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宏点点头,像个孩子似地保证:“子宁虽然对他的哥哥也不满,但我也不告诉她,你放心好了。”
林子京办公室。
不理外面三三两两的人群,林子京坐在办公室套间的沙发上,淡淡地应酬着英美顾问和几个重要的客人,心里透着落幕英雄的疲惫和厌倦。他性格内向而落拓,对这种浮华喧嚣的场面委实没有兴趣。不论是童年时候在林家大院,还是入伍以后在军队,每遇到这种大规模的宴会宾客,他能躲都躲。现在听着屋子里人的高谈阔论,眼前英美顾问的脸渐渐模糊起来,他强忍着打呵欠的冲动,努力使自己保持冷静谦虚的表情,听着他们的吹毛求疵。
来的顾问有三位,两位年轻的,一位年老的。年轻的两位也有四十岁左右了,一个美国人,一个英国人。美国人在政治上支持满冠玉,英国人在政治上支持林子京。年老的是位爱尔兰人,态度暧昧,捉摸不透。林子京不懂洋文,不知他们滔滔不绝地在说什么,但从翻译的吞吞吐吐和他们自己的神态手势上可以看出,这些人无论是支持满冠玉的,还是支持他林子京的,都有一个共同点:对明昌国的现状乃至一切都不感冒,态度轻慢。
林子京明白:贫穷落后的明昌国在哪一方面都不入他们的眼。他心里微忿:你们不满我们,我还对你们不屑一顾呢。
考虑到方方面面的原因,他总算忍住没有离席,转首温和地对翻译说:“你不必担心我的承受能力,把他们的话都翻译过来吧。你躲躲闪闪,删来删去的,把他们指责我的话不翻译过来,还让我以为他们在夸我们呢,从而沾沾自喜地对他们趋炎附势,不是把我们明昌国人的脸丢尽了?”
他微微一笑,戏谑地盯着翻译一脸孩子气的小白脸,心里可怜他捉襟见肘,左右逢源。
翻译的小白脸红透了,拘谨地说:“我刚走上工作岗位,判断不来轻重。他们言辞傲慢,我心里气愤,可是就怕翻译过来气坏了您,影响了您的决策就糟了。”他言语老实,态度诚恳。
林子京对他大有好感,微笑着说:“不必担心。他们不满我们,我还不感冒他们呢。如果对我们这里不满意,他们尽可以回陪都说坏话,我已经习惯了。我连日本人都不怕,还怕他们进几句谗言吗?说真的,和他们谈话,倒不如和你聊得有趣。告诉我,你多大了,怎么像个孩子?”他笑起来。
年轻的翻译高兴万分,而且有些诚惶诚恐。他们家客人也不少,可是像这么大官的人很少像这么对他说话的,他们架子都大得很,不屑和他个小孩子聊天的。他工作以来,虽然也见过许多职位很高的官员,但他们把他个小翻译更是不放在眼里的。不是他的家庭,他万没有坐在这里的资格。
三天前来到这里,看到林子京的冷淡傲然样,他心里就发愁,知道自己这趟差事不好使。果不其然,三天来这几位顾问处处挑刺,这不满意那不顺眼,让他愤懑:什么意思?看不起人也不该这样子的。他好几次想顶撞他们几句,可是又不敢。丢了饭碗不说,回家挨骂可就糟了。娘千辛万苦地教导他要听话,要好好工作,为她争口气,弄砸了回去怎么见她?
现在看林子京对英美顾问的态度并不是很恭顺,小翻译心里一轻松,脸上就露出了笑容。感佩于林子京对自己的热情,他高兴地说:“我像个孩子么?我都十九岁了,大学毕业也有半年了。世事艰难,我都感觉自己很老了。”
才十九岁?林子京吃惊,看着他充满孩子气的单纯兴奋的笑脸,他好笑地问:“你叫什么?你的年龄才是我的一半大,就倚老卖老了。告诉我,你毕业于哪个院校?怎么这么小就出来工作了?”
