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访者基本情况
性别：男
年龄：45岁
籍贯：安徽
婚姻状况：已婚
文化程度：初中
打工时间：1995年至今
打工地点：浙江湖州
打工类型：建筑业
走了一天的路，太阳渐渐西斜了，我转身伸了个懒腰。在夕阳的余晖中看见一个微胖的中年男子，带着安全帽，插着腰，看着眼前的建筑工地。黝黑的脸在夕阳的照射下，油油的发亮，汗水挂在脸颊，凝视的眼神引起了我的好奇心。
原来他正是眼前这一建筑工地的包工头——董叔叔，1995年从安徽老家来到湖州打工。他在我的访问之下叙述了自己的打工经历。
一步一个脚印
当我问起董叔叔是怎样开始工作时，他低下了头，似乎有点无奈，长长地叹了口气，这其中包含着多少辛酸、多少苦楚、多少煎熬，不是我能体会到的。
当时社会不重视读书，读到初中毕业也差不多了，心里想着学一门技术才是正道，不像现在没有知识就没饭吃。30年前，我初中毕业，身强力壮，心里想着只要自己有使不完的力气，什么活都能干。于是经过熟人介绍，跟着一个师傅学习木工，木工是细致活，不光需要力气，还要心灵手巧。我那时倒是起早贪黑地练习，进步很快，学得了一手好手艺。前几年收入还不错，后来做木工的人渐渐多了起来，需求量又不大，赚钱就越来越不容易了，又要盖房子娶媳妇，钱就紧张起来，于是决定换门手艺。先后学了油漆和装修，一干就是九年，日子在精打细算下也过得凑合。可是平静的生活还没过多久，第三个孩子的降生，给我们带来喜悦的同时，还使我们感到深深的焦虑。仅凭自己微薄的收入，怎么养活三个幼小的孩子啊？那时候，每天就一个人在家门口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到了第三天，掐掉烟，心一狠，就决定要出去闯一闯，不为别的，就为了三个孩子，也要拼一下！
叔叔欣慰地笑了，回忆起当时激烈的挣扎，还是庆幸自己选择了拼搏。
安徽这个地方比较闭塞，经济也比较落后，眼看自己年纪一天天大了，再不出去也没机会了，第二天就整理好东西，一个人去了湖州。
7月，刚到湖州，人生地不熟，我就去建筑队找事，当时包工头正好要招人，就这样跟着做了。刚开始工作强度很大，每天要在工地工作十多个小时，夏天烈日暴晒，冬天寒风凛冽，而且天天如此。待遇也不怎么样，每天只能赚到几十块钱而已，把自己的生活开支一除去，寄回家的还不够孩子的奶粉钱。我当时也想过回去算了，好歹还能一家团聚，不过想想又觉得自己下了这么大的决心出来，还没混出个名堂就回去了，还真有点不甘心。还好自己当时坚持住了，咬咬牙，决定做到年底再说。就这样，因为工作积极努力，活又干得细致，到了年底，就被包工头留下来做管工班班组组长了，收入也有了提高。为了节约车钱，刚出来的几年连过年也不回家，在工地值班，还能拿点补贴。就这样过了五年，自己有了一点积蓄，对工程也比较熟悉了，身边也认识了一些工友，于是我开始自己接建筑项目，做起了包工头。
现在的收入情况相和以前比算是不错了，但是也没有自己从前想象的那么好。当工人的时候，看着整天对着自己指手画脚的包工头，觉得很羡慕他们，想着自己哪天像他们一样也就扬眉吐气，熬出头了。可是当有一天自己真的成为包工头的时候，才发现其实也有很多事很无奈。当时自己觉得包工头就像是旧社会的恶地主，整天压榨工人劳动力，现在才发现这里面其实也有很多事是说不清楚的，不是他们天生就喜欢这样。
董叔叔说着摸出一支烟，皱起了眉头，叹了口气。
