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 桃花影片公司里一间小厅。厅中布置得非常华丽。正中竖着一面大镜,镜的上部刻着桃花影片公司六个篆字,镜的下部隐在一座木橱后面。橱上放着一个绿色的瓷盆,盆上花纹,雕得十分精致;盆中只有一丛青翠的文竹。镜的两边有两盏华丽的电灯亮着。左右各有一扇大门,门上镶着极大的玻璃,模糊的人影,时常在玻璃上漾过。左壁有钢琴一张,琴前放着小椅。
左壁前面挂着一个细长的时钟。右壁是一排大窗,窗下放着一张织金绸面的沙发,沙发左右是两张织金绸面的软椅。台中有一张小巧的方桌,桌上铺着印花的桌布,上面有水晶的花瓶一个,绿色的烟灰缸一个,茶壶一把,茶杯茶碟等一副。桌边放着三四张小椅。桌上悬着一盏电灯,刻花的灯罩,非常悦目。
未开幕时,幕后传出钢琴的声音。
幕开。菲君穿着非常艳丽的衣服,坐在那里弹琴。
镜边两盏电灯发着亮光。(台中那盏电灯还闭着。)
(钱露芬,钱茜娜,自右后门上。)
(露芬看见菲君在那里弹琴,就蹑手蹑足地过去,站在她的后面,用手蒙住她的眼睛。茜娜拍手大笑。)
菲 君 (用手握住露芬的手。)露芬,露芬,一定是露芬。
露 芬 哈!哈!哈!……(放开了手。)
菲 君 (搓一下眼睛,回过头来。)我一猜就猜到是你。……你总喜欢蒙住人家的眼睛。
(茜娜开了正中的电灯,室中布满淡绿的光线。)
露 芬 到杏花宫去,你去不去?……今天晚上有法国女子跳舞。
菲 君 有些什么人去?
茜 娜 露芬,晶珠,我,梦彪同飞萍恐怕也去。
菲 君 那么停一会儿再说罢。……晶珠什么地方去了?今天一天没有看见。
茜 娜 晶珠吗?晶珠成天跟着飞萍在外面跑,谁知道她到什么地方去。
露 芬 晶珠的手段真高明,迷得飞萍象腾云一样,叫他怎么做,他就怎么做,叫他离婚,他也就去离婚。害得飞萍的太太去上吊,幸亏没有吊死,吊死了,飞萍少不得吃一场官司。
茜 娜 这是飞萍自己不好。
菲 君 飞萍也是受过教育的人,对女人怎么这样不负责任。
露 芬 岂仅飞萍这样,上海那一个男子不是这样。……你对女人不负责任,我也不负责任,大家这样想,有什么法子。所以对男子说话,先要把他的面皮剥下了几张,看看他是不是真心在那里和你说话。
菲 君 我最讨厌那种滑头滑脑的男子。……
露 芬 这种滑头滑脑的男子,我们公司里面就不少。
茜 娜 是的。……不过我觉得梦彪比较好些。梦彪对人家说话,还诚恳,态度也还规矩。……
菲 君 我也觉得梦彪比较好些。……
露 芬 (带着狡猾的笑容。)茜娜看上了梦彪,才说梦彪什么什么好,菲君,你不要听她的鬼话。
茜 娜 放你的屁,我想梦彪做什么?
露 芬 你不想他,天天在他的身边妖着做什么?
茜 娜 你自己呢,也不是天天在他的身边吗?
露 芬 我没有你怎么厚的脸,看上一个,爱上一个。
茜 娜 放屁,放屁,这是你自己的样子。……
菲 君 好,好,不要争罢,横竖梦彪不是狗,爱上了他,有什么关系。
茜 娜 本来没有什么关系,露芬偏偏咬住我。
露 芬 你不是真真爱上了梦彪吗?谁来咬住你。
菲 君 算了罢,算了罢,再争下去没有意思。……我们还是预备到杏花宫去罢。
(钟响七下。)
露 芬 还只有七点钟,太早。
茜 娜 七点半钟去不迟,我先去换一件衣服。
(茜娜由左后门退。)
菲 君 我也去换一件,你说什么颜色的好?
露 芬 你身上这件很好,可以不必换。
菲 君 这件颜色太深,在电光下面映着不大好看。……你说那件湖色闪花缎的旗袍好不好?
露 芬 那一件?我还没有看见。
菲 君 你看见的,就是前天在月宫饭店穿的那一件。
露 芬 那件白天穿很好,晚上穿不大好,晚上看去好象白色。
菲 君 那么那件桔红色电光软缎的好不好?
露 芬 好,好,还是桔红色的好。
菲 君 鞋子也要换一换。……不得了我到这里还只有三个多月,单单鞋子,已经花掉了四十块钱。
露 芬 四十块钱不多哩,晶珠比我们还用得多,前天在先施买一双鞋子,一件大衣,足足花掉了三百块钱。不过晶珠比我们好,有人把钱给她用。
菲 君 说起大衣,我也要去买一件,几时有空你同我一道去好吗?
