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若玉低头苦笑说:“都在自己屋里……我懒得理他们。”
张副官明白了:林子京冷落陈若玉,下人落井下石,支派不动呢。他同情地看了陈若玉一眼,转身走下楼梯来到花园里。
花园里草木依旧,凉亭依旧,只是人的心境却是那么的不同。
踏上凉亭的台阶,张副官心里感叹:这座宅子还是他为林子京选的,进进出出也有两年了,虽然一切都是为林子京服务,但这种为人作嫁的感觉也不错。毕竟,为林子京这样性格严谨、位高权重的人当差,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不是每个人都能胜任的。回想起自己这几年为林子京鞍前马后当差的经历,他恍然有隔世之感。
当初,他张九天怀着沾沾自喜的心情当了林子京的副官,踌躇满志地想大干一番事业,盼望将来能够飞黄腾达。但随着日子的推近,他渐渐没有了先前的激情,终于厌倦了。看人眼色行事倒在其次,关键是他得接受命令干些残害他人的勾当,有时候这些勾当甚至很卑鄙。他和这些人无冤无仇,干嘛老受意于他人迫害他们呢?
他厌恶这种勾当,甚至很厌恶自己:沧海浮沉,他好歹也曾是毕业于某陆军军官学校的高才生呢,怎么就落到个阴暗做奴的地步呢?想想给林子京干的事情吧,哪一件能提到桌面上?拉皮条,帮着他残害部下,欺凌妇女,害得人家家破人亡,真是无恶不作。有时他奇怪:我怎么就不知不觉地变成了个坏蛋呢?好在他庆幸自己醒悟得不算晚,否则真的不可救药了。由此,他就打算走了——离开林子京,另寻出路。到哪里去呢?他还没有想好。
上次和满冠玉军长商量景天翔的事情时,张副官认识了满夫人何千红,两人谈得很投机。说起林子京的“严苛”,何千红说张九天如果不愿意服侍林子京,她可以介绍他到荀怀市军部去供职,让他很动心:陪都军部,那可不是想去就能去的地方。他暗自庆幸没有得罪满军长。
后来他又遇到了温翠岚。温翠岚从陈若玉那里知道了景天翔和温雅君的遭遇后,心里对林子京憎恨万分,同时对他张副官很感激,感激他保全了景天翔夫妻的性命。
这是个厉害的女人!张副官感叹。她不亏为高官的夫人——这里顺便说一句,温翠岚的丈夫已经提拔,在某都市任第一专员。她听了陈若玉的倾诉以后,对张副官敏锐地指出说:“张副官,你难道没有觉察吗?你现在的处境非常危险。你不仅救了林子京恨之入骨的景天翔,而且关于林子京的方方面面知道得太多了,这就是祸患的根源。想想林子京的性格和跟着他的几任副官的遭遇……”温翠岚更加尖锐地指出:“你要想法“急流勇退”,明哲保身,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张副官听着,默默地点点头,没有吭声。他不是没有想过,只是过去苦于没有出路,没有人帮持,一直拖到至今。现在有了这么有力的人来提携,他怎么也不能错过这个机会。这也让他明白了处理万事万物都不可做得太绝,要留有余地,给别人个活路,让自己在关键时刻也可以置之死地而后生了。
他最近和满冠玉接近了一些,对他的为人处事非常佩服。这人温润练达,对任何事不温不火,能行则行,不行则拉倒,从来没有像林子京那样咄咄逼人,把人逼得走投无路。最让他敬佩满冠玉人品的,是他对待景天翔的态度,这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景天翔“糟蹋”了满冠玉心爱的女人,而且害得她失了踪,放在别个男人头上,早把他碎尸万段了,还能千方百计地营救他?而满冠玉依旧默默地想着办法营救景天翔。这在他张副官是做不到的。更难得的是,他在知道营救林葱儿无望以后,还能照样把款子递给他张副官,继续为景天翔和他谈判,这样的“义”和胸怀,张副官自己是望尘莫及的。这种气度如果放在林子京身上,何致让人恨成这样?
