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 那么我叫我的仆人来。(回头。)蠢才!蠢才!这蠢才又玩去?不得了!(闻女子哭声,自远处传来。)
诗人 (昏乱。)哭我吗?我还没有死呢,死神,是吗?
死神 是的,不过快了,你得准备。
诗人 这是多么可以羡慕的事,临死的时候看见女人在他的身上哭。(回头。)蠢才!蠢才!
(仆人上。)
诗人 你什么地方去了,我快要死了!真的快要死了!大小姐怎么说?来吗?
仆人 不来了。她说,请你老人家今天晚上不要死,要死等到明天早晨死。
诗人 蠢才!什么时候死,自己能做主的吗?若使能做主,我就永远不死了。
死神 一个老诗人受尽了世界的虐待,还留恋这个世界吗?
诗人 这是生之留恋,什么人都有的。
死神 死是把你从这个世界渡到别个世界,一个更和平更幽静的世界。
诗人 我不愿意,这是冒险的行为。
仆人 (摇他。)你同什么人说话?做梦吗?
死神 等一会儿,你就相信我的话了。死不是可怕的,这一点,诗人总会知道。
诗人 我知道,可是我不相信我知道的是对的。
死神 一个人到死的世界,就像微风在海洋上飘过一样,不要看下面凶恶的波浪,只望前面飘去,从幽静的路上,飘到更幽静的世界,懂吗?
诗人 这些事,我早知道,我那骷髅的身上,就雕刻着这些。不过,现在,我觉得这是近于欺骗的话。
仆人 (再摇他,疑惑地望他。)不得了!不得了!中邪了!你老人家做梦吗?醒一醒吧!
诗人 我同死神说话。
仆人 唉!什么死神?我没有看见。
死神 记得,镇定些,记得你是一个诗人。
诗人 你听:他又说话了。
仆人 听不见(自语)不得了!一定是中邪了!(顿足)
死神 只有十八分钟了。
诗人 这怎么好?(对仆人。)喂,我快要死了。你去叫一个女人来,叫她在我临死的时候哭,我死了,她就可以不用哭,因为我听不见了。给她钱,随便多少钱。
仆人 用钱去买女人的眼泪?……好古怪!
诗人 是的,(又听见哭声。)听:这个女人就哭得很好。在死神面前,听见这样的哭声,那是很大的安慰。
仆人 这个女人,住在对面,很穷的女人,听说她在哭她的爸爸。她弹琴弹得很好。
诗人 那好极了,你去请她。
仆人 (看一看诗人。)真古怪!(下。)
诗人 你还在这里吗?
死神 我在等你,只十五分钟了。
诗人 若使十五分钟以内那个女人不来?
死神 那我不管。
诗人 让一个诗人寂寞地死去?残酷的世界!
死神 诗人是安慰人家的。
诗人 也得人家安慰他。活的时候,没有得过甜蜜的微笑;死的时候,没有得过多情的眼泪,用钱去买,又买不到,可怜!(闻足步声。)来了吗?快点!
(仆人与歌女上。诗人坐到软椅上,死神站在他的后面。)
诗人 你坐,你坐,坐下来,我好同你说话。
(歌女抱提琴坐下。)
诗人 你刚才在哭你的爸爸吗?
歌女 是的。
诗人 你的爸爸死了多久了?
歌女 两年了。
诗人 他是做什么事的?
歌女 他没有做什么事,一生一世都花在这提琴上面,年纪愈大,他也愈穷了。这个提琴,就是他给我的遗产。他临死的时候对我说,儿呀!爸爸没有别的给你,只有这个,你爸爸天天抱着的提琴,现在,给你罢,你得好好地用它。当月夜的时候,你若能在爸爸的坟头奏一曲,那么你爸爸就得到很大的安慰了。爸爸死后,我在世上就成孤独的人了。
诗人 你没有亲戚吗?没有朋友吗?
歌女 一个到处漂流的女子,那里去找她的亲戚朋友。
诗人 那么你怎么过活呢?
歌女 靠爸爸留下给我的歌词和提琴。
诗人 你不想做别的事吗?
歌女 不,我永远走着爸爸走过的路。
诗人 你不觉得穷苦吗?
歌女 在提琴的声音里我忘记了穷苦。
诗人 唉,可怜的音乐家!你有这样的女儿,你死后也可以微笑了…………你是不是住在这里?
歌女 不,漂流的人,没有一定的住处,梦里就是她的家乡。我每年总到这里一次,因为我爸爸的坟葬在这里。今天是他的死忌,所以我又来了。刚才在他的坟头拉一会儿琴,唱一会儿歌;山上太冷,只得下来,回到房子里,想起苦命的爸爸,就哭了。
诗人 (忽然指着窗外。)那边怎么这样红?
仆人 月亮快出来了。
诗人 死神,时候快到了吗?
死神 是的,只有八分钟了。
歌女 (向仆人)你的主人同什么人说话?
仆人 同鬼说话。
歌女 (惊。)唉,有鬼!