翻译听林子京叫他“孩子”,不高兴了,噘着嘴说:“我十九岁了,已经成人了。我毕业于美国普林斯顿大学,本来还可以读硕士。可是国难当头,我哪有心思读书?就没给家里人打招呼,偷偷跑回来工作了。为此我娘把我骂得那个惨。”想起娘的痛哭流涕,他有些丧气,低下头不做声了。
林子京打量着他,心里暗暗猜度着:这是哪家的孩子?他的出身肯定不一般。也是,一般贫困家庭不可能把孩子送去留洋。即使留洋回来,能分配到军委会做翻译那更是难上加难了。他真的是留洋回来的么?这么小就大学毕业了?他心里好奇,脸上微微笑着。
那翻译看到他脸上怀疑的表情,那哄孩子般的微笑让他很不舒服,赌气地说:“你怀疑我的能力和文凭么?我试给你看看。他们正好聒噪得我心烦,我现在回击给你看。”
他说完,转过头对着那几位洋顾问机关抢般地用英语回击了过去,语速又快声音又响亮,像炒豆子般的。他受到林子京的鼓舞,不怕这几位洋顾问了,言辞激烈,语气也不是很客气,让那几位措手不及,目瞪口呆地怔在那里。
这几位洋人本来对这个腼腆拘谨的小翻译很不满意:尽然抛下他们不管,只顾和林子京谈笑风生了。现在小翻译言辞激烈,尖锐地指出:“各位先生,说话请注意措辞。你们身为顾问,身受本国委托来到明昌国,就应该真心实意地帮助明昌国人抗击日本法西斯,而不应该吹毛求疵,处处怀疑明昌国人民抗敌的决心和能力。你们英美是强国不错,但在明昌国这块土地上,抗击日本法西斯主要还得靠亿万万明昌国人民。没有明昌国人民的流血和牺牲,侵略的日军和德意联合控制了亚欧美,靠他们人口稀少的英美,能打败这些法西斯吗?请回答。”
那几个人被小翻译孩子气的义正词严惊呆了,哑口无言,心里也惭然:他们这几天的表现是有点过分,得罪了林司令,让这个小翻译训斥了一顿。
那个爱尔兰籍的老顾问期期艾艾地问:“先生……那个……您刚才的言辞是您自己的观点还是代表林司令的?”
“当然是我自己的意见。”小翻译干脆地说:“林司令身为一方统帅,他高瞻远瞩,虚怀若谷,不屑于计较你们的态度。我们明昌国有句古话: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几位如此言行,难道不愿意做团结抗日的君子,而是……”他不说话了,那弦外之音很明显,心里却在思忖:丢了饭碗也不可惜,让娘骂一顿也值得了。
那几个人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林子京看得有趣,既惊异于这个孩子的才华横溢——从小翻译流利的交谈中,他这才相信这个孩子的确毕业于名校,他先前没有说谎话,是个天才。他听着他们的言谈,又好奇于小翻译满脸的激愤相,他对这些洋顾问说了什么呢?把他们斥得灰溜溜的。他不是弱智,神色顾盼间已明白小翻译说的话肯定很不客气,不然那些洋顾问脸色也不会这么难看了。
小翻译看到他赞赏的目光,高兴地一笑,把自己训斥洋顾问的话一字不露地说给林子京听。
林子京听得“哈哈”大笑起来,拍着小翻译的肩膀说:“有志气,是个好小伙子,为我们明昌国人争了口气。别担心,回头为此丢了饭碗,你来我这里好了。”
“真的?太好了。”小翻译高兴地笑了,心里思忖:这样娘就不会骂我不争气了。
林子京笑着说:“告诉我,你是哪家的孩子?”
小翻译低下头,嗫嚅着说:“不知道……我不能告诉你。”心想我是靠自己的能力工作的,不是靠背景。
林子京诧异地笑着,眼中闪过一丝思索的光芒,正要说什么,门外传来侍卫惊慌的声音:“报告司座,聂红梅闯进来了。”
林子京还没有来得及说话,院子里已经传来聂红梅的锐叫声:“林子京,你出来,我要向你讨回公道。”
屋里人惊讶万分,林子京微微一怔,思索了一下,挥手斥退了侍卫,缓步向门口走去。其他人连忙跟上去。
门外大院的二十米处,聂红梅和四、五个青年男女骑在马上,虎视眈眈地盯着林子京的办公室门口。聂红梅一身红衣打扮,披着黑斗篷,脚穿黑长靴,头挽红巾带,姿态美丽而飒爽。她腰间别着两支手枪,左手拽着缰绳,右手握着一根长达丈余、油光发亮的牛皮鞭。她身侧的四男一女也是同样的打扮,横眉竖眼,满脸杀气。那个姑娘马座前还斜挂着一个女人,不是陈若玉是谁?
林子京出来时表情镇定,但看到陈若玉被他们挟持到马背上,脸就发了白。
聂红梅看见他,立眉喝道:“林子京,我今天是来向你讨回公道的。你态度好了好说,你态度不老实,你看——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