……这几百块钱决计不能省,大家都有,我一个没有,脸上怎么过得去?可是……
露 芬 用不着买好的,两百多块一件的,就可以了。
菲 君 (沉思。)露芬。
露 芬 什么?
菲 君 (低声。)你再替我借三百块钱好不好?
露 芬 前次两百块都用完了吗?
菲 君 是的,都用完了。
露 芬 好,我替你问问倩妃看。……
菲 君 最好明天就问她。
露 芬 呀,说倩妃,倩妃就来了。
(倩妃约二十岁,是一个娇小的女人。)
(倩妃风骚地由左门上,进门后,把身上的大衣脱下,放在沙发上。)
(菲君看着大衣发呆。)
倩 妃 累死了!今天整整跑了一天路!(特注:这里所谓跑路,自然是指在汽车里跑路而言。)……露芬,你看我这个钻戒好吗?新买的。(把手指上钻戒脱下给露芬和菲君看,钻戒在电灯下发出彩色的光芒。菲君发痴地看着。)
露 芬 多少钱?
倩 妃 不多,只有四千六百多块。……梦彪什么地方去了?我找了他半天没有找到。
露 芬 你找他什么事?……要紧不要紧?
倩 妃 没有什么要紧的事。不过想同他谈谈。……这几天真闷死人,我的老爷没有学生给他枪毙了,天天在家里发气,打这个,骂那个,吵得一塌糊涂。老五同老四又吃起醋来,一个喝硝镪水,一个吃生雅片。我索性出去,任她们闹,横竖闹死了,也不干我的事。……在家里没有人说话,出去又找不到人,真闷死了。
露 芬 大少爷呢?你可以同大少爷谈谈。
倩 妃 大少爷老早到美国去了。
菲 君 那么二少爷呢?那个在中亚大学念书的。
倩 妃 二少爷天天带着女学生在外面跑,那里还有功夫陪我……
不要说罢。
露 芬 倩妃,我同你说句正经话,借几百块钱给我有没有?
倩 妃 有,有,要多少就多少,我的老爷近来发一笔大财,(举起双手)一手就十万块。
露 芬 用不着多,三百。
倩 妃 好,我拿给你。(从钱袋里拿出三百块钞票给她。)
(菲君眼睁睁地看着钞票,现出欲说又不敢说的神气。)
倩 妃 (看菲君一眼。)菲君要吗?
菲 君 (嚅嗫地说。)好,也借给我三百罢。
倩 妃 (又拿出三百块钞票给菲君。)在别的地方没有钱还可以,在上海没有钱就不行。人跟钱跑、狗也跟钱跑,没有钱,只好喝西北风。
露 芬 谁有你那么多钱?……你有孝顺的老爷会替你赚钱,难道别人也有?
倩 妃 可是我花的比你们花的多。今天一天,就花掉了五千多块,钻戒四千六百块,大衣……
露 芬 (接着说。)你这件大衣是新买的吗?(看大衣。)你去年不是买过一件?
倩 妃 那件旧了,穿旧大衣出去,是丢脸的。所以我想,无论如何,这件大衣不能省,还不贵,只有三百多……
露 芬 菲君也想去买一件。
倩 妃 菲君也想去买吗?我今天在永安看见一件,还好,定价二百八十块。菲君要买,明天就去买,这样便宜的货,有谁不要,迟了就会给人家买去。……(歪着脸儿仔细地看菲君。)菲君比新来的时候漂亮得多了。那时候简直是一个乡下姑娘。
露 芬 可是新来的时候,比做教员的时候已经好得多。做教员的时候真有趣,可惜你没有看见。说话俨然像一个八百岁的道学先生,一句一句都是刀切的一样。……现在总算解放得多了,那时候还说什么道德人格。……
倩 妃 在上海说道德真是十足的傻子。这种无聊的话,有谁高兴听?要说也只好在房子里闭着窗子说给自己听。人格更没有关系,大家都不要,你一个人要它做什么?又不能当饭吃,又不能当衣穿,有什么用处?说得好,自然不要紧,不过落得一场没趣;说不好,那就糟了,非请你碰一鼻子灰不可。
露 芬 她在家里,你想她穿的是什么衣服,若使给你看见了,你要笑死。青的裙,白的衫,走起路来,挺着胸部,雄纠纠地,完全没有一点女人的样子。
菲 君 住在乡下,谁不是这样,若使你住在乡下,你也会这样朴素了。
倩 妃 这叫做朴素吗?简直是鬼的样子!……乡下我一天也住不得,在城市住惯的人,到乡下去是落地狱。
菲 君 这是一样的道理,在乡下住惯的人,到城市里去也是落地狱。
露 芬 这正是说你自己的事,你初来的时候——想起来还觉得好笑——大家都在外厅里闹着,玩呀,笑呀,打呀,抢呀,吃呀,叫呀,从下午四点钟,一直闹到六点钟,闹得天翻地覆,你一个人总是蹲在屋角里,绉着眉毛发楞。我还记得我叫你吃饭的时候,你对我说:“早知道这样胡闹,我就不来了”
