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我还没有能力明白这种道理,但我就感觉到一个小姐的角色总是捂着肚子出来进去的怎么能算是美呢?这种怀疑是后来经过比较长的舞台实践才产生的。演旦角必须把人物端庄流丽、刚健婀娜的姿态表现出来。为了要表现端庄,所以先生就叫学生捂着肚子走路,实际上这又如何能表现出端庄的姿态来呢?我懂得这个道理以后,就有意识地向生活中寻找这种身段的根源。但是生活中的步法,哪能硬搬到舞台上来运用呢?这个问题一时没有得到解决。没有解决的事,在我心里总是放不下的,随时在留意揣摩着。有一次我在前门大街看见抬轿子的,脚步走得稳极了。这一来引起了我的注意,于是我就追上去,注意看着抬轿子人的步伐,一直跟了几里地,看见人家走得又平又稳又准,脚步丝毫不乱,好看极了。我发现这个新事之后,就去告诉王瑶卿先生。王先生告诉我,练这种平稳的碎步可不容易了,过去北京抬杠的练碎步,拿一碗水顶在头上,练到走起步来水不洒才算成功。我听到这种练法之后,就照这样开始去练习。最初总练不好,反使腰腿酸痛得厉害,但这样并没把我练灰了心,还是不间断地练习,慢慢地找着点门道了。同时我还发现了一个窍门,那就是要走这样的碎步,必须两肩松下来,要腰直顶平,这样走起来才能又美又稳又灵活。从此,我上台再不捂着肚子死板板地走了。后来我在新排的《梨花记》戏里表现一个大家小姐的出场时,就第一次使用上去,走起路来又端庄、又严肃、又大方、又流利,很受观众的称赞。
从我改学青衣戏以后,练跷的功课算是停止了,但是加上了喊嗓子的功课,每天天不亮就要到陶然亭去喊嗓子。回来后接着还是练基本功,下腰、撕腿、抢背、小翻、虎跳等,一整个上午不停息地练习着。
以后,又学会《宇宙锋》。有一天我正练完早晨的功课,荣先生请赵砚奎先生拉胡琴给我调调《宇宙锋》的唱腔。他是按老方法拉,我没有听见过,怎么也张不开嘴唱,因为这件事,荣先生狠狠地打了我一顿板子。因为刚练完撕腿,血还没有换过来,忽然挨打,血全聚在腿腕子上了。腿痛了好多日子,直到今天我的腿上还留下创伤呢!由此也可以看出旧戏班的学戏方法,忽然练功,忽然挨打,的确是不好和不科学的。
十三岁到十四岁这一年中,我就正式参加营业戏的演出了。当时余叔岩先生嗓子坏了,他和许多位票友老生、小生在浙慈会馆以走票形式每日演出,我就以借台学艺的身份参加了他们的演出。这一阶段得到不少舞台实践的经验。
我十五岁的时候,嗓子好极了,当时芙蓉草正在丹桂茶园演戏,我在丹桂唱开场戏,因为我的嗓子好,很多观众都非常欢迎,特别是一些老人们欣赏我的唱腔。当时刘鸿升的鸿奎社正缺乏青衣,因为刘鸿升嗓子太高,又脆又亮,一般青衣不愿意和他配戏。这时他约我搭入他的班给他配戏,我演《辕门斩子》的穆桂英是当时最受欢迎的。后来,孙菊仙先生也约我去配戏,《朱砂痣》、《桑园寄字》等戏我全陪他老人家唱过。
由于不断地演出,我的舞台经验也逐步有了一些。首先我认为多看旁人的演出,对丰富自己的艺术是有更大帮助的。当时我除去学习同台演员的艺术以外,最爱看梅兰芳先生的戏。这时候梅先生正在陆续上演古装戏,我差不多天天从丹桂园下装后,就赶到吉祥戏院去看梅先生的戏,《天女散花》、《嫦娥奔月》等戏,就是这样赶场去看会的。
才唱了一年戏,由于我一天的工作太累了,早晨照常练功,中午到浙慈会馆去唱戏,晚上到丹桂园去演出,空闲的时候还要给荣先生家里做事,就把嗓子唱坏了。记得白天在浙慈会馆唱了一出《祭塔》,晚上在丹桂陪着李桂芬唱完一出《武家坡》后嗓子倒了。倒嗓后本来应该休息,是可以缓过来的。可巧这时候上海许少卿来约我去那里演出,每月给六百元包银,荣先生当然主张我去,可是王瑶卿先生、罗瘿公先生全认为我应当养养嗓子不能去,这样就与荣先生的想法发生抵触了。后来经过罗瘿公先生与荣先生磋商,由罗先生赔了荣先生七百元的损失费,就算把我接出了荣家。这样不到七年,我就算提前出师了。
