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似乎听到楼梯里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林子京迅速抬起身,放好枕头,掏出手帕擦擦汗湿的额头,闭闭眼,脸上又恢复了平静。他刚调整好情绪,门上就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他没吭声,又缓缓看了这个房间一眼,似乎要把这个房间里的一切都牢牢地记在心里,然后缓缓去开门。
门口站着张副官,看见林子京出来,迅速瞥了他一眼,连忙低声汇报:“士兵已经撤回去了,他们也已经走了。”
林子京知道他的意思,没有说什么,缓步走下楼梯去。到了楼下,经过王振华夫妻房间的时候,他瞥眼看见王振华夫妻安详地靠着椅子坐着,口鼻流出一绺绺鲜血。他顿了顿,缓步走进去,用手指探探两人的鼻息,确信两人已经死亡,又转头看看床上熟睡的两个孩子,淡淡地说:“不要为难孩子,把他们送给就近的亲戚抚养……然后马上把舆论放出去,让大家对这两人的事件有个了解,明白吗?”
张副官连忙说道:“明白。王振华夫妻和冯建通敌卖国,王振华夫妻事发畏罪自杀,冯建负隅顽抗被就地处决。独立团长景天翔引咎辞职,去向不明。”
林子京听着,点点头,没有再说话,向院外车子走去。
几天后,城内外到处传得沸沸扬扬,人们都知道城内出了卧底汉奸,已被名将林子京派人捕杀。大家在回忆他先前捕杀了日本间谍相川俊三的同时,又感佩他除了这一大害,都非常振奋。不是么,王振华夫妻平时看起来那么和蔼可亲,笑容有加的,谁能想到是笑里藏刀的角色?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听说他开的医院已经被充公,真是活该。……可惜景天翔团长这个人了,跟着林子京司令这么多年,落得个“引咎辞职”的下场,真让人寒心,唉……
……
天气渐渐地转暖了,一过年,风吹在脸上也不那么冷冽了。虽然春寒料峭,但亚热带的气候使向阳的土地上已经若有若现地现出了绿色,这使得人们对新的一年又有了希望。毕竟,绿色代表着生命和希望,不是么?战争的风云仍笼罩在人们心头,但大家仍然忙忙碌碌着,为各自的生机奔波着。
聂红梅痴痴呆呆地走在街道上,面目憔悴,对周围熙熙攘攘的人群视而不见。她已经几天几夜没有睡觉了,饭也很少吃,冷水蘸馒头,也不知什么味道。景天翔已经“失踪”二十多天了,她找遍了城里城外的旮旮旯旯,连他的半个影子也没有看见。
那天凌晨她被冯建包严背到车上后,本以为自己会和景天翔一起被林子京杀害,她也心甘了。可是汽车悄无声息地不知驶了多久,她就被几个人莫名其妙地抬下来放到了地上,接着就没了动静。
听着汽车远去的声音,她一骨碌从被单里爬出来,才发现自己被放在了一个偏僻的小巷口,巷内外一个人影也没有。她站起来折叠好被单,连忙向家里跑去。家里空无一人,并没有景天翔回来的迹象,她心里一阵悲痛,这段时间经历的情形也涌上心头。
早在四十多天前,景天翔就借口战事繁忙,建议把温雅君和两个孩子转移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居住。聂红梅当时虽然感到事情有些奇怪,可是因为她热心军务,性格上也对生养照管孩子感到烦恼,看到温雅君对两个孩子疼爱有加,也就同意了景天翔的意见,乐得图个清闲。
但是事过不久,她就发现景天翔的行踪神出鬼没的,似乎有什么事情瞒着她。开初她没在意,后来留了心,才从侍卫的无意闲谈中知道景天翔有了“外遇”。她很生气,却苦于没有证据。
后来她在拜访玉夫人时,发现林府气氛诡异,就多了个心眼,才打听出葱夫人“失踪”了。她立马怀疑到景天翔和林葱儿“粘上了”。她实在气坏了,很想找来景天翔喝问一番,可是又见不到他的人影。她想把这件事告诉给温雅君,又怕会把她气晕过去。她知道温雅君虽然不会说话,可是那脾气是真正刚烈的,比她聂红梅要执拗得多。
思来想去,她考虑到温雅君的身体,又顾念着孩子,她只好忍气吞声,暗暗地派人打探,自己也留意着景天翔侍卫的一举一动。后来,终于被她探听出了景天翔“窝藏”葱儿的地方。她气急败坏,立马找来了,也没带侍卫,怕丢人。
她并不后悔狠狠地痛打了景天翔和葱儿。可是现在找不见景天翔的人影了,她又心痛难忍。思前想后,她心灰意冷。如果说她当初上山落草时面对的是一些小县城的豪绅势力,她还有勇气面对的话,那么现在面对的是强大的正规军军队,而且领头的是林子京这么一个阴沉难测的角色,她就束手无策了。
聂红梅是属于那种性格爽朗、敢作敢为的巾帼英雄一类女子,有什么说什么。可是在林子京面前,她只感到抓狂:她一点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林子京的冷峻和城府深沉都让她反感,要杀要剐随便,干嘛玩这种无厘头的阴玩意儿?
