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老先生 做了汉奸了？真是料不到的事。
守 忠 五天前，东洋兵打进县城以后，司令青木三郎就来找我的爸爸，叫他组织维持会。我们求他不要答应，可是他答应了。维持会会长是什么？是东洋兵的奴才。老百姓的对头。爸爸做汉奸，我就是汉奸的儿子，汉奸的儿子还有脸出去见人吗？我白天都不敢出去，我怕人家知道我是汉奸李顺卿的儿子。（怒发冲冠一字一顿。）我……我要一个做汉奸的爸爸干什么？将来杀死我爸爸的人恐怕就是我——我这个不孝的神经病的儿子。
一 珍 那么你同佩美今天晚上到这儿来，就想永远脱离家庭了吗？
守 忠 不，佩美再也不能留在家里，暂时要住在你这儿。我要回去，我不能让那些汉奸出卖中国的土地，压迫中国的人民。
是好汉，就得同汉奸拼到死。我不怕冒险——我今天晚上就要回去。
佩 美 哥哥，你回去不要和爸爸冲突得太厉害。
守 忠 什么？这样不顾廉耻的爸爸，你还记着他吗？（向一珍）你知道我妹妹为什么不能留在家里？说起来要气死人！我的爸爸为讨好东洋兵，想召集年轻的女子，组织什么慰劳队，叫妹妹做队长。什么队长？说开了，不就是娼妓的首领吗？我不愿意妹妹留在地狱里，所以把她送到这儿来了。
一 珍 你说你要杀你的爸爸。
守 忠 是的，总有一天我会杀死他。他替中华民国丢脸，他替李家的祖宗丢脸。我李家的祖宗在地下，现在为这不肖的子孙，一定气得顿足流泪。这几天我好像听见我的祖宗在耳边叫“杀死你下流的爸爸！”“杀死你下流的爸爸！”
戴老先生 你……你真要杀死你的爸爸吗？
守 忠 我要杀死的不是我的爸爸，是一个大汉奸。是汉奸，谁都可以杀他。东洋兵把老百姓赶进了地狱，我的爸爸守在地狱的门口，不许他们出来。他们狗一样地活着！我要救他们。我的爸爸害了他们。我就得去救他们。我要在地狱里放火烧死那一批鬼似的汉奸，——好，我不再说啦，妹妹你安心在这儿，将来我会来看你。
佩 美 哥哥，你不要太冒险。
守 忠 没有什么冒险不冒险。人总有死的一天，我要轰轰烈烈地死给汉奸看——再见。
（守忠下。）
佩 美 （追在他的后面。）哥哥！哥哥！（倚在门上大哭。）
一 珍 佩美……佩美，你的哥哥走了！
佩 美 （梦中似的）他走了……哥哥……哥哥……也许没有再见你的一天！
戴老先生 一个做汉奸的爸爸出一个愿意做烈士的儿子。呀，中国还是有希望的。
佩 美 我的爸爸死了，我的哥哥死了，我的一家人都死了！——留下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在世上……
（门外忽然进来一个人，是何非，后面跟着两个兵。）
何 非 孤零零地怕什么？……
（一珍佩美退后，愕然望着他。）
何 非 戴老先生你认得我吗？
戴老先生 你……你是何大少爷吗？
何 非 是的，——不错。
戴老先生 何大少爷你为什么晚上到这儿来？——（低声。）后面跟着两个大兵。
何 非 没有什么事？来谈一谈。（向卫兵。）你们出去。
卫 兵 是。（行礼退下。）
戴老先生 真奇怪，你会在夜里到我的家。
何 非 戴老先生你料不到吧。晦气晦气！我坐下来慢慢地告诉你。李顺卿做维持会会长，一定要拉我做秘书，我不做，他不肯，非要我做不可，没有法子，我只好答应。维持会秘书什么事都要做。日本皇军没有米，要我秘书去办，没有房子，也要我秘书去办，没有女人，也要我秘书去办。维持会会长是大奴才。我秘书就是小奴才，人家说我是官，那里还有一点官的样子。一天忙到晚，现在忙得连鸟笼子也没有功夫去提。不小心还得挨骂，日本皇军骂我是无用的走狗，老百姓等我转过了背，偷偷地骂我一声汉奸。汉奸不汉奸我何大少爷不在乎，可是没有好处，一个小钱也赚不到。做汉奸赚不到钱，那真对不起祖宗。我这个官我想不做了。呀，说说就溜了缰，把正事倒忘掉了！
戴老先生 究竟什么事？何大少爷？
何 非 晦气！晦气！我刚才不是说过吗？日本皇军要女人也要我秘书去办。好像我这个秘书是专管女人的。昨天青木司令说要我们给他两百个女人，慰劳皇军。他命令维持会会长，限三天办到，会长命令我，斧头打凿，凿打钉，我何大少爷晦气又得跑腿。现在定下来家里有四十岁以下的女人，都得去，不去是抗日分子，就要杀……
戴老先生 杀？
