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到彼岸去
就算失忆了,什么也记不得了,也许在胡言乱语的时候,还会从唇齿间软绵绵地溜出几句关于童年的人,或童年的事。
我对我青春期的记忆永远是我趴在一张桌子上没完没了地学习,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样子。
童年所刻在脑子里的一切相较任何时期来讲,都更清晰些,是这一生也读不倦的长篇。每每零星的画面剪辑成片段的模样,在独处时突然划过心头,我想到的往往不是乡间瓜田果蔬的流香溢口,也不是无数玩伴在场院里疯跑嬉闹,而是我家屋后那条河。我就是那个坐在堤坝上看着同伴快乐地疯跑,和他们一起长大的孩子。我已忘了,那时的我是不是就揣着一抹安静的心绪:面朝河水,等春暖花开。
村里有个小二黑,他常常吸溜着一筒鼻涕,看着我痴痴傻傻的样子发问:“有啥看的,不就是一条河吗?”
不就是一条河吗?可我看它不够!那一片在我目所能及的地方,宽达六公里的水域,就是我心中的大海。我常常幻想着对岸的人会长成什么样子,会不会听懂我说的话语。我也时常在遭到母亲责罚的时候,觉得自己不快活,长大了一定嫁到彼岸去,让母亲再也见不到我。
我知道那河叫霍林河,还是小二黑说的。小二黑大我一岁,他比我懂那么多,竟然无意中就能说出一条河的名字。我本该佩服他,却因此讨厌他。他整天骑在一根葵花杆上领着同伴满街跑,学着警察的样子抓小偷。同伴都怕他,叫他“大王”。我既怕他又讨厌他,怕他脏脏的样子碰到我。我不想当他的部下,更不想成为被抓的小偷,我就坐在堤坝上,冷眼看着那河水自西向东缓缓地流淌。墨绿的芦苇荡从这岸起伏到彼岸。不知名的候鸟盘旋在碧水蓝天之处,偶尔,发出悦耳的低鸣。有人站在小船上向河水里撒下一张大网,几分钟之后又收回网口的绳子,就会网上或大或小的鱼。
我常常是在最出神于河水里的一切的时候,突然遭到小二黑部下的围攻,在他的一声令下,被一群孩子带下堤坝。那次小二黑得意扬扬地在一群同伴的簇拥下,炫耀他知道这河叫霍林河。我记住了这河的名字,却厌恶小二黑至极。因为紧接着我听到他在大声地宣布:“等我长大了,就娶洛妮儿当媳妇,你们谁都不能和我争,听到没?”他的部下们异口同声地呼应,大王的媳妇,谁都不许争!我不懂媳妇的含义,却发誓我要嫁到彼岸去,倔强地仰起头,流下委屈的眼泪。我发誓,我一定要嫁到彼岸去!
我儿时本来就很少的玩伴,在小二黑的一声令下之后,几乎没有了。我更加痴迷那河水,走在它的岸边,享受一个人的孤单。也许那个时候,我还不能领会孤单的含义,也或许我从那时候就已经练就了独处的本领。我捡过河边的石子,并不漂亮却很光滑,紫得暗淡,一点也不耀眼,没有人在意,可是我喜欢。我喜欢把它们揣在口袋里听它们发出碰撞的声响,像清脆的音乐,从瓜蔓一样的羊肠小路这头响到那头。
我的村子很小,九曲十八弯的小路却有好多条。那条条小路就是带着弧度的射线,它的另一端就终止在霍林河边。那个点让我童年所有的向往都抛掷到了河的那一岸。
彼岸到底有什么呢?我想那里的花定比这岸艳丽,那里的人定比这岸高贵,那里的孩子定比这岸安宁。六公里宽的水域让我的童年里装了满满的希望。
小二黑是那群同伴当中第一个去了彼岸的人。他的姐姐出嫁了,红彤彤的颜色挂了满身。乡亲摇着三两艘小船穿过芦苇荡的缝隙,把她送到了彼岸去。我站在岸上看她时,觉得她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她嫁到彼岸去了,那个我向往的国度(小时候我一直以为那一岸就是另一个国家)。
小二黑坐在摇摆的小船上回来的时候,我破天荒地凑到他的身旁,叫了他一声二黑哥……那天他很开心,讲了很多彼岸的事,说好多大人给他糖吃,给他抓肉丸子,回来的时候还给他揣了两个红纸染过的鸡蛋。他夸张地从衣兜里掏出来,我看到了,红盈盈的两个大鸡蛋。可我不想知道这些,我问,那边都有什么?