从荣家出来后,演出的工作暂时停止了,可是学习的时间多了,更能有系统地钻研业务了。
罗先生对我的艺术发展给了很多的帮助。当我从荣先生那里回到家后,他给我规定出一个功课表来,并且替我介绍了不少知名的先生。这一阶段的学习是这样安排的:上午由阎岚秋先生教武把子,练基本功,调嗓子。下午由乔蕙兰先生教我学昆曲身段,并由江南名笛师谢昆泉、张云卿教曲子。夜间还要到王瑶卿先生家中去学戏。同时每星期一三五罗先生还要陪我去看电影,学习一下其他种艺术的表现手法。王先生教戏有个习惯,不到夜间十二点以后他的精神不来,他家里的客人又特别多,有时候耗几夜也未必学习到一些东西,等天亮再回家休息不了一会儿,又该开始练早功了。可是我学戏心切,学不着我也天天去,天天等到天亮再走。这样兢兢业业地等待了不到半个月,王先生看出我的诚实求学的态度,他很满意,从此他每天必教我些东西。日子一长,我的确学习到很多宝贵的知识,后来我演的许多新戏,都是王先生给按的腔,为我一生的艺术成长,奠定了良好的基础。
我十七岁那年,罗先生介绍我拜了梅兰芳先生为师,从此又常到他家去学习。正好当时南通张季直委托欧阳予倩先生在南通成立戏曲学校,梅先生叫我代表他前去致贺,为此,给我排了一出《贵妃醉酒》,这是梅先生亲自教给我的。我到南通后就以这出戏作为祝贺的献礼,这也是我倒嗓后第一次登台。回京后,仍然坚持着每日的课程,并且经常去看梅先生的演出。对他的艺术,尤其是演员的道德修养上得到的教益极为深刻。
经过两年多的休养,十八岁那年,我的嗓子恢复了一些,又开始了演戏生活。那时候唱青衣的人才很缺乏,我当时搭哪个班,颇有举足轻重之势,许多的班社都争着约我合作。我因为在浙慈会馆曾与余叔岩先生同过台,于是我就选择参加了余先生的班社。在这一比较长的合作时期,我与余先生合演过许多出戏,像《御碑亭》、《打渔杀家》、《审头刺汤》等,对我的艺术成长起了很大作用。
十九岁那年,高庆奎和朱素云组班,约我参加,有时我与高先生合作,有时我自己唱大轴子。这时我在艺术上略有成就,心情非常兴奋,但我始终没有间断过练功、调嗓子与学戏。当年我患了猩红热病,休息了一个月,病好之后,嗓子并没有发生影响,反而完全恢复了。
这时候我对于表演上的身段开始注意了。罗先生给我介绍一位武术先生学武术,因为我们舞台上所表现的手眼身法步等基本动作,与武术的动作是非常有连带关系的。学了武术,对我演戏上的帮助很大。我二十岁排演新戏《聂隐娘》时,在台上舞的单剑,就是从武术老师那儿学会了双剑后拆出来的姿势,当时舞台上舞单剑,还是个创举呢。
从此以后,我的学习情况更紧张了。罗先生帮助我根据我自己的条件开辟一条新的路径,也就是应当创造合乎自己个性发展的剧目,特别下决心研究唱腔,发挥自己艺术的特长。由这时候起,就由罗先生帮助我编写剧本,从《龙马姻缘》、《梨花记》起,每个月排一本新戏,我不间断地练功、学曲,每天还排新戏,由王瑶卿先生给我导演并按腔。
罗先生最后一部名着《青霜剑》刚刚问世后,他就故去了。这时曾有一部分同业幸灾乐祸地说:罗瘿公死了,程砚秋可要完了!但是,我并没被这句话给吓住,也没被吓得灰心。我感觉到罗先生故去,当然是我很大的损失;可是他几年来对我的帮助与指导,的确已然把我领上了真正的艺术境界。特别是罗先生帮助我找到了自己的艺术个性,使我找到了应当发展的道路,这对我一生的艺术进境,真是一个莫大的帮助。
为了纪念罗先生,我只有继续学习,努力钻研业务,使自己真的不至于垮下来。从此,我就练习着编写剧本,结合人物的思想感情研究唱腔与身段,进一步分析我所演出过的角色,使我在唱腔和表演上,都得到了很多新的知识和启发。
我的学习过程,自然和一些戏曲界的同志都是差不多的,我在学习上抱定了“勤学苦练”四个字,从不间断,不怕困难,要学就学到底,几十年来我始终保持着这种精神。戏曲界的老前辈常说:“活到老,学到老”,古人说:“业精于勤”,这些道理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