我说:“你不要后悔,过了几天,你会知道这样胡闹是很有意思的,那时不叫你去胡闹,你也要去胡闹了。”你总是不高兴,谁知过了几天,我的话都说对了。玩呀,笑呀,打呀,抢呀,吃呀,叫呀,什么事都来,并且比别人还来得起劲。
我心里觉得非常好笑,私下想:“这道学先生变了,这道学先生变了。”从前,你不是以为这里是地狱吗?现在,可不是地狱了,哈,哈,(笑。)简直是天堂了。
菲 君 我那里说过这里是天堂,两个月以前我还想回去哩。
露 芬 两个月以前的事,和现在的事,自然不同。那时候,你还没有知道这里是天堂哩。现在,你知道了,看你还高兴出去不高兴出去。我敢说,若使没有人撵你出去,你永世也不愿意出去。
菲 君 (微笑。)那也不见得。
露 芬 (嘻嘻地微笑。)说起两月以前的事,我又觉得好笑。……
倩妃知道吗这件事……
倩 妃 不知道。
露 芬 我对你说罢,两月以前,有一个什么姓高姓低的人来看她,不知对她说些什么混账的话,竟把她的心说动了,拚命执着要回去,若不是我拉住她,千劝万劝地劝她,恐怕又到乡下当老太婆去了?(看着菲君发笑。)
菲 君 好了,好了,唠叨得够了。(用手盖住她的嘴。)
倩 妃 (在身边抽出一个金的烟盒,打开烟盒,拿出几条香烟,分一条给菲君,分一条给露芬。菲君从桌上取下火柴燃着,露芬,倩妃就火吸烟。)梦彪怎么还不来?(看腕表。)七点多钟了。
露 芬 (喷了一口烟。)你念梦彪做什么?
倩 妃 (斜着眼睛。)我念梦彪和你有什么关系?梦彪又不是你的,就是你的,你也不能叫我不要念他。
露 芬 你这样念他,跟在他的后面跑多么好。
倩 妃 (似理不理地说。)似乎梦彪真是你的一样。呸。
菲 君 不要说罢,梦彪来了。
(梦彪由右后门上。)
(梦彪是一个漂亮的少年。脸上泛着和霭的笑容,这和霭的笑容里,微有一点女人的媚态。他的眼睛很灵活,在睫毛下闪来闪去,似乎莹洁的水珠,在荷叶上滚着一样。头发向后平分,上面涂着的史丹康,被电灯映着,发出晶晶的亮光。身上穿的是一套时髦的西装,领带的颜色非常鲜艳,很容易引起人家的注意。这时候,斜靠在门槛上,手里拿着三四个苹果。)
梦 彪 (高叫。)又可以发财了!哈!哈!
倩 妃 (站起。)进来罢,梦彪。
梦 彪 来!(把手里一个苹果掷给倩妃,倩妃接着;菲君,露芬向前争夺。)
梦 彪 还有,还有,不要抢。(又掷去一个,被露芬抢去。)
菲 君 怎么,我没有?
梦 彪 (走近菲君。)只有一个了,分一半给你好吗?
菲 君 我不信你只有这几个。
梦 彪 真的只有这几个,不信,我给你搜。(放开双手。)(菲君伸手插入梦彪的裤袋,拉出一把手枪。)
菲 君 (将手枪对准梦彪。)看。……
梦 彪 (急急地说。)菲君,不要玩,有子弹的。
菲 君 (狡笑。)有子弹的正好。
梦 彪 (狡笑。)你要打死我吗?好,你打死我罢。
菲 君 苹果给我,不打死你。
梦 彪 分一半给你。
菲 君 不能分一半给我,我要整个的,不是整个的,我不要。(乘其不备,把梦彪手里的苹果抢去。)哈!哈!(媚笑。)
梦 彪 就给你罢,横竖总是你们的。
菲 君 说得多么好听呀!不是我抢来,你肯好好地给我吗?
梦 彪 (向菲君扑去,想把苹果抢回来,但是菲君躲开,没有给他抢回来。)哈!哈!……
菲 君 (又将手枪对准梦彪的胸口。)你想抢吗?你抢,我就打死你!
倩 妃 (把菲君手里的手枪夺下,放在桌上。)不要玩,手枪不是随便可以玩的。
梦 彪 就给你罢。……没有法子。(坐在桌边椅子上。)
露 芬 (风骚地走近他。)你说可以发财,发什么财?
梦 彪 (斜目看她。)发财吗?我慢慢地对你说。
(倩妃和菲君坐在沙发上吃苹果,视线都集在梦彪的身上。)
梦 彪 昨天晚上发生了一件事。……(吸烟。)有一个女学生。
露 芬 (娇媚。)你总是说女学生。
菲 君 露芬不要插嘴,任他讲下去。
梦 彪 名字叫做周丽莎。
倩 妃 多么动听的名字呀!
露 芬 一定是非常漂亮的。
梦 彪 是的,本来是昆山人,去年到上海美材中学里念书,美材中学,你们知道吗?
露 芬 在四川北路。
梦 彪 不错,在四川北路中亚大学对面。不到半年,这位周女士就爱上了一个中亚大学的学生,名字叫做王世杰,爱上了以后,多么亲热呀,你哥哥,他妹妹,闹得不亦乐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