二黑想了想:“没什么啊?和这边差不多,还不如这边呢。”
不可能!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我所有的梦在他的回答里遭到破坏性的质疑,他一定是怕我嫁到彼岸去,才故意说彼岸不如这里。
老榆树就长在河边,满身的疤痕,经历着岁月的沧桑。榆树钱儿黄了一回又一回,那个喜欢坐在堤坝上向往着嫁到彼岸的小女孩终于淌过了那条河。
去乡里上中学必须淌过那条河。
坐着渔船悠悠划向彼岸,知道隔着六公里水域的彼岸和这边一样贫瘠,那里不是什么理想的国度,只是我儿时一个梦想的天堂。
我的梦就破碎在那一瞬间,我站在彼岸的那一瞬间。
人是需要不断经历的,要在现实中历练自己的。有时候一个人的长大和年龄无关。
小二黑离开村子那年19岁,他或许早已忘了儿时发誓要娶洛妮儿当媳妇的誓言,也或许他看透了洛妮儿根本不会再回到村子的真相。他走了,背着大大的包裹,和出去上学的我一起坐上了乡亲的船。
小船悠悠于水间,有一个美好的愿望裹在心里面。
“彼岸有什么?”小二黑立在船头突然回眸这样问我。我方注意到儿时那个轻狂的小子原来什么都记得。瞬间羞红了脸颊。
“彼岸有梦想。”这是我对小二黑的回答。
我的家园固守在那块贫瘠的土地上,那条霍林河竟然是我最初的希望。不曾到达彼岸的我是多么幼稚和荒唐,如果我是一只青蛙,那六公里宽的水域就是我的井。当我幸运地跳上井台那一瞬,我的梦在刹那间碎裂后,稍做迟疑,却又在每一个碎片上都生出一对新的翅膀。
跳上井台的青蛙必定要深入广袤的大地。这世界不是狭小的舞台。没有人会在这一刻看到多年后的自己,却用坚实的脚印在多年后见证着自己。
懵懂的小女孩长成少女又出落成大姑娘,那一年学业有成,那一年我嫁人了。嫁到了并非彼岸的彼岸,是对彼岸的向往支撑着我的梦想跳出了彼岸。
偶尔,我还会回去看看那条河。满身疤痕沧桑的老榆和童年的小二黑一样早已不知所踪。我对我童年的留恋从坐在那老榆的树桩上开始了。
慢慢地思索,抛开乏味的现实,在那一刻回归童年的路只能是记忆的单行线。再也回不去了的忧伤化作一滴眼泪滴落在干裂的河床上,那芦苇荡没了,那六公里宽的水域没了,那些会唱歌的候鸟没了,我早已不再记恨和厌恶的童年小二黑也没了。
此去经年,彼岸花开。家乡老榆的树桩上顽强地长出一缕新芽,下一次再回来看它时,树芽儿一定已长大,小二黑他也回家了吧?
土豆香
北阳台里堆满了各式的菜蔬,看着竟然什么也不想吃。一个手提袋里滚落出的一只大土豆静静地躺在地中间,一下子就让我想起了童年的冬天,围着小火炉子烙出的馨香的土豆片,这样一想,食欲竟被这只大土豆给勾起来了。
我给土豆打皮,洗净,切成片,放在平底锅里去煎,还滴上了自榨的葵花油。一正一反一个翻身,土豆片两面焦黄,香味溢满了厨房。捡一片放在嘴里,好吃!还是那么好吃!
记忆随着这香味穿越了岁月的光轴回到了一个老去的年代。眼泪淌了下来……泪水凝滞在空气里,精致成椭圆的水滴,晶莹剔透,仿佛岁月的镜片,被深山老林里修炼多年的仙姑施了法术,一张一张地放映着那些无法找回的画面。
要栽土豆啦!母亲把上一年精挑细选出的能做土豆栽子的优良品种全都拿了出来,倒在屋的中央。母亲搬着小板凳,坐在一大堆土豆中间,满脑子都是土豆的样子掰着土豆栽子。要先选好芽胚,土豆身上的小坑就是芽胚,找到那个小坑,再找好切点,千万不能把芽胚切坏,也不能切偏,切坏了就等于切死了,切偏了种到地里土豆栽子水分丢失会自己干死。母亲每年春天都把掰土豆栽子当成头等大事来抓,而且必须亲自抓。一家人一年的菜和我们冬天要打牙祭用的零食都指着这土豆呢。母亲总说,土豆是家常菜,庄户院的人家,一年到头天天得和土豆打交道。土豆都吃不上溜儿,日子更没法过了。
“土豆开花喽!”夏天的时候,母亲常常这样兴奋地和邻家的大婶打着招呼。邻家的院子里种满了扫帚梅,还有大芍药、小芍药。我常常跳过墙去,偷偷摘来三五朵,别在头发里,回到家中对着镜子让母亲看美不美。母亲啧啧地说:“美啥美?净知道臭美!这世上最美的花就是土豆花。土豆花多好看,要粉有粉,要白有白,要紫有紫,开得满地新鲜。”
“土豆开花有啥用?又不在上面结土豆?”我反驳着母亲。
“上面的花越多,地上的土豆就越多咧!”母亲笑我小孩没见识的样子一般。
“土豆花不香咧。”我摆弄着头上的大芍药,紫紫地夺人眼目。