看着周围的人心渐渐地聚向满冠玉,张副官不停地告诫自己:一定要和满冠玉搞好关系,不能得罪他。这是个非常有头脑的人,心机非常深,将来会大有作为的。他总感到满冠玉的举止似乎是在为今后的什么行动做着准备,只是他现在还看不出来,想着总有一天会水落石出的。
由此,他坚决地谢绝了满冠玉为营救林葱儿和景天翔而筹集给他的两万元大洋的巨款,只是真诚地婉言暗示出自己处境的危险,希望满冠玉等能拉他一把。满冠玉对他的求助微笑不语,只是看着夫人。何千红虽然不知道事情的始末,却大包大揽,让张副官放心不少:这就够了,有满夫人的保证,比什么都强。
后来陈若玉不知被什么人点了一窍,也凑了一万元大洋派人送给他,让张副官惊讶又好笑:这个虽然才华横溢却对人情世故一窍不通的“幼稚型”夫人,也来这一套,这社会真的有问题了。因此他在对陈若玉有着善意的同情的同时,在即将离去的今天,为她带来了那一万元大洋的支票。
沉思默想着,张副官抽出根烟点着抽起来,就见陈若玉优雅而又袅娜的身姿沿着花间小路从前院走来。他暗暗惋惜:睿智如林子京,却不知道珍惜。不珍惜这么好的妻子,却如此地伤害着她,将来后悔就晚了。他对林葱儿不看好,总觉得她年龄太小,终年多病,面相看起来就像个中学生似的单纯无知,却对他张副官似乎有种“目下无尘”的清高,好像看不起他似的冷冷淡淡,不像玉夫人这么和蔼亲切,没有架子。
他不明白高贵深沉如林子京,跟那么个“娃娃妻”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如果他处在林子京位置,他选择的一定是陈若玉。这样想着,他就笑了。看陈若玉越走越近,他站起来等着她,心里觉得有趣:到底是女人,刚才还哭得一塌糊涂,现在却收拾得光艳整洁,精神焕发。
陈若玉看张副官不眨眼地盯着她看,苦笑着说:“刚才心情不好,出尽了洋相,让张副官见笑了。”
张副官笑了:“有什么好笑的?男人遇到这种事都气得慌,何况是柔弱无助的玉夫人?不借酒浇愁干什么?”他马上要走了,对陈若玉说话有种平等感,让他感到亲切。
陈若玉却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她本来就没有把他看成“下属”。现在心情苦闷,只想找个人聊聊,哪里管得了那么多?现在听到张副官似乎玩笑的话,她也被逗笑了,走上台阶,笑着说:“你说到花园有要事相谈,我急着赶来,也没有准备水果招待你,让佣人给你倒杯茶吧。”
张副官笑笑:“何必客气”,和陈若玉一起在凉亭的石凳上坐下来。
不动声色地扫了四周一眼,他才低声笑道:“我请夫人到花园来,谈的事情很重要,被别人听见就糟了。这里清静又方便,还可以四周瞭望,让人放心多了。”
陈若玉点点头,微笑着说:“你说吧,我听着呢。”
张副官看佣人提着茶壶走来,笑着说:“司座军务繁忙,这段时间无暇回家,嘱咐卑职顺路询问夫人一下,看需要什么东西,吩咐卑职经办好了。”
佣人走上凉亭,在石桌上摆好茶杯,提起茶壶倒上茶,张副官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陈若玉听他提起林子京,心里不快,可是在佣人面前不好表现出来,只好微微地点点头,淡淡地说:“有劳你了,没有什么或缺的。即使有,我会吩咐下人去置办的,不劳司令挂心。”抬手示意佣人下去。
佣人放下茶壶走下台阶。看她走远,张副官连忙低声说:“夫人,我来可不是为了这事。我要告诉夫人的是:我要走了,可能很长时间不能见到夫人了。夫人曾经为了救某人,托人送给卑职一张支票,夫人的美意卑职心领了,但是这笔钱卑职不能收。支票在这里,请夫人查收。”说着递过一个小册子,封皮上有佛家劝善的箴言。
陈若玉愣在那里,不知他什么意思。
张副官也觉得自己说得唐突了一些,把意思没有表达清楚。连忙又喝了口茶,清了清喉咙,低声说:“时间仓促,卑职只能给夫人简单地解释一下:夫人英明,一定明白卑职的危险处境,所以此地不能久留。卑职要离开司座,另想法子活命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卑职只是做了应该做的事情,不需要夫人破费。现在请夫人快收起支票,让人看见就不好了。夫人收起来,我们就好说话了。”
陈若玉不动,默默地想了一会儿,用披肩下摆盖住小册子,从册子中间抽出支票,卷成小棒塞进旗袍袖子里,抬起头轻声说:“那我就收回去了,以后有什么事情说一声,不要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