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荡调”据我所知唱京韵大鼓的联幼茹会唱,她是跟她父亲联辑五学的。联辑五是唱莲花落的老前辈。民国初年,他曾经和着名文明戏演员张笑影,在一起演过文明戏。据传早年在“十不闲·莲花落”里掺杂有唱“荡调”的。在“十不闲”挂乐器的“天平架”上挂着的“霸王鞭”,便是演唱“荡调”所用的道具。“霸王鞭”是用水磨竹制成的,长约2.5市尺,演员攥在手中,鞭的两头各挖有五个空洞,洞中用铜丝作轴,里面装上铜制钱。演唱时,演员手持鞭子的中部,摇动时铜钱在竹筒内刷刷作响。随着时代的前进,“荡调”的内容不符合时代精神,便逐渐被淘汰了。
走堂会
“走堂会”当时我们行话叫“做家买卖”。当时堂会大致可分三种:
大型的——官僚、富绅、巨商人家办喜寿庆日,为了招待亲友,有的在有舞台的大饭庄里举行,如:金鱼胡同的福寿堂、西单报子街的聚贤堂、什刹海北岸的会贤堂、隆福寺街的福全馆……有的在自家院里搭棚,搭个临时舞台举办。
这些大户人家的管事人,事先和我们这行专门组织堂会的“承头人”(即负责人)联系好,依着主人的意图,组织演员和安排节目。演一堂“八角鼓”(当时北京人对曲艺节目统称八角鼓),其中包括单弦八角鼓、拆唱八角鼓、联珠快书、各种大鼓、小型杂技、魔术、抖空竹、踢毽子、花坛、相声、双簧……有的指名要女演员参加,这类堂会多是本家主人指名点的某某演某个节目,自然价钱很高,一般百十银元左右,而且本家管两顿饭。一般从中午一点左右开始,演到午夜散场。个别的从上午开始,一直演到深夜一两点钟。一般开场头三个节目都是以喜庆为内容的,如:群曲腰截《八仙庆寿》、《万寿香》、《天官赐福》;梅花大鼓《层层见喜》、《百鸟朝凤》;单弦《自猿偷桃》之类的节目。
前三个节目演完便是各种大鼓,中间夹杂着变戏法、相声、空竹、毽子等,有时本家还临时点某某演员唱某某段子。那时候艺人的社会地位低,属于“下九流”一类的人,所以到那些富户人家演出,后台人都要给本家贺喜拜寿,见着本家还要请安,有时本家另外赏给些钱。
中型的——中上等富户人家办喜寿事,在院内搭棚临时建一个小型舞台,邀一堂“八角鼓”不带杂耍的,演出时间和节目内容与大型的基本相同。
小型的——中等人家办喜寿事,为了招待亲友,组织一堂“八角鼓”,在院子里或一明两暗的堂屋演出。演出时间一般是从下午一点开始,演到晚上十二时结束,节目与以上所述大致相同。
我首次演唱梅花大鼓,便是随师父走堂会演出的,我记得唱的是《层层见喜》:
山长青云,云罩山,
山长青松,松靠庵。
庵观正对藏仙洞,洞旁松柏甚可观。
观只见,古庙盖在山中间,
涧下水响雷一般。般般果品树上长,
长在树上甚新鲜。仙人摘果树下走,
走进修行洞里边。边山一带好景致,
雉鸡鸟飞腾绕满天。天边俊鸟来回穿,
穿花蕊粉蝶坠玉兰。蓝桥以下龙戏水,
水底鳌鱼难把身翻。翻江搅海鱼虾蟹,
獬豹纵横来往蹿。蹿山跳涧白额虎,
虎要发威人怎担?单人不敢行此路,
鹿叼灵芝口内含。寒风阵阵天降雪,
雪里玉兔似银丸。弯弓别箭人射猎,
烈烈轰轰进深山。山上豺狼跑得快,
快狗急追在后边。鞭鞭打马急似箭,
箭射宾鸿坠云端。端枪打来火狐狸,
立时拿来马后拴。拴猎之人进山口,
口中念层层密密山套山。
山上写万寿无疆四个字,
字写的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这段每句的头一个字都是前一句的最后一个字。这叫“顶针续麻,借字抽音”。
