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 泉 我从来不会叽笑人，那里会来叽笑你？我从前说你是堕落的人，对的，从前你的确是堕落的人；可是现在，不对，现在你已经看出丑恶的过去，而回复到原来的自己了。
菲 君 无论你怎样说，我总觉得不安。
心 泉 你觉得不安吗，这就可以证明今天的你和昨天的你已经两样了。我很替你快活，这是归到正路的先兆。
菲 君 我很想归到正路上去，可是正路不见得容许我。
心 泉 不会的，正路容许一切的人。……你要记得你有很纯洁的精神。
菲 君 （突然大哭。）唉，你说我有很纯洁的精神吗？这是多么伤心的话！我有纯洁的精神，可是没有纯洁的肉体了！你是不是说我没有纯洁的肉体？……
心 泉 （凄然。）我不料说一句不经意的话，会使你这样伤心。
……你不要误会，菲君，我总是诚心地敬爱你。
菲 君 你明知我是不值得敬爱的，何苦这样说呀。
心 泉 菲君，我对你的态度诚恳不诚恳，难道你也看不出吗？我因为真心敬爱你，才两次三番苦口对你说话。昨天，对你说过以后，心里非常懊恼，真真当你是一个不可救药的人，任你去堕落，不再管你了，可是我的良心，总不肯轻轻地放过你，死命想一个好的法子来救你。今天跑到这里来，听见出了这样的岔子，心里很不好过，后来仔细一想，倒替你快活。实在说，这是你从堕落里跳出的好机会，若使我说的不是真话，我就任他们摆布你，不去理你了。这一点，你总应该明白。
菲 君 我知道你说的都是真话，可是真话对于我，都觉得含有毒刺的一样。
心 泉 菲君，请你相信我，好使我替你计划将来的一切。
菲 君 我已经想不到将来了。……我恨不得立刻用手枪把自己打死，使自己不再想到苦痛的羞辱的事。
心 泉 你这样的思想太可笑了！……手枪是打别人用的，那里是打自己用的。
菲 君 （呆了一会儿。）唔！……
心 泉 菲君，你想什么？
菲 君 我没有想什么。……
心 泉 菲君，回到乡下去，回到乡下去你的心境就会和平了。
菲 君 我的心境永远不会和平，除非……
心 泉 你回到乡下去，天天和天真烂漫的孩子混在一起，自然会忘掉了有这么一回事。
菲 君 你说错了，若使我天天和天真烂漫的孩子混在一起，我益发不能忘掉有这么一回事。……我不敢在天真烂漫的孩子面前，掩藏起自己的丑恶。
心 泉 菲君，不要这样说，以现在的情形论，你很需要天真烂漫的孩子，而天真烂漫的孩子也很需要你。
菲 君 需要我吗？不，不，永世也不会需要我。
心 泉 我敢说他们一定需要你，你还不知道你已经回复到原来的自己了吗？
菲 君 可是我做过一番罪恶的事。
心 泉 谁人没有做过罪恶的事。你承认自己做过罪恶的事，就可以宽恕了。……况且这种罪恶的事，也算不得是你自己做的。
菲 君 不是我做的，难道是你做的？
心 泉 虽不是我做的，也不能说完全是你做的。在你这样的环境里，谁也会发生罪恶的事。
菲 君 心泉，你不要说好听的话来宽恕我，我觉得自己不应该受人家的宽恕。
心 泉 不，你应该受人家的宽恕，因为原来的你并没有做过罪恶的事。
菲 君 可是实际上，我已做过罪恶的事了。
心 泉 我说过那不是原来的你，你还不清楚吗？
菲 君 你宽恕我，别人不能宽恕我。
心 泉 你何必想到别人的宽恕，在现在怎么时代，想别人宽恕，几乎是一件做不到的事。
菲 君 但而我自己也不能宽恕自己。
心 泉 这正是你的好处。别的女子原不把这些事当作罪恶，宽恕不宽恕，自然更谈不到。
菲 君 你的话使我不安极了，我觉得你应该骂我，如昨天一样地骂我。
心 泉 今天，我不能再骂你，因为今天，你知道忏悔了。知道忏悔的人就不应该受人家的骂。
菲 君 无论你怎么说，我总不敢回到乡下去。
心 泉 为什么不敢？
菲 君 我不敢把罪恶的种子带到乡间去。
心 泉 菲君，你不到乡下去到那里去？
菲 君 我不想到那里去。……
心 泉 不想到那里去？这是什么话！
菲 君 是的，我不想到那里去。
心 泉 （发一会儿痴。）菲君，你不替自己设想，也要替弟弟设想；你的弟弟很希望你回去，你知道吗？……
菲 君 不要说起弟弟罢。……你再也不能做他的姊姊了。
心 泉 这里的事，你的弟弟还不知道呢。
菲 君 他总有一天会知道，那时候我难受，他也难受。
心 泉 你的弟弟很爱你。
菲 君 爱我益发使我觉得不能做他的姊姊。
心 泉 菲君，你不要把世事看得太认真了，世事是值不得认真的。
