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华她爸一直没有出现。这个季节傻子才穿黑大衣，而且来来往往的人恨不能两只手都摸索着去扣身边异性的手，谁也不拿什么晚报去碍事，所以苦等到黄昏我连个可以误会的角色都没找到。我翻着电话打回去，那边已经关机，显然，我被副局长放了鸽子，当大官的都不厚道。我傻傻等在那里一直等到了我妈的电话，问我跟老师谈的怎么样，我一筹莫展地说没找着人，我妈大喝一声赶紧滚回家吃饭。
第二天早上我正在看物理习题，研究一个带正电的粒子从两个圆形平行对置的平板电极之间穿过射向极板中心，根据距离电势差等求粒子的初速度。我妈“砰”地一声又破门而入，我吓得差点计算出怎么让那粒子再射回去。我妈捂着电话轻声轻语地说快快，不知你哪个老师又找你呢。我一听就头大了说大姐你们当年那时候是不是兴这个呀？我妈又冲我举巴掌，我心说这回又是哪个二汗胡说八道冒充我老师呢，老师们才懒得鸟我。
我是郝华妈。她爸去世了，明天上午你过来一趟。
我正恍惚着，郝妈又说，别跟郝华说。
我继续恍惚着，嗯了一声，那边便挂了电话。
好好的学校放他妈什么假呀！那老头子昨天不是还好好的还能约人出来搞地下活动呢怎么说没就没了！这段日子我怎么跟做梦似的，我真他妈想马上睡死过去睡回我的现实！
学校那边有事？我听着怎么说要你过去一趟？
啊？嗯。
你考试的事不是出什么问题了吧？
放心妈，出了问题也不会找我，会直接通知您的。
这倒是。
我真希望是我考试的事出了问题，最近接二连三的事全是要命的，简直烦的我寻死觅活。反正我妈现在精力旺盛，学校出多大的事我都不怕。我爸告诉过我我们家族的优良血统除了对花香过敏之外，还有那么一小段心脏病史，所以可别再他妈出点什么事了！
一个声音说：这只是一个开始……
我吓的一哆嗦，差点扑在地上，我妈接着说，我找人算过了，你最近会运气特别好，说什么日干弱，偏逢比劫帮身，意思就是说你这段日子干什么都能成，做什么都特别顺，还有一大票人帮助你。这只是一个开始，这运气才到哪呀，儿子，加油！
多么好的反面教材，我这辈子要是再见算命的，只要他敢冲我张一张嘴，我会立刻产生掴他一巴掌的生理反应！我妈年轻的时候逆天行事惯了，一度教训我信命不如信己，我那时因为懒惰成性，不愿相信自己，我妈现在又现身说法，我还是喜欢我妈这样的教育方式。
上午九点多，到郝华家的时候看到警车从她家门口一直杂乱无章地排到了小区门外，保安沿着警车巡来巡去，愁眉苦脸。哀乐之声飘渺而出，氤氲在这令人烦躁的空气里，前面的保安望着声源地，一筹莫展，脱下帽子直挠头皮，不断有人上前跟他反映刚去上班堵了一路现在回家都到家门口了又被堵一路，还有反映因为怕车堵在路上所以晚点去公司现在可成，车直接开不出去了。
以前在马路上偶尔听到警鸣之声便马上往路边上躲，一来马路上规矩多，我不能确定我什么时候走着走着就走穿了规矩的范围，我莫名觉得这种事碰上交警还好说，碰上开警车的没准就顺路捎去派出所了；二来我经常在电视上看到，警车一出现，就一定会卯足了马力闯红灯。后来我还被警车捎过一段路，那时是坐在车子里面到现在都还心有余悸，走在车外面，不如直接让我去死。我平日里只是偶尔才见一辆警车，现在见这阵势，我生怕咳嗽一声便把这些沉睡的马达惊醒。我不偷不抢不杀人，也不是嗑药的少年，长相也跟异形没关系，但是顺着警车一路走下去我心潮澎湃，到楼下的时候我已经觉得有点上不去了。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对这些警车和警察这么敏感，我真没有做刁民的命，胆子小成这样。