“闻不到土豆花的香,是你不热爱土豆咧!你不是庄稼人咧,你不爱土豆?”母亲把我的芍药抓过去团了,丢在地上。
“我爱吃土豆,但我不爱土豆花!”我看着骤然失去颜色的芍药嘟囔着。
“没花哪来的土豆?”母亲白着眼睛斜视着我。
土豆开花的季节也是豆角结荚的季节。母亲常在春天栽下土豆的时候,选出三五条垄在靠近地头的地方,土豆与土豆的间距间带上豆角。豆角结荚的时候,母亲就领着我们去土豆地摘豆角。这种活我是乐意去做的。因为土豆地里年年都会长出一种我们当地的小孩叫作“莜莸”的植物,结出的果实就像鸡眼睛般大小,未成熟时是绿色的,成熟以后有黑色的,也有黄色的,有一种又甜又香的味道,密密麻麻地赖在土豆地里,诱惑着我馋馋的嘴巴。摘豆角毕竟不能天天去,有时候趁着父亲和母亲午睡的空当儿,我就偷偷地撺掇弟弟给我壮胆子溜出去,向村子东头的庄稼地跑去,专找土豆地往里钻。不管谁家的只要放马杀进去,准能碰到好吃的“莜莸”。吃饱了,我就和弟弟互瞅着,他的脸绿一道、黑一道的,我对着弟弟嘿嘿乐,弟弟却说,你还乐我呢,你的脸也不比我好哪去。
土豆地两旁高庄稼的阴影已漫了过来,把太阳给遮没了,才想起该回家了,可又不敢回家。这么晚了父母肯定着急了,回家赶在他们气头上准挨打。我说,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再拔两棵莜莸秧扛回去,就说专门带给父母的,兴许一打马虎眼这顿打就免了呢(不过我的馊主意大多时候不奏效,一般都是弟弟看母亲表情不对撒腿就跑,我倔强宁死不降)!
母亲在打我的时候,会边打边问,还敢不敢去土豆地败祸了?把土豆秧都踩倒了,土豆花都碰掉了,把土豆地都踩硬了,土豆长不成大个儿了!她总是有一大堆拿土豆说事儿的理由。
每到秋天家里起回的土豆要用马车往回拉。还记得我们家有一个东厢房,靠墙角的地方父亲挖了一个深深的窖,是专门用来装土豆的,我们都叫它土豆窖。秋天起回来的土豆把一个深深的窖填满了,父亲还要在窖上面围上茓子。茓子一圈一圈地往上围,围了一人多高,里面装的还是土豆。
起回土豆的当天晚上,母亲要做上辣椒闷子,烀一锅土豆,不烀太大的,也不烀太小的,挑匀溜儿的,拳头大小的烀上一锅。母亲说了,起回土豆的这天吃烀土豆,明年的土豆还能大丰收。我和弟弟最爱这一口。尤其是面乎乎的土豆蘸上辣椒闷子上面漂着的那层油,有咸滋辣味,抹在土豆上,嚼在嘴里散着奇异的香。我常常和弟弟为了争上面那层油就打翻了饭碗,吵得不分上下,毫无姐弟情面。我急眼了,就用筷子把辣椒闷子搅浑了,上面的油就混到酱里面去了,弟弟扯着嗓子哭起来。我又怕挨母亲的打,就小声哄他:“你别哭了,一会儿油还会再漂出来的,你要是再哭,油就吓跑了!”弟弟不哭了,眼巴巴地瞪着辣椒闷子,看着一层细细密密的油珠儿钻出来,漂了一层,就破涕为笑了。
冬天总是最惬意的。父亲会在炕沿儿底下支一个铁炉子。小炉子一烧,所有的寒冷都被拒之门外了。夜晚悄悄来临的时候,一家人围在旁边,母亲纳着鞋底,父亲招来三两个村中的老友喝茶水,嗑瓜子,有一句无一句地闲聊着。而我和弟弟在这样温馨的时刻是绝对不会安静下来的,跑到东厢房,摸出几个大土豆,在铁炉边上放一块木板,用小刀把土豆一片一片切下来,贴在炉盖子上烙着吃。火候要是找得好,烙出的土豆片灿灿金黄。最好是玉米瓤子火。玉米瓤子着到火焰已落,却正炭火猩红的时候温度最高,把土豆片放上去,一正一反一个翻身就熟了,满屋子就飘着土豆的香气了,金黄金黄的两面嘎嘎,光看着不吃定会馋死人的。先赏纳鞋底的母亲一片,母亲冬纳鞋底,夏做棉衣,屋里屋外的一把好手,难得闲下来,难得有一份闲情守着我和弟弟,看我们这样快乐地忙来忙去。母亲吸了一下鼻子说:“真香咧。”带着一脸柔和的光,不过手,直接用嘴接走我手里的土豆片,继续纳她的鞋底去了。再赏喝茶水的父亲一片,父亲总是那么眯着眼睛带着弯弯的笑,无论我们多么淘气都是一味地纵容着。父亲不要,搪不过我的软磨硬泡,到底还是乐滋滋地吃了一片。还坐着叔叔,大爷呢!却舍不得撒手了,父亲笑弯的眼角垂下来了,问,“没了?有呢。”不情愿地答着,却还是毕恭毕敬地递给叔叔大爷们,等他们说:“那我可就吃了,可不客气了。”我的小脸就憋红了,屋子里就哄笑一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