诗人 你不要怕,孩子。我快要死了,在我未死以前,让我把宝贵的东西交给你,因为你,值得保有这些东西。不要怕,我现在也不怕了,死神允许我很和平的引我去。
歌女 我不能拿你的东西。
诗人 “同是天涯沦落人”我找得你这样的承继人,我很快乐。至少在临死的时候,不会觉到孤寂的悲哀。(向仆人。)我把一切都交给她,以后她就是你的主人,你得好好地服侍她。(向歌女。)这里一切都是你的了。那架钢琴,我为一个女人买的,她没有福气享受,现在也是你的了。诗人的遗产,只有你配享受。还有两件最贵重的东西(向仆人。)你去把后面衣橱抽斗里一个银盒拿出来。
(仆人下。)
诗人 在那个银盒里,有一个钻石戒指,那是我太太的。
(仆人拿银盒上。)
诗人 (打开银盒给歌女看。)你看,一个钻石戒指。我那可怜的太太,为沉迷在骷髅的梦里,我没有爱过她。她死了以后,我看见这个戒指,总觉得自己太对她不起了。在这个戒指上面,我不知洒了多少眼泪。现在拿来交给你,你也得时常洒些眼泪。女人的眼泪比男人的眼泪更宝贵。再有一件重要的东西要交给你的,就是这个骷髅,戒指下面有一册手写的稿子,(指盒中。)就是这个,会替我说明这骷髅的宝贵。(看窗外。)
唉,月亮快要上来了!(向仆人。)喂,我死的时候,就把骷髅上面的罩子放下来,记得。(向歌女。)你爸爸的坟在那里?
歌女 在后面红花山上。
诗人 好,你也把我葬在红花山,葬在你爸爸的旁边。一世孤寂的诗人,在地下得到一个朋友,总算是快乐的事,并且还时常可以听到你的歌声哭声。
死神 只有三分钟了。
诗人 好,只有三分钟的生命了。(听见远地钟声。)那是什么声音?
仆人 慧法寺的钟声。
诗人 呀,我听我的母亲说生我的时候,慧法寺打早钟,现在,我死的时候,巧打晚钟。原来在一度的钟声里,我已经在世界上留下一次的痕迹了。你听,那声音慢慢地低下去,低下去,低下去了。(向歌女。)我现在觉得很和平。死,原来是这样温柔的,真是我想不到的事。你拉你的琴,唱你的歌罢。我要在你的歌声中间,慢慢地,慢慢地,慢慢地离……开……
(歌女操琴,且歌且哭。)
(月亮出来,照着骷髅,仆人放下骷髅上的罩子。)
(死神撒开黑纱。)
(幕下)
有刺的玫瑰花
独幕剧
剧中人 陈家驹 大学生
王香玫 家驹的妻(新婚)
陈家凤 家驹的妹
杨昭烈 友,义勇军队长
刘国材 友,义勇军队长
号兵二人
家驹的家
小洋房前面,一扇窗,一门廊,窗上挂着橘红色的窗帷,时间在天亮以前,太阳还未上山,室内电灯亮着,红光从窗内透出来。
寂静。在四周的树顶上,没有风也没有鸟叫的声音,天明以前,东方的天边,浮着淡白的光,树叶子依旧留在黑暗的梦里,滴下去的露水,像梦里流出来的眼泪。
门廊下,一段石阶,一片草地,一丛茂盛的玫瑰花,旁边是一张石凳,坐在石凳上面,玫瑰花的花瓣,会摩着你的脸儿。
东边树林,西边树林,家驹的家就在两片树林中间。翠绿色的树叶子是这里的主宰。新鲜的气息,在上面荡漾着。
(昭烈、国材带二号兵上。)
昭 烈 太阳还没有上山,天还没有大亮,时候早得很。
国 材 可是我们走的路已经不少了。平时走了这许多路,该说脚痛了。现在好像没有什么。
昭 烈 凭我们的勇气,就再走几十里路,也不会觉得什么。
国 材 (向四周看。)东边树林,西边树林,门廊下面一丛大的玫瑰花……这大概是家驹的家了。
昭 烈 对了。家驹不是这样告诉我们的吗。
国 材 电灯还亮着——红的光,好香艳的光!
昭 烈 家驹也许还给红的光迷住没有起来。
国 材 这也难怪他,一个新结婚的人,陪着漂亮的女人,在红的光里,做着红的梦,那里舍得一大早就起来到外面去喝冷风呢。
昭 烈 现在可不是享乐的时候,不愿意喝冷风的也得出去喝一点冷风,我们这次到东北去天天要喝不少的冷风。
国 材 把他从梦里叫出来,我们早一点出发。
昭 烈 好的。号兵,你吹号。
(号兵吹号。)
国 材 他该听见我们的号。
号兵甲 除了聋子。还有谁不听见。
昭 烈 听见号的声音,他就会知道我们来了。
国 材 我们不要进去,就在外面等他。
(家凤上。)
家 凤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国 材 请问小姐,家驹住在这里吗?