我随师父走堂会,不仅学会了不少曲牌如《石榴花》、《梅花鹿》、《柳青娘》、《柳叶锦》、《靛花开》等,而且也从其他老前辈的演唱中学到不少吐字、发音和演唱技艺,真是:“百学不如一练,百练不如一见。”
我随师父从走堂会开始上场演唱,后来在天桥落子馆也唱个开场或给人家垫场。最初挣两吊钱(二十个铜板),当我第一次拿到这二十个铜板时,心里可高兴了:这是自己挣来的。我马上跟师父请假回了一趟家,在路上给父亲母亲买了一包点心,走进家门告诉父母亲这是我挣的钱给您买的,两位老人家高兴得淌下了眼泪。一年以后老板又给我长了两吊钱,除去孝敬师父的两吊,还剩两吊,我全攒起来,攒到十吊钱回家交给父亲。又过一年,我可以拿到半个份儿了(按当时如果整份儿是一元,我便可以拿到五角钱),这在当时就很不容易了。
跑码头
1926年(民国十五年),当时奉系军阀张作霖和张宗昌,又在南口、张家口跟冯玉祥的国民军打起仗来。局势动荡,人心浮动,天桥落子馆的生意很不景气。这时青岛一个小杂耍园子的管事人来北京找班底,有人请师父去,师父跟我说:“眼下买卖不景气,到外面走走也好,常言说‘人挪活,树挪死’。
咱们去吧!你也出去见见世面。”于是我们就到了青岛。那个小杂耍园子都是女演员,有唱山东落子的、有唱梨花大鼓的。我唱开场梅花调,有时也唱段京韵大鼓,唱了两个多月,生意还算不错。济南劝业场青云阁茶社又邀我们去济南,那里也都是女演员。我仍然唱开场,唱完了还帮着“打钱”,生意很好。不久军阀张宗昌做寿,除了伴奏的,其他男演员一个也不要。师父参加了,演了三天,有京戏、杂耍、大鼓等。师父凭他一手好弦子,挣了不少钱。本打算在济南多呆些日子,然后去天津在劝业场搭班。不料国民军北伐,济南每天晚上戒严,我们只好返回北京,继续在天桥中华落子馆唱,晚间“串巷子”。北京正值奉系军阀张作霖当政,那些兵痞们野蛮得很,张口就骂、举手就打,当时有这样几句童谣:
“头戴大檐帽,腰里掖着盒子炮,后脑勺是护照,妈拉巴子是免票。”
这几句童谣非常形象地描绘了他们。有一天驻扎在西珠市口宪兵九中队的几个宪兵,进园子坐在“弹压席”(当时负责维持园内治安的专座),把我叫过去,点一位女演员唱一段。当时园子里有负责“递活”的(专门拿着一把折扇,扇面上写着每个演员演唱的节目,观众点一个节目交两角钱,哪位演员被观众点的多,自然挣的钱也多,园子也从中提成)。况且园子有规定,不准穿军衣的点,因他们点是不会付钱的。
我一听他们要点,肯定是白听,便说:“我不是‘递活’的,您等一等,我给您叫‘递活’的去。”他开口就骂:“你他妈拉巴子的说什么?”我说:“我不是‘递活’的,我给您叫他去。”他说:“不行,你不让我点吗?”我说:“不敢。”他说:“你等着瞧吧!”说着站起来带着他们一群人走了。他们走后,我马上跟师父说了这件事,师父立刻找园子的管事人,管事的也很为难,大家都很担心,不知明天会有什么大祸临头。第二天开场不久,就来了很多宪兵,带队的是位熟人姓沈,我一见他进门,马上迎了过去递烟递茶,随后我对他说:“沈班长,昨天得罪您弟兄了,实在对不起,您替我美言几句,下次不敢了。”他问了问经过,然后对我说:“你甭管了,下次不要这样了。”
事后我想,干这一行受气、挨骂到什么时候算完啊!为了吃口饭只好忍气吞声。