我自己虽然身为包工头，下面工人要求的工资高，上面又经常检查，主管部门等地方又经常需要烧香拜佛，费用开支很大。再加上自己手下的人不多，承包的量也不大，收入状况也不太乐观，赚来的钱七付八付就没多少了。现在的工人工作如果是熟练工，一天要给80元，如果是刚刚来的新学徒一天也要给45元，还要安排师傅一对一地教。这样付给工人的工钱就是一笔不小的数目。现在建筑工程队很多，要想找技术好的师傅，不给好价钱就找不到。如果没有好的师傅，好的项目就不会来找你做。我们这些小工程队只好依靠技术好，价钱又相对便宜来显出优势，否则就干坐着，什么活都没有了。其实做工程最怕的就是接不上活，不干活就一分钱没有。刚开始做的时候，别人不熟悉，不会来找你做，只有通过这几年出来认识的朋友介绍。等你做了几个项目，信誉好起来了，就会有人来找。不过不管怎么说，现在做这行的人也多，挣点钱不容易。就找工人来说还是不难，好多都是来自安徽、四川、江西，那边穷啊，年纪轻点的都往外跑，又没什么文化，就只好干这行，体力活。我们做的活书上没有，所有都是从实际操作中学，只能不断地做，不断地练习，失败了再做。
当问起叔叔怎样提高技术时，叔叔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
就像那个卖油翁，多练几次就熟练了（说完我们都哈哈大笑，叔叔还引经据典，说起了卖油翁的故事）。支出除了工人工钱之外，还需要交税，安全、消防、纪律检测部门等也有各项费用需要上交。我们这个属于高风险行业，工人出了点意外还要支付工人的工伤，给他们进行医疗保险。除了这些之外，工具损耗也是要钱的，有时候还不是一笔小数目。比如100万的工程（叔叔还给我们举例说明开支），60多万要用到材料费、办公费和工程承包费上；35万左右支付工人工资；除去机械费用、一些杂费和额外临时费用，公司再抽取一点费用，真的到了自己头上就只剩几千块钱了。如果一个工程超过200万，就必须经过经理部门过问，当中又有什么技术监督等费用开销等，又是一笔大的费用。哎，赚钱不容易啊！（谈话的间隙总是听叔叔说起这句话）
说起包工头和工人之间的关系，我自己也是从工人打拼上来的，知道工人的艰辛和难处，大家赚点钱都不容易，都想赚得越多越好，家里上有年老的父母，下有年幼的孩子，又要盖房子。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大家生活都不容易，有时候也很矛盾，想要工人多干点活，多接几个项目，可是工人毕竟也不是铁打的。我现在对手下的工人还是比较宽容的，只要把活干好了，有时候自己吃亏点就吃亏点了（叔叔憨憨地笑了）。不过对于未来，我还是充满了信心的，自己的技术也越来越娴熟了，手下也有了一些技术过硬的工人，我希望自己的工程队能不断地扩大规模。
可怜天下父母心
当聊起家里人，叔叔充满了幸福的神情中也掠过了一丝忧虑。
我家还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妹妹，哥哥和我条件差不多，也在外面到处奔波打拼。妹妹比较乖巧，从小读书就很好，现在也已经成家了，家里经济条件还不错。
我自己家里有三个孩子，大儿子21岁，已经在找工作了；小儿子16岁，女儿18岁，都还在读书。一直以来，孩子的教育费用都是家里开支的大头，因为外甥家条件很差，因此小外甥的学费也需要由我来承担，一年光花在孩子们身上读书的钱就要4万多元。这些年在外面整天风吹日晒，不怕苦不怕累的，就是有一个心愿，希望自己条件好起来之后能把孩子们都接出来读书，安徽的教育质量不怎么行，毕竟地方落后。孩子永远都是我们当父母的牵挂，尽管常年在外打工，一年也见不了孩子几次面，但这些就是坚持下去的动力，总想给孩子尽可能地创造一个好的学习生活环境，希望他们将来能比自己生活得好。经过了这么多年的煎熬，终于在三年前，生活条件好起来了，我就毫不犹豫地把妻子和孩子们都接来了湖州，一个人出来了十几年，一家人终于可以在湖州团圆了。尽管四个人挤一间房里，条件是比较艰苦的，可不论如何都是一家人在一起了，每天回家会有热腾腾的饭菜，会有孩子们的笑声，会有妻子关爱的目光，我以为幸福的日子就要开始了，可是渐渐地发现自己的孩子们都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了许多，刚开始宽慰的心又一次紧张起来。