菲 君 世事是值不得认真的，我知道。
心 泉 那么，又死记着过去的事做什么？
菲 君 我那里去记它，可是我越想忘掉它，越不能忘掉它。
心 泉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这句话你大概还记得，菲君，我诚恳地劝你，回到乡下去，开始新的生活罢。
菲 君 我不相信自己有新的生活。
心 泉 怎么没有？只要你努力。
菲 君 努力吗？
心 泉 是的，只要你努力。你要知道，在努力中，可以找到生活的意义，和生活的乐趣。
菲 君 我觉得自己被重重绳索束缚着，在这些绳索未解开以前，无论如何不能努力。
心 泉 你回到乡下去就好了。（注视菲君。）
菲 君 （过了一会。）等我想一想看，到底回去不回去。
心 泉 回去，回去，回去总是好的路。
菲 君 是的，回去是好的路，不过……
心 泉 不过什么？
菲 君 没有什么。
心 泉 回去，菲君，你要听我的话。
菲 君 让我想一想看？
心 泉 那么，我先去找一个人，回来讨你的信。……只要几分钟，你在这里等我。
菲 君 好，我在这里等你。
心 泉 我希望你听我的话，……记得，回去总是好的路。
菲 君 停一会儿，你在这里找我好了。
心 泉 好，我去了。
（心泉退。）
（梦彪在后台咋呼，茜娜茜娜声）
（菲君急退）
（梦彪上。）
梦 彪 茜娜！茜娜！
（露芬上。）
露 芬 你喊茜娜做什么？
梦 彪 没有什么。
露 芬 倩妃找你碰到了没有？
梦 彪 没有。……她现在那里？
露 芬 不知道，不在外厅，就在你的房间里。
梦 彪 不会在我的房间里，我刚才从房间里来。
露 芬 总在这些地方，你去找找看。
（茜娜上。）
梦 彪 呀茜娜。
茜 娜 你知道倩妃在找你吗？
梦 彪 知道了，现在什么地方？
茜 娜 外厅里，快去快去，她似乎有要紧的事对你说。
梦 彪 什么大事，她有说吗？
茜 娜 没有。
（梦彪退。）
露 芬 （走近茜娜。）我叫你对梦彪说的话，你说了没有……
茜 娜 人家到了这步田地还迫她立刻……怎么说得出嘴。
露 芬 你真笨，不这样做，会生别的问题。
茜 娜 什么别的问题，别的问题，我不愿意再管了。
露 芬 昨天怎么说，你还记得吗？
茜 娜 说起昨天，我后悔得不得了。昨天，我不知碰见了什么鬼，竟说出那样良心上过不去的话。昨天夜里，我整夜在那里发抖，听见菲君的哭声，心里就如刀刺一样。你想一想看，假使菲君寻死了，岂不是我的罪孽。我在梦里也看见菲君在那里寻死。
露 芬 那里会寻死，寻死了，只管来问我。
茜 娜 别人也许不会寻死，至于菲君，很难说。
露 芬 决计不会寻死。
茜 娜 可是我总觉得她会寻死，也许是我心亏的缘故。
露 芬 你叫梦彪明天迫她出去，出去以后，就是寻死，和我们也没有什么关系了。
茜 娜 我不忍说。……你看她终天在那里流泪，多么可怜呀！
露 芬 （低声。）她不出去，若使梦彪查出了底细，叫她重新进来，怎么好？
茜 娜 实在说，我很希望她重新进来。……
露 芬 （微恼。）这是什么话！
茜 娜 我不能看着一个人因我而死。
露 芬 不会死的。……就是死，也不是你的罪过。
茜 娜 我总觉得她会死，似乎她只有一条死的路好走了。……
（忽然。）梦彪有一枝手枪在写字台的抽屉里，你知道吗？
露 芬 知道的。
茜 娜 今天下午，我去推开抽屉，看见那枝手枪不在里面了，这使我吃了一惊。
露 芬 你以为是菲君拿去，是吗？
茜 娜 是的，一定是菲君拿去，因此，我今天一天跟在他的身边，生怕她用手枪打死了自己。
露 芬 你怎么知道不是梦彪拿去？
茜 娜 不是梦彪拿去，若是梦彪拿去，决计不会把壳子留在那里。
露 芬 （微惊。过了一刻，绉着眉毛对茜娜说。）茜娜你还是听我的话，叫梦彪迫她出去罢。
茜 娜 不，不，我再也不说了。
露 芬 你不能不说。
茜 娜 不，不，你就打死我，我也不说。……要说你自己去说。
露 芬 （微怒。）若使我自己去说，还用得央求你吗？
茜 娜 我无论如何不说。……你不知道现在这样我已不能安心了。
露 芬 （大怒。）不说？好罢！
（茜娜低头退。）
（倩妃急上。）
倩 妃 露芬，梦彪呢？
露 芬 你还没有找到他吗？他刚才在这里出去。
倩 妃 现在呢？
露 芬 在外厅找你。
倩 妃 真麻烦，找了半天还找不到。
露 芬 有什么要紧的话吗？
倩 妃 没有……唔，我再去找他。
（倩妃向门外走去。）
