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林子京继续训道:“我军兵员广袤,人才济济,哪里容不下栗钟这样的‘将才’?我想胡团长心里很清楚,应该把他安插在什么地方。希望你回去以后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我敬候佳音。另外,我要告知胡团长,独立团从建团到现在,也有些年头了。从杜伊生到景天翔,到栗钟,到你,都经历了些什么,你应该很清楚。它的荣辱实乃与领导它的团长关系密切。
景天翔对这个团苦心经营多年,感情一定心系向之。胡团长从一个营长直升为一团之首,是司令部的意见,也是众望所归。大家拥戴之,由此胡团长必然雄心勃勃,对独立团的未来有一个筹谋。子京木讷,万事主张小心谨慎,反感哗众取宠,圆滑奸诈,这种作为很容易拉帮结派,党同伐异,到头来成了为他人作嫁之工具,不知胡团长可明白我的意思?”
看胡荀伟诧异而迷惑地看着他,他皱着眉头,点明话意:“子京希望胡团长戒骄戒躁,谨慎行事,万事三思而后行,万不可以私人之情贻误国家军务,使上下蒙羞!胡团长可明白我的意思?”他定睛看着胡荀伟。
胡荀伟懵懂地点点头。林子京心里发闷:这个胡荀伟,真是莽夫一个,木头似的难以钻透。
屋里其他官员对他的话意却领会深刻,都浑身冒汗地直立着,噤若寒蝉。
后来大家看林子京的训导停下来,似在沉思,以为他沉思完后还要继续训导下去,却见他突然抬起头,挥挥手手:“你们可以走了,今天的汇报就到这里,我斟酌后会反馈给你们的。”他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大家立正敬礼后,悄没声息地鱼贯而出。到了门外都松了一口气,暗暗庆幸:今天的“敲山震虎”戏码总算结束了。
“景天翔事件”发生后,不知林子京心里是怎样想的,间或之间找些下属叫来“训导”一番,让大家噤若寒蝉,随时反省着自己,害怕有重蹈景天翔覆辙的嫌疑。聪明人参透了林子京的心思,立马从行动和语言上表明自己和景天翔及其“余党”划清界线,以求“军队内部团结”,至于实际目的,只有他们心里清楚。
今天叫来的师团级干部已经是和景天翔关系较远的了(当然,胡荀伟除外)。即使这样,大家依然诚惶诚恐,害怕一个不当林子京怀疑并怪罪到自己身上,他们辛苦奋斗的仕途就完了。基于此,他们私下都把林子京这段时间来的“训导”叫作“敲山震虎”。
胡荀伟走到门口,似乎想起了什么又停下来,犹豫着不知转回去还是出去好,左右为难。
林子京似乎感觉有人没有走出去,抬眼一看,见到除护士小姐外,胡荀伟正在门口逡巡。他没吭声,盯着胡荀伟。
胡荀伟脸又红了,耿直的性格让他憋不住。他又走回到林子京桌前,向林子京敬礼道:“报告司座,胡荀伟还有一事汇报。”
“说。”林子京面无表情。
胡荀伟闭闭眼,豁出去了,大不了这个破团长不当。他响亮地答道:“报告司座,聂红梅现在闲着无事可干,精神苦闷,请求见司座,我就……带她来了。”说到后来他底气不足,声音低下去。
听到“聂红梅”三个字,林子京眼睛深处有一道光芒闪过。他不易觉察地把头转到一边,淡淡地问:“她在哪里?”
“在院外,我让她在门房等候。”
林子京听聂红梅真到了,话题一变,训斥道:“干嘛带她来?你就这么听她的话?你想让她来和我解决什么问题?和我再打一架?”他微微嘲讽:“你还是和景天翔一家扯不断联系。”
胡荀伟脸红了,鼓足勇气说:“司座训斥得对,我是和景天翔一家……藕断丝连,卑职今后一定改过。只是……卑职看着聂红梅实在可怜,有些不忍心……”看林子京眼光倏地如锥子般尖锐地盯着他,他吓了一跳,硬着头皮说:“她营长的职务被免了,营里的弟兄姐妹也被分解到各个基层。您嘱咐让她到团部搞文秘,她大字不识几个,什么也不会,老遭人嘲笑。她又没法和别人理论,心里很孤独,头脑恍恍惚惚的。她每天在院子里呆呆地坐着,一坐就是半天。精神很憔悴,大家都说她病了呢。”
“所以你同情她,带她来找我理论,找我决斗?”