我没参加过追悼会，但在来之前我打电话问李琼，说你有没有追悼过谁，李琼说他死去的青春，我说关你那些死去的青春痘什么事，他说那他也不知道了，但是看电视上应该先三鞠躬，然后走向死者家属行一个礼，说一句节哀顺变。
我签到完没等报我的名字低着头进去就是三鞠躬，完了就向郝华妈妈那边走，还没等我开口郝华的那位表哥突然出现，一把把我拉过去说跪在这里。我被安排跪在郝妈妈的身边，郝妈面无表情地给我递过一条白纱，我接过来便往头上一系，冲郝华妈点一点头，表示我知道今天来干什么活儿了。
我开始环顾四周。以前我来的时候记得这个屋子是很明快的，但是现在黑色成了主题，让人格外压抑。安魂弥撒的声音萦来绕去，花圈四处林立，警察叔叔们这次都穿了职业装，表情肃穆而诡异，仿佛要喊“威——武——”。我很紧张，现在我想认真看一看那位不厚道的长辈的遗像，我还没见过他呢。
我见过。当我看到遗像的时候我忍不住盯着多看几眼，照片上的人面色再悲惨一点，这不就是前天天桥下跟我讨论人生观的那位嘛。我忽然想起那天对这位影响我跟郝华后半生幸福生活的前辈——如果他还健在的话——怠慢无礼，我悔得直拍脑门！我前天见他还好好的，今天见他就成了照片，我仿佛还见他在我面前大侃人应该怎么活着——那种感觉太恐怖了！我不断抱着脸揩上揩下，我觉得这个世界太不可思议，一个大活人说没就没了，那人类是个多么卑贱的物种！前日他还跟我声情并茂地讲述他的人生，谈吐激动眼神丰富，而一日之隔他便躺进了棺材里四体僵直，没有过程，没有为什么，我完全不能相信这样的事。
郝华表哥拉一拉我说，庄重，我们是名门之后。
我想我还没进他们家门呢，别跟我“我们”“我们”的。而且怎么又称名门之后了？
我看到一幅挽联，上写“龙潭虎穴凭浩气以献身”，下写“鞠躬尽瘁持正气执正名”。我问，郝华爸爸因为什么作古？
郝华表哥看我一眼说别瞎打听，别乱说话，别乱走眼神，我们不能给革命烈士丢人。
我一直在原地跪了两个多小时，这两个小时里不断有人过来说节哀顺变，他们每说一遍我都要随着郝华妈起身回一个礼，到最后我都替郝妈听这四个字听的烦了。后来逐渐有人不说这个了，有人说嫂子家里有什么困难你招呼我，也有人说郝大哥是个好人，他是我们的荣耀。往来人中，大家对我的眼神都比较怪异，我能理解郝妈的心情，郝华不在，我勉强替代，但明显那些人不能理解郝妈的心情，对我眼神特诡谲。
这个仪式一直持续到十一点半，我妈开始频繁地打电话来，因为有安魂弥撒烘托气氛，我便频繁地挂电话。这时有几个小伙子冲过来对郝妈说，大嫂，虽然领导总是骂我们几个，但是领导对我们一队的感情绝对没的说！我们几个想好了，我们放下手头上的事，我们决定把这个事查清楚，我们要为郝哥报仇！
你们也不要家了吗？郝妈幽幽地说。
您不要为我们担心，我们几个都还没成家！
你们没有父母吗？你们都回去吧。
我为他们的对话深感惊讶。这就是说郝爸爸是前天晚上被人害死的，要不然何以复仇。
我茫然地坐到郝妈的面前，恍惚地问，您能不能告诉我，郝爸是怎么去世的？
郝妈抬头看一看我，又低下头，冷冷地说，你也回去吧。
晚上郝华打来电话，说人肉搜索有了一点消息，庄晓生确是杀人了，而他事发的地点，就是后来警方端掉的传销巢穴，他目前正在被通缉。
郝华还说，前天我爸还跟我通了电话，他什么都没说就哭了。我想我爸了，我不恨他了，我昨晚还梦见我爸，我想见我爸。
郝华说两句便哭了起来：我想见我爸，我觉得他不对劲，我不恨他，我想见他！
我不知该说什么，我忍着差点没跟她一块哭出来。我他妈居然说，专心考试吧，回来就能看见他了。
郝华又哭了一会儿，收了哭声，说我也想见你。拜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