何 非 你家……
戴老先生 我家怎么样？
何 非 没有怎么样。你想这是多么难办的事，三天来两百个女人。可是没有女人，那些日本皇军，就不客气，要乱来。戴老先生，对不起，你家的一珍也得去。
一 珍 唉！天呀！
戴老先生 她——她也要去吗？
何 非 不错，也要去。
戴老先生 去慰劳日本强盗？——天呀！中国为什么都是无耻的畜生！
何 非 戴老先生，不要骂，骂人是没有用。明天早晨，一珍不去，你一家人不要想活。对不起，我何大少爷不能帮你的忙。
（回头看见佩美。）这位小姐很面熟，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呀，你不是李顺卿先生的大小姐吗？
佩 美 先生，你认错了，我姓张。
一 珍 她姓张，是我的表妹。
何 非 她现在住在你的家里吗？
一 珍 是的。
何 非 好，不管她姓李姓张，她也得去。对不起，帮一帮忙，凑不上两百个女人，我何大少爷的脑袋一刀挂彩就得变西瓜。——好小姐乖乖地去不要怕。日本皇军对漂亮的女人，也知道爱惜。不会对你们不好。可是千万不要使他们生气。流眼泪的十个有九个送命。看见他们笑嘻嘻的，他们就喜欢啦。不会笑的女人不值钱。戴老先生，惊吵你啦，你准备好明天叫一珍同她去，不去你知道的，我何大少爷不说了，再见。
（何非下。）
戴老先生 天呀！这是什么世界？人都看不见了，出来的都是鬼，这是地狱，这是鬼的世界！
（炮声隆隆。）
戴老先生 （拉住延宗。）孩子，孩子，鬼又叫了。这是鬼在地狱里发出来的声音。——你可怜的爸爸，孩子，我听到炮声，那鬼叫的声音，我想到你的爸爸。孩子，孩子，我相信你的爸爸已经死了，我梦见他死了，——若使没有死，为什么我听见炮声就想到他，想到他眼泪就不由自主地流下来呢？（转向一珍。）一珍，那些汉奸逼着你，要你的命，你……你还是早些逃走吧。带着你的弟弟逃走，免得落在他们的手里，任他们宰割。——你的爷爷年老了，你……你……听天由命，你任他留在这儿好啦。（向佩美）。你也逃走吧。何非那个坏蛋已经认出你，说不定明天会派人来捉你……你们……你们大家逃命去吧！……
一 珍 爷爷，我死也不愿意离开你，要死死在一起。将来也许有人知道枫林镇有一家为气节而死的人。（跪在相片前）。
爸爸，你苦命的女儿，跪在你的面前，她发誓做一个有气节的女人，为你——为国家争一点光荣。
戴老先生 一珍，你听爷爷的话去逃命吧！
（门开，财发上，满身是血，痴立在门口。）
戴老先生 呀，财发！……你是财发吗？……怎么样？
财 发 （仰头叫一声。）天呀（头又低下来！）
戴老先生 财发，怎么样？
财 发 死了！死了！我一家人都死了！……天呀！刚才还是活的，现在都死了！
戴老先生 财发，什么？你一家人死了？
财 发 死了！死了！一个也没有留下来！
戴老先生 财发，你坐下告诉我吧。
财 发 一家人都死了！我说。（跪下去。）总爷我财发求求你，留下我的小儿子。他只有两岁。你留下他。我的女人死了，你杀她三刀，全身都是血，我不恨你，我恨她的命运不好。
你可怜可怜我吧。两岁的小孩子，他不懂得什么，你发慈悲，留下他，我跪在这儿——我拜你。我——你要我怎么样就怎么样。鸡，鸭，你要，你拿去，什么东西你喜欢，你就拿去。只要留下我这小孩。全家只有一个小孩子。——总爷你笑，你笑什么？我蠢人不会说话，得罪了你，你——你怎么？你——一刀下去（梦醒似的厉声大叫。）天呀！那些鬼，那些强盗，一刀下去，小孩子——可怜我那小孩子，哭一声，就死了。那些鬼，那些强盗，刺刀挑上我的孩子走了。该死！该死！我为什么呆在那儿不动？为什么不同那些强盗拼命？我要追上他们，你……你……你们看见那些强盗没有？
戴老先生 天呀！地狱里给血充满了！上帝为什么把中国人的血当做洪水呀！
（隔壁突然有敲门声，有狗叫声，有子弹声，狗不叫了——突然有女人喊救命声，是大宝的声音。）
一 珍 （望窗外看。）大宝家里来了东洋兵了。天呀！我们的死期到了！
（大宝喊救命，大宝的娘也喊救命，声音非常惨厉。）
一 珍 大宝给东洋兵拉出去了，大宝的娘跟在后面。天呀！（大宝的喊声慢慢地远了。）
财 发 又有一家人死了！枫林镇没有几天人要死光了！这些东洋强盗！
戴 一珍，你……你同她快些逃吧！
一 珍 爷爷，死！死！我们死在一起！
