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梅很快来到他的办公室,亭亭玉立在办公桌前,看得林子京又爱怜又疼惜,心里感叹:真是山野美豆蔻!她虽然又病弱又情绪灰败,模样却美得像朵娇柔的花儿,和过去调皮活泼的特点相比,别有一番动人的姿态。
他伸出大手,要抓起若梅的小手抚摸着。若梅不给他,轻轻地闪开了,微偏过头不看他,低声说:“师座,我要上前线,和你们在一起。”
林子京没吭声,收回冷落在半空中的双手,顿了顿,淡淡地问:“干嘛那么急切?若梅。你留在后方也好啊。这次打仗很残酷,敌人是日本鬼子,比过去的对手要厉害得多。他们武器先进,我们抗击他们,肯定要付出重大代价的,这点你没有想过吗?”
“我想过。”若梅咬着嘴唇,依旧不看他,但是语气很坚定:“他们的武器肯定先进,而且进攻也不会弱。但是我不害怕,依旧要上战场。你放心,我不会拉你们后腿的,万一有危险,我就自杀谢罪,绝不拖累你们。”
“你胡说什么?”林子京微有些生气:“谁怕你拖累我们?我只是要你明白,这是战争,不是逛大街,随时有送命的危险。你个女孩子,跟着凑什么热闹?”他有些不耐烦,不理解若梅为何这么执意,想她该不是女孩子赌气的表现吧?
若梅不管他,继续表白自己的观点:“我知道。正因为是战争,不是逛大街,我才要求上战场的。我不怕死。如果你怕我牺牲,对我网开一面,让我逃避。那么别的将士会怎想?会怎么看待我们?不要忘了,我是一个兵,是来自正规军队的女兵。如果当了逃兵,那别的弟兄呢?他们也有妻子儿女,都得回家抱孩子吗?”
“闭嘴,你少给我唱高调。”林子京真生气了,声音大起来,命令道:“出去,我要商议军务了,不想有人打搅。如果你有上战场的决心,就在后方好好将养身体,想着怎么恢复精力以后工作吧。去吧,我要忙了。”
若梅不动,倔强地看着他:“你这不是理由,我不回去。我就是要你知道,我上战场是铁定的了,绝不退缩。真想不通你担心什么?我是女兵,上战场又不是和男兵一起与日本鬼子面对面地搏杀,有什么危险?我只不过跟着你在指挥部打杂搞勤务,怕什么?我也见过战争,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一死嘛。我不怕死,有什么可吓住我?你不同意,我就自杀,死到你面前。我说到做到。”
林子京吓了一跳,皱起眉看着她,第一次觉得她陌生起来:不是么,他毕竟和若梅接触不多,对她性格不了解呢。真是一个倔强而强悍的丫头,他想。
他冷冰冰地问:“你要怎样?威胁我?学中国史书《信陵君窃符救赵》中侯赢那一套送我一程?”
“这未尝不是一种好法子。”若梅也冷冰冰地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林子京心里一沉:这死丫头,和我作对到底了。他越发吃惊地看着她,眉头也皱得更紧了。
若梅不卑不亢,也倔强地盯着他看着——两人就这么相持着。他们也是第一次惊讶地发现:两人的性格竟然如此地相像:都那么倔强高傲!