孩子们来到湖州，生活环境、学习环境都和以前有了很大的不同，而且几个孩子都处于青春期，逐渐变得敏感，思想变化很大。小孩以前在安徽，都是他妈妈一个人带，三个小孩，说句实话的确很不容易，就是烧烧饭、洗洗衣服都有大半天好折腾。他妈妈也没什么文化，读书上也没办法辅导孩子，以前小孩读书成绩就不怎么样，但是还听话，和他们说什么都还听。来了湖州以后，我平时也忙，对他们关心不够，就发现小孩子一个个都不像以前那么听话了。本来以为小孩子只要吃饱了，穿暖了，给他们书读就已经很好了，（他们的变化）是我的责任。（想起孩子们在心理上和行为上的各种叛逆，叔叔有些自责）大儿子虽然在找工作了，可是像样的工作还没找到，倒是先学会享受了，对物质的要求很高，什么都想要新的、高档的。想要新的电脑、新的衣服，就连饮水机都想要新的。因为这样和他吵了好几次，我们说他这么不懂事，弟弟妹妹们都还在读书，需要很大的开支，他高中毕业了，自己不要读书了，想去做事，可是没什么社会经验，又不去踏踏实实学本事。
昨天叫他帮忙分钢材，就是简简单单的分档就分错十来公分，就是留在自己身边做事都嫌他毛手毛脚的，别说到别的地方去找活干了。他呢，也不理解我们，不知道我们赚钱有多么不容易，以为来了湖州就是条件好了，可以享受了，总是说我们古板，不懂年轻人的想法，有代沟。我真担心他这么下去会变坏。（说起老大，叔叔的眼里满是焦虑）不读书，也不踏踏实实地学点手艺，整天就在社会上游手好闲，说是在找工作，也不知道究竟在干什么事。
以前他不是这种脾气，虽然读书不好，可是做人还算正气，也不怎么会和周围的人攀比吃穿用。来到湖州后，眼界开阔了，想法也变了，最好轻轻松松就过好日子。在他们这代人身上，吃苦耐劳的精神是一点都没了，也不体谅我们是怎么辛辛苦苦把他们拉扯长大，你跟他说他还和你顶嘴，还说我们自己没本事。不过他说的也对，当年我们就是书读得少，才会这么辛苦地干体力活赚钱，像我妹妹他们书读得好，这种大热天，办公室坐坐，空调吹吹，每个月按时发工资，当然是舒服的。就是这样，才不希望自己的小孩也走自己这条老路，（我们）拼命在外面赚钱就是希望他们好好读书，只要他们自己要读书，也能让他们上大学，接受好的教育，大儿子自己不争气！
说起自己家的老大，叔叔原本寄予的希望还是很大的，不论怎样，孩子在父母的眼里都是最好的，叔叔有恨铁不成钢的无奈。不过说起女儿，叔叔还稍许松了口气。
我女儿读的是艺术。对于我们这种家庭来说，读艺术也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的，艺术是个无底洞，很费钱。可是女儿一来文化课不好，二来从小就喜欢这些东西，就咬咬牙让她去学艺术了，学这个东西一定要来大地方，小地方没办法发展。别人都说最好是要出国深造，不过以我们的条件，能在这里读到大学已经很好了。
叔叔对于女儿学习的艺术，还是很有远见的，只是出于条件的限制也很无奈。可是18岁的女儿，从前在自己眼里一直是乖巧的女儿，也逐渐发生着变化。
她喜欢打扮自己了，本来这也是没有什么错，女孩子嘛，到了这个年纪。
交了一些社会上的朋友，常常玩到很晚才回家，还学会喝酒了。画画也不像以前这么专心了，真是叫人担心，不过我们说她几句她倒也不会回嘴。比起大儿子，女儿还是好一些，毕竟画画还是学的不错的，只是还不太懂事，以为自己是大人了，却不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来到湖州，什么事都新鲜，什么事都想去试试，学习上放松了。不过，我还是相信女儿在经过一段时间的适应之后会自己明白过来的，明年就要参加高考了，希望她能取得好的成绩。