家 凤 是的。他是我的大哥。
国 材 我们来约他到东北去,写给他的信,他该接到,现在大家都来了。只等他一个人,他来,我们就立刻出发。
昭 烈 他起来了没有?请你叫他出来吧,我们不能花许多时间在这儿等他。
家 凤 起来?他还在被里做梦哩!东北,他说不去了,你们不要等他吧。
(里面有叫家凤的声音。)
家 凤 对不起,少陪。
(家凤下。)
国 材 糟糕。他说不去了。
号兵乙 我们跑了许多路来邀他,好轻松,他说不去了。
昭 烈 不去就不去吗?我们非要他去不可,我们进去把他从被窝里拖出来,硬要他去,不怕他不去。
国 材 我想家驹不会不去,他是一个很有热情的青年,当初发起组织义勇军的时候,最努力,最激烈。
昭 烈 可是现在不努力,不激烈了,讨了女人,热情也没有了,给女人迷住了,谁还有救国的心思,热情,早就送到东洋大海了,女人!女人!女人真是妖精。
号兵甲 狐狸精!
号兵乙 狐狸精,对极,哈哈。
号兵甲 狐狸精唱“哥哥我爱你,哥哥我爱你,”这样一来,完结,哥哥就爱妹妹不爱国家了。
号兵甲 打倒妹妹,拥护国家。
国 材 好古怪的口号!
号兵乙 打倒妹妹!
号兵甲 打倒狐狸精!
号兵乙 打倒妹妹兼狐狸精!
国 材 你们不要吵,我们非要他出来不可。
昭 烈 号兵,再吹号吧。
(家凤上。)
家 凤 大哥说不去了,你们还在这里呜呜地吹什么号。
昭 烈 他不去,我叫号兵从天亮吹到夜里看他去不去。号兵,再吹号罢。(号声。)
家 凤 (笑。)我们劝他去,他也不肯去,你们吹号有什么用?你们吹号,他用棉花塞住了耳朵,你就吹了三天三夜,他也听不见,你们去罢,我没有工夫多同你们说话。
国 材 你也劝他去的吗?
家 凤 当然,现在的时候年青的人都应该到东北去,死在东北,可惜我是一个女子,否则我也穿上了军装,到东北去了。
昭 烈 家驹这没志气的青年,真不配做你的哥哥!
家 凤 我劝他不要在家里,说了几次,他总不听,我也懒得再说了,现在大家在提倡新生活运动,他反而钻到旧生活里面去,愿意在家里,做一辈子的懒猫,过一辈子的颓废生活,从前他不会喝酒,现在天天不离酒杯,好像酒杯挂在他的脸上,一天到晚,醉醺醺的,说酒话,发酒疯,唱的肉麻的歌,“毛毛雨”“妹妹我爱你”等怪调,乱七八糟,来了一大套,这样没出息的哥哥,我不要他爱我,我看不上眼。
号兵甲 不是爱你,爱你的嫂子呀!
昭 烈 我想一定你的嫂子不放他走,所以他不走了。
家 凤 谁知道!
国 材 这也许是他不去的原因,从前他不仅不喝酒,并且反对喝酒,现在你说他天天喝酒,为什么,借酒解自己的苦闷吗?
家 凤 不管他有苦闷没有,我看见他喝酒,就头痛,也许这时候他已经在那里喝了。
国 材 他已经起来吗?
家 凤 也许的,谁知道。
昭 烈 那么号兵再吹号吧。
家 凤 你吹号,他可不理。
昭 烈 那么我们进去硬拖他出来。
国 材 好的,我们进去。(对家凤讲。)你想他肯出来吗?
家 凤 谁知道。
昭 烈 不管,我们进去再说。
(国材、昭烈、家凤下。)
号兵甲 倒有好戏看了。
号兵乙 看他们能不能把那醉鬼拖出来。
(号兵甲偷偷地到窗下看一看,回头向号兵乙招呼,号兵乙也偷偷地到窗下去,向里面望,寂静,号兵二人又偷偷地回来。)
号兵甲 真是漂亮的女人!
号兵乙 怪不得那醉鬼给她迷住,不想到东北去了。
号兵甲 男人的勇气碰着女人的媚劲,像雪花碰到阳光,一刻儿就会化得干干净净。
号兵乙 你有这样妖精似的女人,我想不要说去打仗,你连吹号的气力也会没有了。
号兵甲 真的,是“英雄难过美人关”!
号兵乙 可是“过了美人关,才算好英雄”,老刘,我们可以算是英雄,哈哈。
号兵甲 呸,你连女人的气都没有闻到,还说“过了美人关,才算好英雄”。
号兵乙 (唱。)虽说没过美人关,算算英雄也无妨。听,里面有人出来了。
(国材、昭烈扶家驹上。)
(家驹穿睡衣,左手拿着酒瓶,右手拿着酒杯,——酒杯里是满满的一杯鲜红的酒。)
家 驹 好朋友,喝杯酒吧。你们清早到这里来,难得!难得!喝杯酒吧。你,瞧,多美丽的酒!血一样的红,红里透着亮光!光得像镜子一样!
昭 烈 你拿镜子照一照你自己吧,清早起来,就醉得像这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