好久,林子京首先败下阵来。他心里懊丧,皱着眉盯着若梅看了一会儿,猛一弯身,一双有力的臂膀就抱起了她轻巧的身躯,然后毫不客气地把她压在办公桌上。
若梅一动不动,闭上眼睛任他吻着,眼角的泪水却汩汩而下。
好久,林子京才停下来,俯身看着她,心里发痛:这还是过去的她么?怎么判若两人呢?遭此打击,她虽然没有寻死觅活,在我的劝说下也无异于平常地吃饭学习,但精神却似乎消沉下去了,一蹶不振。这次执意上战场,该不是没有活下去的意愿了吧?都怪我,平时忙于军务和各种乱七八糟的事情,没有好好陪她谈心,开导开导她,让她心灰意冷,确实对不住她。
心里愧疚,他低声说:“若梅,从今天起,我给你佩把小手枪吧,你带在身上防身。都怪我,如果早给你配枪,你也不至于吃亏……”他说不下去了,声音哽咽,又俯身吻起她苍白的脸颊和嘴唇来。
若梅没吭声,但是泪流得更多了,心里呼唤:当初配枪又怎样?不配枪又怎样?我怎么都是吃亏的,谁让我是弱者呢。如果我当时有枪杀了亚当斯,还有你林子京抗战的机会吗?反正我已经是“红颜祸水”了,与其活着连累你,不如一腔热血洒在战场上。
她心里决绝,对生机毫无热望,对林子京的狂吻更是没有感觉。人之哀莫大于心死,她觉得自己的心已经死了。
一段时间后,明昌国和日军的一场巨战爆发。日军在其海军舰队的支援下,向驻守在峰海的中国部队发起了猛烈的攻击。一时间,峰海城区警笛长鸣,火光冲天。明昌国守军演绎着悲壮的保家卫国战斗。
十月下旬,战事防线危在旦夕!若梅和她的战友一同奋战在残酷的前线,虽然在外围,他们也誓死杀身成仁。从八月到现在的十月底,由于受到日军海、陆、空三方面的夹击,明昌国方很快就处于劣势。
在峰海保卫战中,明昌国军队顶住了敌人大股的兵力,受到敌人军舰炮火的猛攻,兵士伤亡就像进熔炉一样,眨眼间就不见了。
若梅亲眼看到这些,对战争的感悟深刻到极点,那就是:战争的惨烈是无与伦比的,瞬间还活蹦乱跳的人们,刹那间就没有生命了,这种状况让她还极度年轻的心灵更加消沉。
若梅自己在这两个月的艰苦奋战中,一直不声不响地蹲在指挥部,给大家送水送饭递电报。战火纷飞,子弹呼啸,她视而不见,默默地为大家服务着,行动勤快而麻利。
两个月来,她只杀死了三个日本兵,但就是这三个日本兵,用他们的生命给了若梅一个诠释:她长大了,可以杀敌了。
当她手枪中的第一颗子弹射中一个日本兵咽喉的时候,她竟然惊讶地发现自己的手并没有颤抖,这倒并不是说她从小胆大得不怕死,只有她自己明白,当她被压在亚当斯身下,感到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的时候,她的心上就罩上了一层寒冰。
她镇静地寻机射击着,毫不犹豫。
十一月七日这天,他们师补充到了防线最前沿。
仅仅两天的时间,全师就伤亡殆尽,由原先的四千多名官兵锐减到三百余人,团以上军官仅剩两人。即使这样,在撤退的前一刻,这三百多名勇士仍苦守在前沿街巷之中,边打边撤退。在撤退中,官兵继续伤亡,由于物资支援跟不上,使伤员的伤亡更加增大。
师长林子京两眼通红,昔日那儒雅沉静的军容已被死亡的残酷剥离得支离破碎。四千多条生命在他眼前瞬间就没有了,简直快得像闪电!这样残虐生命的速度,让他的心中仅存两个字:仇恨。
但是“仇恨”不能解决任何问题,日军新一轮攻击又开始了。这一次的攻击比以往任何一次的攻势都要来得猛烈。在一轮狂轰滥炸之后,日军像饥饿的狼群一般蜂涌过来。
三百来官兵很快被逼进了一个废弃的工厂,在一条长长的厂区通道中,展开了激烈的枪战。
这是一个被日军飞机炸得破烂不堪的工厂,曾被兄弟部队临时征用,今天凌晨那支部队被打散,现在成了林子京部的防守地。
林子京在惊乱中环顾了一下四周。左边双层厂房大门紧闭,门上用红漆画着易燃易爆标志。右边单层厂房的钢筋混凝土屋面被炸得千疮百孔,一束束强烈的阳光把厂房内狼藉的景象暴露得一览无遗。
厂房内停着一辆军车,上面倒放着几只油桶。三根根长长的方木架在车尾,指向通道的大门。身后的官兵纷纷中弹倒下。林子京引以为豪的手枪班也仅剩下三人,李涛发疯似地在死人堆里扒着已经阵亡的班长吴继群。
林子京眼眶发热,怒吼道:“李涛,听我的命令,掩护将士们突围!”
李涛杀得眼睛发红,来不及抹掉眼中的热泪,弃下班长,趴在死人堆中向敌人还击。
日军越来越近,林子京甚至能够听到他们推拉枪栓的声音。他彻底绝望了,下意识地去牵若梅的手——她刚才还在身边。可他并没有牵到她的手。自从进了这个通道,若梅似乎离开了她的视线。
林子京怆然,举起手枪,准备指挥士兵进行最后的拼搏。忽然,他听到了几声“咣当咣当”的响声,从单层厂房内传了出来。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急,整个厂房都震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