对她说：“那不委屈你了？”白玉却笑着叫他：“快排队去。”
是这饭店生意太好，还是人们都赶在这个时间吃饭？买炸酱面的队伍不仅排得老长，且还不时被挤挤撞撞，等文欣买到面牌时，已是气喘吁吁，满头大汗。“不得了，挤死人。”文欣来到白玉坐的桌前，抹了脸上，一屁股坐下。
没有第三人参加的第一顿午餐就这么结束了：简单、短暂，但白玉却像吃的是满汉全席，酣畅淋漓、意犹未尽，吃罢碗一推，对文欣揩着脸上汗水：“这面真香，撑得很。”文欣听了，却鼻子发酸。
紧张而棘手的购衣行动又开始了，在那饭前曾让他们满意的服装大排档里，为弥补午饭的简单，文欣来到“精品区”，正要仔细挑选，后面的白玉却把他一拽：“走，还到那边去。”文欣知她是说刚才的“减价区”，连忙拒绝：“不不！老买那儿的，你回去不好交代。”白玉故作生气：“可你不听我的，我更不高兴。”文欣只好依她，又回到“减价区”。白玉真是心灵手巧，很快又挑到一套满意的，且与女营业员几番讲价，价格居然也令她满意，不觉手朝文欣一伸：“快拿钱来。”“白玉，你真行！”一切都看得清楚的文欣脱口赞她，伸手掏钱，岂料掏了半天，手竟像被毒蛇咬了，“咦——”的惊叫一声。
白玉听见文欣惊叫，像自己问他要钱的手也被毒蛇咬了，猛地缩回，问他：“咋了？”文欣却不答她，满脸紧张对正望他的女营业员说：“对不起啊！”也不等人家答应，拽起白玉就朝外挤，直到门口，才站住对白玉气喘吁吁道：“我兜里的钱全不见了。”其实白玉看他的神情，早已知道发生了什么，忙提醒他：“快想想在哪儿丢的。”文欣真的瞪起眼想，想着想着，忽又一把拽起她就跑。
文欣拽着白玉，直跑到吃午饭的国营饭店一看，人已是稀稀落落，哪还有刚才的繁华，当即像蒙受天大委屈，对白玉跺着脚哭：“真是剜眼不怕瞎呀！哪有这样不是人的？”“咋了？”白玉忙问。“我的钱不是丢了，而是刚才买饭票时，被左挤右碰的两个中年男人掏了。呜呜——”文欣越哭越伤心，越哭越忍不住，真像当年莫香春死时一样，直哭得白玉鼻子一酸，赶紧忍住，像哄孩子：“莫哭了莫哭了。你看人家都在望你。”
文欣这才泪眼朦胧一看周围，果然不少人在望自己，忙一抹眼泪，抬脚便走，白玉赶紧跟上。到一个岔路口，面对川流不息的人来车往，文欣乍觉自己那么茫然，那么渺小，不由小声像问自己，又像问白玉：“我这该上哪儿去呢？”白玉忙答：“回家去呀！”文欣忍不住又哭：“可是结婚……”白玉知他担忧，忙将他一拽：“你莫哭了，结婚没问题。”
白玉的话真的很快实现，在和文欣相识不到一个月后，他们便闪电也似完成相亲、订婚、领结婚证、筹备结婚这些依习俗麻烦而又艰巨的婚前工作。终于到了结婚这天，两家门上都贴上大红喜字，两家都屋里屋外出出进进，喜气盈盈。虽然这个日子，这样的喜庆，对于文欣、白玉，还有他们两家来说，来得太迟，来得太难，来得寒心，甚至今天还不免寒酸，但总算来了。过了今天，他们就能共同生活，生儿育女了。
只是今天的到来应当深深感谢白玉：是她说服全家，原谅了文欣只给她买一套结婚衣服这简直令远近十里八村都难以置信的“违规”；是她私下向月秀借钱，给婷婷买了一套衣服，才勉强堵住她喋喋不休的嘴；是她坚决同意文欣节省开支，只身娶亲的结婚主张。要不是白玉宽宏大量，文欣这婚还真结不成，所以每当想到这些，文欣总是暗下决心：“白玉，无论今后生活怎样，我都决不负你。”
这是一个明媚的春天，艳阳送暖，鸟语花香。但诗情满怀的文欣却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虽然只身娶亲得到白玉的同意，但真到这时，文欣还是不免心虚，所以与栾发庭骑自行车奔驰在豆麦相拥的大路上，文欣仍不免问栾发庭：“栾会计，你说咱们就这样去不会出问题吧？”栾发庭满不在乎：“不会，刚才出门前我不就给你说了，昨晚我还上他们家又落实了的？”文欣一听，耳畔乍响起校园正流行的歌声：“年轻的朋友们，今天来相会……”两腿使劲儿一蹬，“刷——”自行车箭也似的越过栾发庭。
是路好车快，还是激情飞扬，说话间文欣、栾发庭便来到白玉家门前，还没下自行车，便听有人喊：“来了，来了！”遂又颇显惊奇：“咦——咋只两个人呢？”接着便是大声吆喝：“都来看啦！娶亲只来两个人！”文欣吓得一蹦下车：“栾会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