（梦彪上。）
倩 妃 呀，梦彪。
梦 彪 你怎么在这里？
倩 妃 我找你找了半天找不到，所以到这里来。
梦 彪 你从家里来吗？
倩 妃 是的。
梦 彪 你的面色不大好。
倩 妃 唔。……
露 芬 你的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吗？
倩 妃 （有意无意地。）没……没有。
露 芬 没有，做什么这样慌张？
倩 妃 （勉强一笑。）我故意装成这样。
梦 彪 真的没有什么事吗？
倩 妃 （看露芬一眼。）真的没有。……菲君说有话同你说，你知道吗？
露 芬 菲君有话同我说吗？……（笑。）好，我就去罢。
倩 妃 笑什么？
露 芬 没有什么，不过……我去了！我去了！（回头一笑。）
（露芬下。）
倩 妃 （坐在沙发上，向梦彪招手。）来，来，我有要紧的话同你说。
梦 彪 （走近。）乖乖，什么要紧的话？
倩 妃 真的有要紧的话，你坐下来，快点坐下来。
梦 彪 好，坐下来罢……（凑近倩妃的耳边。）又是菲君的事吗？
倩 妃 不是菲君的事。……是你的事。
梦 彪 是我的事？
倩 妃 是的，是你的事，也是我的事。
梦 彪 也是你的事？那么刚才为什么说没有？
倩 妃 刚才没有，现在可有了。
梦 彪 （摇着倩妃的肩头。）说罢，说罢。
倩 妃 （低声。）我们的事被老头儿知道了！
梦 彪 （惊悸。）什么，被老头儿知道了！
倩 妃 他素来非常相信我，所以听见了我们的事，还大不相信。
梦 彪 不过我们总要防备他才好。
倩 妃 是呀，算不定明天后天他会派人到这里来搜，若使给他搜出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他就籍口封闭你的公司，……并且把你带走。
梦 彪 给他搜也不要紧，不过预先要把那个东西藏好。
倩 妃 什么东西？
梦 彪 黑……
倩 妃 呀，还有几箱？
梦 彪 只有十几箱了。
倩 妃 不要藏，赶快把他卖掉罢。
梦 彪 也可以。
倩 妃 索性公司也不要开，我和你（低声。）……好不好？横竖你这个公司是挂名的。
梦 彪 好是好的，没有危险吗？
倩 妃 那里有什么危险，你有胆子太小了。
梦 彪 没有钱，怎么办？
倩 妃 钱吗？我至少可以弄到十几万。
梦 彪 真的？
倩 妃 真的。
梦 彪 那么就决定这样办罢。
倩 妃 你说那里好？
梦 彪 日本。
倩 妃 好……这几天有船吗？
梦 彪 后天早晨有长崎丸。
倩 妃 你怎么知道？
梦 彪 一个朋友说的，他也定后天到日本去。……你回去早点把钱弄好，钱弄好了，什么事都可以办。
倩 妃 钱没有问题，你放心。
梦 彪 就这样说罢。
倩 妃 那个东西你就赶快约人卖出去。
梦 彪 时间太匆捉了，恐怕不容易卖得出去。
倩 妃 （似乎想到了什么事。）你叫人拿去卖给普济药房罢，普济药房是我的老爷开的。
梦 彪 是你的老爷开的？
倩 妃 是的……你托人卖给它好了。
梦 彪 你打算明天几时到这里来。
倩 妃 太早容易使人家疑心，我看，晚上六点钟罢。……你先把船票和一切的手续办好。
梦 彪 那自然……不过我想你到这里来不大好。
倩 妃 那么到什么地方等你呢？
梦 彪 虹口有一间东洋旅馆，你在那里等我罢。……东洋旅馆，你知道吗？
倩 妃 知道，知道。
梦 彪 你在那里等我好了。
倩 妃 你有手枪吗？最好带一把手枪出去。
梦 彪 有的。
倩 妃 那么，好，我先回去。
梦 彪 （笑嘻嘻地。）一个Kiss，一个Kiss。
倩 妃 （卖弄风情。）不。
梦 彪 （握住她的手。）最后一次了，Kiss，Kiss。
倩 妃 （斜眼。）最后一次？
梦 彪 是的，在这里算最后一次。
倩 妃 （眉毛微绉。）讨厌！
梦 彪 （吻倩妃。）好了，你去罢！
（倩妃向外走去。）
（一下枪声从台后传来。）
（倩妃回到梦彪的身边，紧紧地靠着。）
梦 彪 什么地方放枪？
倩 妃 枪声很近。
梦 彪 是的，很近。
（忽然后台发出噪杂狂喊的声音。）
倩 妃 （仰头。）什么事？
梦 彪 （吃惊。）什么事？
倩 妃 我问你，倒底什么事？
梦 彪 不知道。
倩 妃 出去看一看。
梦 彪 （拉住她。）不要出去，出去有危险，你听喊声更响了。
倩 妃 （面无人色。）恐怕是我的老爷派人来检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