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多年前的一天,春寒料峭。在明昌国南部一个小村庄附近,正进行着一场激烈的战斗。炮火连天,硝烟弥漫,战马在轰隆隆的爆炸声中撅起前蹄,发出阵阵狂嘶。白刃翻飞,赤血飞溅,头颅残肢在拼死夺命的肉搏战中飞扬抛下。
这是一场生死攸关的战役。两支军队战斗得难解难分。天渐渐黑了,一方撤退,一方整队休息。
在距离他们不远处的山坳间,密林深处一个不显眼的角落,有一座用枯枝败叶搭建而成的小屋。此时小屋被军队用火把点燃,发出熊熊的火光,大火迅速蔓延开来,燃着了周围一片树林。
在一棵大树下,有一个新堆起的小小的坟头。坟上的土壤还是湿润的,看起来就像是刚从地下挖出来的新土才堆掩上去的,那么新鲜,散发着一股清香。这时天空已经黑透,没有人能看清楚这个小坟头的高矮。坟头那么小,让人怀疑那里面埋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狗,或一只猫儿,或许是和狗儿猫儿差不多大的人儿而已。
事实也的确如此。那里面埋着一个人儿,一个刚死不到三个时辰的小小的人儿。
冬夜的天空深而广阔,黑漆漆的没有一点儿星光。激战后的村野一片静谧,完全没有了白天的杀伐呐喊,有的只是隐伏在黑暗无名处的令人恐惧的危机。
大火在“哔哔啵啵”地燃烧着,如恶魔的红发般照亮一片山林,使得那些山林令人恐怖的景象无限制地放大,好像无数个小鬼在狰狞瞪眼地狂舞。火光虽然耀眼,但是并没有照亮树林深处这个小小的坟头。
已经到了午夜,火焰渐渐没有了傍晚时候的威势,开始缓缓熄灭。
一个士兵从睡梦中迷迷登登地爬起来,走出帐篷,找块地方去撒尿。他边走边哼哼唧唧地打着呵欠,喃喃地说:“妈儿的,这打仗就是苦啊,拼死硬杀了一整天,也没有个赢啊。这苦日子什么时候熬到头啊?真是的,老子困死了。哎呦!”
他右脚踏上一堆软绵绵的湿土,一下陷了进去,人也扑倒在土堆上了。他双手本能地向前一扶,想爬起来,却只抓起了两把湿土。更可怕的是,他的双手好像握住了什么人的胳膊腿子,却那么细,而且一下一下地蠕动着反过来缠住他不放,还向脖子上摸来,大有舍不得他走开的样子。
士兵猛地打了一个冷嗝,惊出一身冷汗,头脑在刹那间变得一片空白。他经常在战场上见到死人,相信世上一定有鬼魂的存在。不是么?杀戮那么多,而且惨烈异常,能没有冤魂厉鬼来找他索命么?完了,他虽然没有杀过人,但现在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鬼魂附身了。
是啊,鬼魂也有抓错人的时候啊。
这样想着,他一下杀猪般地惨叫起来:“救命啊,鬼魂附身了。团长,快来救我呀,啊——妈呀!”
他叫得不像人声了,因为那小胳膊小腿似乎越伸越长,几只瘦爪已经伸进了他的衣服,紧紧黏住他的肉体不放了。他疯了,感觉裤腿又热又凉,一股液体和固体的混合物滚滚而下。他脑子混沌着,也反应不过来那是啥东西——他忘了自己本是为解手来这里的。
他的呼叫声立马引来了一阵枪栓声响和凌乱的脚步奔跑声,其他士兵纷纷朝这里赶来。一些人还卧倒,举枪问道:“什么声音?是不是有人偷袭了?”
半天不见动静,只听见隐隐的呻吟声。大家听人不多,悄悄爬起身,摸索着向声音发出的方向聚拢,手中的枪不敢大意地指向前方。
黑暗中,一个声音颤抖着呻吟道:“兄弟们,不要开枪,是我——景天翔,遇到鬼了。它紧紧抱着我呢。”
人们惊讶,点起了火把。明亮的火光下,他们看见一个五、六岁的只穿着肚兜的小女孩陷坐在湿土中,双手紧紧抱住士兵景天翔不放。
现在亮光照射,她看见这么多士兵都盯着她,便放开了面前那人的身体,刨刨满头满身的湿土,瞪着两只黑亮非凡、而且异常清澈的大眼睛,张口无辜地说道:“我吓着你了吗?我不是鬼,只是在坟里面躺了一会儿而已。”
大家惊讶,接着“轰——”地一声笑开了。士兵们笑得前俯后仰,淌着眼泪。有些人闻到景天翔身上的异味,笑得更加厉害了。
他们激战了一整天,遇到这么离奇的事情简直太可笑了,心里骂着:这个奶油小生景天翔,也******太窝囊了吧?这么个小屁事也吓成这样?也是,这个小屁孩自己才十七岁,入伍也只几个月,长得细皮嫩脸的,平时做什么事情都一惊一乍的。不是团长护着他,说不定早被他们这些五大三粗的好兄弟拉住当作娘儿们“泻火”了,还能安稳到现在吗?