在天桥又混了一年多,我十八岁便开始挣“整份儿”了。这对我说,真是不容易,这完全是靠自己的真本事混出来的。干我们这一行,特别是到各处走堂会,要拿“整份儿”必须什么活茬都拿得下来,有句行话:“平打米赛吃饭。”意思就是:人人都一样干活,人家能干多少,你就得干多少,谁也不能偷奸耍滑占别人的便宜。我拿整份儿以后,凡事我主动抢先去干,哪个地方缺人,不等人说话,自己就顶上去。待人接物谦虚谨慎,对前辈先生们,恭恭敬敬;对同行同辈人,以诚相见。因此,大家对我都很照顾,老先生们也都喜欢我。我有什么不会、不懂的,向他们请教,都是毫无保留地教授,就连各妓院的伙计们,都想方设法帮我找买卖。这替我后来学艺、卖艺,打下了基础,铺平了道路。不幸的是那年冬天,父亲患了重病,医治无效,离开了我们,只剩下我和母亲相依为命。每当我从师父那里回家看她,只见她一天比一天消瘦、憔悴,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白纸,两眼深陷,像两个黑洞。我望着她,陷入极度悲怆、惆怅中,我想她伴着父亲生活几十年,始终过着吃不饱、穿不暖的苦日子,饱尝了人间痛楚,从来没有半点埋怨,把全部心血都倾注在养育我们和家务劳动上……多么善良、慈祥的老人啊!我顿时感到良心上的歉疚益发沉重。我当时还处在学艺阶段,只好尽力从感情和生活上安慰老人家。不想还不到一年,老人家也病倒了,我只好向师父请假回家来伺候她老人家。不久她也抛下我离开了人间。在我被刺痛的心上,筑起一道孤独的墙,生活对我太不公平了,人生的苦酒我品尝不少了,可是我获得的爱太少了。我把二老的棺木运回老家,安葬在祖坟的边缘。在那些日子里,师父对我特别关心、体贴。正当我走进新生活的怀抱时,学艺期满,又要离开师父。我当时真好像无依无靠的孤儿,心里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痛苦。师父拉着我的手说:“孩子!你该自己另起炉灶了,咱爷儿俩相处五年有感情了,我也舍不得叫你走。可是不能不走,你今后的路还长着呢!艺海无涯,学无止境!不管你将来出息得怎样,你要记住我平日嘱咐你的话。”师父说着,抽抽搭搭地哭起来,我也忍不住地哭了。突然,师父止住了哭,屋子里一时寂静得掉一根针都听得见。
师父缓缓地抬起头,从容地抹抹泪水,声音异常爽快地说:“你走吧,好好干!”
我给师父磕了三个头,跪在地上对师父说:“您只管放心,我不会忘记您的恩情,也不会辜负您的期望……”于是,我默默地站起来走出屋门。
另起炉灶
离开师父,我回老家和父亲生前给我订下的妻子完婚后,把她接来北京。
这时天桥中华落子馆已经停业,我仍靠“串巷子”卖艺生活。
当时有位师伯叫萧玉清,是同业中很有声望的老艺人。他专应城内外喜庆堂会和各妓院捧大鼓的生意。他自己有四五副“拢子”,做生意的堂号是“玉成堂”。他知道我随尚先生学艺时到各处做买卖不怕苦、不怕累、不偷奸耍滑、人缘好,他非常喜欢我,只要有生意总叫我去参加,我除唱外还干些杂活。
随着演唱机会的增多,我不但演唱水平有了进步,而且经济收入也日渐增加。当时和我经常在一起演出的还有一位八角鼓名手杜贞福师叔,他看我老实、勤快,在演唱上发音、吐字、用气等都很有功夫,认为我有培养前途。于是他经常主动在演唱技巧方面对我加以指导,还教我很多八角鼓拆唱的段子(中场拆活),如:《双锁山》、《赵匡胤打枣》、《拉骆驼》、《胡迪骂阎》等,这些节目都很风趣活泼。还有王贞禄、吴成林两位师叔,也常常指导我,这在当时艺人里是很难得的。因为吃张口饭这行的人,不论是京剧界,还是曲艺界的老艺人,都是封建意识相当浓厚、极端保守,从不轻易把技艺传授给别人门下的弟子。那时有一句谚语:“能赠一锭金,不教一句春。”这个“春”字就是技艺,这足以说明当时艺人把技艺看得多么贵重。这几位老先生给予我无私的教诲,为我后来能在“曲坛”上取得一些成就,打下了坚实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