“不是,不是……”胡荀伟连忙解释:“她找到我,说想走,可是心里矛盾:说她答应过你,今后一切听你的,她不想食言。”
林子京听着,面无表情。
胡荀伟偷看他一眼,继续说:“她也走不了,我派人盯着她呢。昨天她听说我要来司令部汇报工作,就马上求我带她来见你一面,并不想和您闹。其实……司座,她真的……闹不起来,一是她病了,二是……她就算闹,也打不过我……”他脸红了,低下头去,觉得自己的话很没有水平。有什么办法,在林子京面前,他今天昏头昏脑的,没有什么得体语言可以表述出来。
果然,他刚说完,就听见“扑哧”一声笑。他连忙抬起头来,看见一旁的护士小姐正捂着嘴巴偷笑,林子京脸上也浮现出笑容。他脸更红了,但心里高兴:司座总算没有发脾气。
林子京笑了一下,转头对护士小姐说:“小姐,拔针。”
护士小姐连忙说:“司座,还有几瓶药没挂呢。中药也没有喝完,我去热一下。”
“行了,拔针,今天不挂了。中药也不喝了。快点。”他命令。
护士小姐没法,只好拔下针头,顺便给了胡荀伟一个白眼,那意思是:都怪你,带来个母夜叉,把司座的魂儿给勾走了,他连病都不治了。
胡荀伟歉然,低下头去。
林子京看拔了针头,轻轻地松了口气,手隔着棉球轻轻地压着针眼,淡淡地对胡荀伟说:“你回去准备一下,到文秀那里上任吧,和文秀来个对调,让他到独立团来接替你。行动要快,当然也不妨碍你和独立团来个像样的告别。”他口气嘲讽。
胡荀伟听着,没敢说什么,连忙立正敬礼道:“是!”默默地转身向门口走去。
看胡荀伟出去了,林子京挥手让磨蹭着的护士小姐也出去。和这个按自己的驯服计划进行的“小野驹”聂红梅见面,他不想让第三个人在场。
聂红梅进来了,看到坐在办公桌后,肩膀靠在椅背上,一手悠闲地轻敲着桌面的林子京,她眼眶发热,默默地站住,把头微微扭到一边,不看他。她既不敬礼也不开口,强忍着夺眶而出的泪水,不让他看见。
林子京看着她,脸色眼光都很平静,既没有王者打败对手的豪霸气,也没有因景天翔和葱儿的“通奸”关系而引起的仇恨情愫,就像一个普通的上司接见一个来诉苦的下属或下属的家眷一样沉静自然。这样的态度让聂红梅好受了许多,否则她真的羞愧难当,不想活了。本来她这段日子在团部“搞文秘”遭受的羞辱已经太多了,她早就想死了。
林子京看聂红梅久久不说话,直流泪,脸色憔悴,连头发都是焦黄的了,哪里还能看出十几天前劫持陈若玉和找他林子京“挑斗”时的英姿飒爽样?他不吭声,久久地打量着她。
很久,他平静地说:“你不是找我有事吗?给我倒杯水,坐下谈。”
聂红梅听着,一串泪珠珍珠般地从脸颊上滚落下来。她抬头找了一下,走到一个茶几旁,拿起热水瓶和杯子,给林子京倒了一杯水端到他面前。
林子京心里一笑,抬头对上她的泪眼婆娑,那里面的神情那么可怜,真是楚楚动人。他心里涌过一阵激流,顿了顿,温声说道:“给你自己也倒一杯。”
聂红梅顿了顿,转身给自己倒了一杯,端着默默地坐在林子京对面的沙发上。
“说吧,什么事?”林子京问道。
“让我下连队吧,我要打枪。我不会写字,不适合干……文秘工作。”聂红梅轻轻地说,到后来低下头,羞愧难当。
林子京盯着聂红梅,让她越发感到羞愧,无地自容,恨不得撞死——她以为林子京要狠狠挖苦她一番呢。低头等了一会儿,不见动静,她又抬起头。只见林子京并没有嘲笑她的表情,但也没有同情的意思,只是淡淡地说:“不适合在团部工作,就到司令部来吧,给我打打杂,强如到基层打枪强。”
“司座,我……”聂红梅嗫嚅着,想站起来。
“嗯?”林子京冷淡地盯着她,“你有什么意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