现在大家挤眉弄眼着,一些人捂着鼻子嘴巴,被景天翔身上的臭气熏得头晕恶心,连忙离他远点儿。
一些人骂骂咧咧道:“景天翔,你小子******还是男人吗?屎尿拉撒一裤腿,还让不让老子睡个安稳觉?真是晦气死了,打仗辛苦一整天,还被这半娘儿们吵醒。哼!”
他们骂着,打着呵欠准备离去。可是刚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只见挤眉弄眼的,捂嘴偷笑的,骂人吆喝的,都木头人一般地呆立着,一起肃立着敬礼喊道:“参见团长!”
没有人应声,人群自动分立两边,让出一条道儿来。
明亮的火把光下,只见一个全副武装的青年军官静静地走过来。他非常年轻,年轻得不会超过二十一岁。可是他面目严肃,举止老成持重,使得他的年纪看上去比真实年龄大了几岁。他的相貌异常英俊,两条浓眉剑一般地飞向两鬓,黑眸如海,幽深明亮。他的军装风纪扣扣得紧紧的,军帽端正地戴在头上,戴着白手套的手指在火把的映照下泛着橙红交织的彩光,非常耀眼。
他一声不吭,目不斜视,似乎周围的人和物一概不入他眼中,只有他自己。他缓步走到景天翔面前,沉声命令:“还不离开?嫌丢人不够吗?”
“是!”景天翔连忙爬起来,好像斗败的公鸡一般,低头红脸地走了,身上的臭臊味让两边士兵脸上的表情更加诡异。
青年军官静静地站着,等景天翔走出人群,他缓缓地蹲下来,伸出戴着白手套的右手指,抬起小女孩的下巴细细地端详着。
小丫头不吭声,一动不动地任他捏着自己的下巴,两只又大又亮的眼睛直直地盯着青年军官的双眼。头上两只朝天髻也倔强地立着,一动不动。
两人就这样相持着,彼此对望。
好久,青年军官轻轻笑了。他本来异常英俊,这一笑真令人有一种“惊魂一瞥”、“蓬荜生辉”的感觉,只是他平常从来不笑而已。
只听他低声问:“告诉我,小女孩,你叫什么名字?你的父母是干什么的?他们到哪里去了?”
小丫头半天不吭声。他等不见回答,低声命令:“回答我。”
小丫头抗声回答道:“我叫王若梅,不知道父母到哪里去了。我才从坟墓中爬起身啊。”
青年军官又笑了,表示同意:“不错,你是从坟墓中爬出来的,确实什么也不知道,我相信你。只是我好奇,你怕我么?你说话的声音好冲嘛。”他声音动听,低沉有力,充满磁性。
小丫头却不这样认为。她眼睛眨也不眨,直直地回答道:“我刚才在坟墓里呆了几个时辰。”
全场悚然,为她的冷声。青年军官“哈哈”大笑,半晌止不住。好久,他停止了大笑,低头微笑着问:“你的意思是说,你在坟墓里都呆过了,还怕我吗?”
小丫头不吭声,眼睛依旧睁得大大的,看着他,静声说:“我刚才说过了,我在坟墓里呆了几个时辰。我当时闭着眼睛睡着,听娘对爹爹说,我得的是天花,如果熬不过今晚,就要抱出去了……”
她声音低下去:“我醒来,就发现自己在坟墓里了。”她不吭声了,竭力压抑住哭声。
那军官听她得的是天花,倒抽一口冷气,连忙站起来后退几步,像躲避瘟神一般躲避着小丫头。其他士兵也连忙捂嘴退后几步,唯恐天花沾身。
那青年军官又盯着小丫头看了一会儿,眼中闪过一抹轻蔑的光芒,鄙视地指点着对大家说:“你们看看,这就是和我们作对的人家小崽子形象。小小的年纪,一副倔强不顺、视死如归的样子,这难道是天生的吗?不,还不是被她的父母教养坏了?大家记住了,这耳濡目染的影响是非常厉害的,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我们绝不能姑息,必须彻底铲除。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