佩 美 听天由命！我们在这儿等死好啦！
戴老先生 一珍，你去闩了门。（一珍如命闩门。）
（不久有敲门声，有叫骂声。）
（一珍同佩美躲在大橱内。）
（突然门打开，外面冲进来几个东洋兵。）
（一兵刀尖上挂着一小孩的尸首。）
财 发 那是我的孩子，那是我的孩子！总爷，刀尖上那是我的孩子！你把他给了我吧！
（兵用足踢开财发。）
兵 一 有花姑娘没有？
延 忠 呸！呸！呸！
兵 一 那老头子有病吗？
延 忠 呸！呸！呸！
兵 二 一个哑巴晦气！我们走吧！
（东洋兵正走出门口，小青上。）
陈楚淮文集 话剧2 35小 青 慢些，不要走。（东洋兵留在门口。）
小 青 戴老头，我又来了。（向东洋兵说。）他家有花姑娘。
兵 没有，没有。
小 青 有的，我替你搜。
（小青先在床下搜，后在大橱中搜出一珍同佩美。）
小 青 （牵出二人。）在这儿，在这儿。
（兵向前捉住一珍同佩美。）
（一珍佩美大叫大跳挣扎着要逃。）
戴老先生 （吓得直抖。）你放了她们！放了她们，……我老头子不想活了，起来同你们这些畜生拼命！
延 宗 （大叫。）姐姐！姐姐！
兵 他妈的！他不是哑巴！
（兵一刀刺死延宗。）
（戴老先生、一珍、佩美等惊叫。）
兵 走，放火烧！
（兵牵一珍佩美等出。）
（救命之声不绝。）
（火光上升。）
（幕下）
第三幕 地狱中花花絮絮
时 第二幕后第三天晚上。
地 枫林镇。
景 一条河，河上一条桥，桥边通过一条大道。这时候小青和红媄，他的伙计，蹲在路边树下。他们身边，有一只大箱子和一只小箱子。
小 青 我说，红媄，这几天财星照命，每天几十块钱到手，这样下去，咱们穷小子要发洋财啦。
红 媄 小青，你给鸦片烟淘得没有一点儿气力，没有我，你那里可以做买卖？人家一腿就把你送上鬼门关啦！
小 青 红媄，你这个家伙又称功了，咱们穷小子穷得裤子都没有，穷得走投无路，只好上吊。东洋兵打进来，咱们才交运。
洋钱、钞票、金子、银子，咱们要拿就拿，谁也管不到，从前那些有钱人家，咱们只好站在门口，讨几个子儿，现在阎王上西天，是咱们小鬼的世界，咱们要进去就进去，打开箱子，衣服拣好的拿走，就算自己的。洋钱钞票整天在口袋子里叫。吃好的，穿好的，谁再拿我小青当叫化子，可是归根结蒂说一句天理话，咱们还不是靠着东洋兵吗？
红 媄 我红媄做一辈子小偷，天理早就没有，良心滚他妈的蛋，心一狠，什么事也干得出，不说废话，咱们这两箱东西分了吧，四六分，你四份，我六份，这两箱子东西，我红媄花了多少气力，拿六份不算多吧。
小 青 红媄，你真不够朋友，咱们做买卖，公平交易，你一半，我一半，谁也不占谁的便宜。
红 媄 你这鸦片鬼做买卖退后，分东西就露脸，二五添作十，一点也不肯吃亏，好，你有本领，你自个儿去做一趟买卖，那边（指桥上）有人来了你去剥他的皮。
小 青 好，你在这儿等着，我去宰他的娘。（桥上人背负一袋，向桥下走去，小青拦着他的去路。）
小 青 （用手枪对住他）站住！把东西放下来！
桥上人 救命！救命！
小 青 你叫？你叫就要你的命！
桥上人 我……我不叫！
小 青 袋子拿来，里面什么东西？
桥上人 米……米（仔细向小青看一看）呀，你不是小青吗？怎么你也干这种事？我是财发。
小 青 什么财发发财，我小青只认得钱，认不得人，算你霉气，今天晚上碰到我，米给我留下来，衣服也给我脱下来，快脱，我没有功夫等。
财 发 小青，你也这样没有良心？那些日本强盗，杀了我的老婆，我的孩子，我一家人死在刀下，我孤零零的像狗一样地活着，那里知道今天碰到你，要剥我的衣服，你不是同那些日本强盗一样吗？
小 青 半斤八两，差不多，快脱下来，不脱我要开枪了，送你回奶奶的家。
财 发 （突然挥拳打退小青）我揍死你这强盗！（像闪电一样，财发跑了。）
（小青把米袋放在背部走回来。）
小 青 那死囚给他跑了，还好，又抢来一袋米，那死囚跑得真快！
可惜，我这只手枪是假的，若使是真的，准定赏他一枪。
红 媄 （突然在身边抽出雪亮的短刀，向小青身上刺去，小青的手臂给他刺一刀，大叫一声，跪在他的面前）你这没有良心的鸦片鬼，我也赏你一刀！
小 青 红媄，你发疯啦！怎么要杀我呢？
红 媄 早就想杀你这条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