她爱景天翔,很爱很爱的,爱他的厚道和善良,爱他的明朗单纯,甚至爱他的“无能”和执拗。想当初她遇到他时,英俊潇洒的他被她耍得团团转,却执意要娶温雅君,让她又气又爱。这次面临生死,他甚至置自己和家人的生死于不顾,却义无反顾地爱着林葱儿,愿意和她同生死。她后来回想了一下,他在被自己狠命地捶打和被包在布单里背出去时,面色平静,并没有惭愧悔恨的表情,似乎已经抱了必死的决心。
景天翔这种“无能的执拗”让聂红梅恨死了,再想想又羡慕死葱儿了,她凭什么被景天翔爱得死去活来?思前想后,她柔肠寸断,又恨景天翔又牵挂他,折磨死她了。反过来,她又恨自己:为什么这么没出息,对人家魂牵梦绕?人家不爱你,你干嘛还对他念念不忘?强扭的瓜不甜。当初他本来就是在温雅君和自己的强迫下成亲的。这样的婚姻,在危难时当然经不住考验了,想想真是自作自受。
千回百转,她伤心又气愤,都不想活了。
感情这东西就是这么奇怪,像一团乱麻一样,你不愿想它,它偏偏往你的脑海里钻,对你的思维越缠越紧,真是剪不断,理还乱。由此,聂红梅又想到了那个勾去她丈夫的魂儿、害得他们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林葱儿——她可真恨死她了。这种恨和恨景天翔是不同的。这是种真正的仇恨,她只想立马掐死她。
想想葱儿当初被她聂红梅打得遍体鳞伤,还微笑来着,这情形真是气死人了。不是她当时心太乱,没有下狠手,葱儿早被她打死了。打归打,从心底里讲,她对林葱儿的思想也是摸不透的。不明白她当时被自己那么地打,居然还给她出主意带走景天翔,挽救温雅君和孩子们的生命,真不知她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她无法明白林子京、景天翔和林葱儿,他们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他们的奇怪举动都快让她发疯了,恨不得一枪崩了他们。可是她现在只能蹲在家里无助地哭泣着,边哭边想;温雅君要是在身边就好了,她性格和这些人一样,也让人摸不透,她肯定明白这些人在想什么。她真的很想立刻去找温雅君,告诉她一切。可是想想林子京的“鹰犬”肯定在就门外暗盯着她,她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她绝不能暴露温雅君和孩子们的踪迹,绝不能。
她哭着想着,正绝望到极点时,听见身旁有人叫道:“红梅姐,我们来了,来看望你了。”
她一惊,连忙转身看去。只见身后不知什么时候站着几个人。她只顾哭,连他们什么时候进来的都不知道。这几人是她的旧部下,当年曾和她一起在山寨打天下来着,是同生死、共患难的兄弟姐妹。
看到她迷茫的目光,刚才说话的姑娘说:“红梅姐,我们来好一会儿了,你只顾哭,没有发现我们。告诉我们,发生什么事了吗?”
聂红梅看见他们,心里一热,就像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见到亲人一般,搂着说话的菜花嚎啕大哭起来。她从来没有这么哭过,即使当年山寨危难时也没有这么哭过。
她的神情吓坏了菜花等。菜花摇着她说:“红梅姐,发生什么事了吗?你这么多天不见人影,我们在部队都急死了。派人在县城找了几次,都没见你的人影。在城外打听,有人说在这,有人说在那的,让我们抓不着影儿。加上新来的团长不是个东西,把我们管得死死的,对我们防东防西的,不许我们擅自离开部队,否则军法处置。这么多天我们都快疯了,不见了景团长,也不见了你。红梅姐,出了什么事吗?我们怎么听人说……那个……通敌叛国……”她炒豆豆似的说话声突然变得吞吐起来,偷眼看了那几人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