（叔叔抬头望着天空，逐渐淡去的晚霞，星星点点，似乎在期盼着什么。的确，学习艺术也是一门不那么容易的专业，需要有艺术灵感，需要勤于练习）
还有一个16岁的小儿子是最让我担心的，他还在读高中。本来小的时候读书还可以，前面的哥哥姐姐已经这样了，在读书上（我们）也都不指望了，还指望他能读书好一点。可是自从读了高中以后，他迷上了电脑，开始沉迷于了网络，还吵着要买电脑。本来我们以为他学习上要用，那我们自己省着点买台电脑也是可以的，买了一台二手的给他，后来发现他一直都在玩游戏什么的，哎！（叔叔满是羞愧地说着自己的小儿子）我们不让他玩电脑，他就偷偷跑到网吧去玩，回来晚了还说是学校补课，为了玩游戏还学会撒谎了。刚来湖州时还收敛了一些，一个月以后又是老样子了。看着原本诚实的孩子变成了这样，学习退步了很多，上课也没了心思，我真是很痛心。网络真是害人啊，小孩子还没长大，分不出好坏。因为这件事，我们还打过他好多次，每次都是好了一段时间又照旧了。其实小儿子倒是可以读好书的，我们也有责任，没有好好管他，在家里又是最小的一个，什么事都由着他，现在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叔叔说着紧锁起了眉头，显然也是为了小儿子的事烦恼了很久，看着我们，连连说要是自己的孩子有这么好，自己睡着都会笑醒的。网络真是一个绚烂的世界，虚拟得太过于完美了，让人辨不清是真是假，比起学习的压力，比起生活的艰辛，虚拟的世界的确是要美好得多，沉浸在虚拟的世界中，没有悲伤，没有痛苦，纸醉金迷。
说着说着，天渐渐暗了下来，晚霞变得黯淡了，下午炎热的暑气也慢慢地消散了，看着我们有要走的意思，叔叔站起了身，满是羡慕地看着我们，连连说着以后有机会去家里坐坐。挥手说再见的时候，最后一缕霞光滑过了叔叔的脸，消失了，叔叔的脸在昏暗中是那么充满期待，等待着光明的到来，等待着花开的季节。我们也在心里默默地为叔叔祝福，希望他的工程队能越做越大，希望他的三个孩子能云开雾散，一切都好。
访谈员手记：
告别了叔叔，在回来的路上，心里一直都很乱，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农民工，包工头，一张张饱经沧桑的脸，一双双无比期盼的眼睛，一声声无奈的感叹；想象着叔叔的三个孩子，稚嫩而又倔强的神情。
这群在城市边缘生活着的人们，坚强而又执着地奋斗着，用自己的双手，用自己的汗水铺就着生活，在他们身后是嗷嗷待哺的孩子，是老态龙钟的父母，是需要自己一手撑起的家。看过电影《盲井》，其中拐骗童工以获取报酬的那些人，其实他们和我们一样也是有良知的人，一样也会受到内心强烈的谴责，可是现实的生活让他们不得已那么做，当时恨他们入骨，可是其中的无奈又有谁能够明白。听了董叔叔的打工经历，一步步走过来的路，感动之余更多的是理解。在同一片天空下，人尽管平等但必然还是会有差别，当命运和你开着玩笑时，渺小的我们还是需要认真地回答，因为只有这样，才会有生活下去的勇气，才有机会让上天知道你的存在。
对于孩子们，一直都觉得是一个需要全社会一起来思考的问题。以前下乡时也会奇怪地发现，村里大多是年幼的孩子和年迈的老人，中年人大多都去城里打工赚钱了，有些是男的一人出去，大多都是两夫妻一起出去，孩子们就由老人来照顾，教育问题很突出。老人对孩子大多比较溺爱，自己又不怎么有文化，对孩子的学习没办法关心，只有在生活上给予照顾。但是孩子在成长的阶段处于人生观、世界观形成的时候，心里想法很多，波动很大。
对社会不了解，又想融入社会。孩子的心理教育其实比知识本身更为重要和难以教育，而且这些留守儿童往往是很难得到关心的。除此之外，父母长期不在孩子身边，有好些孩子会比较内向，性格比较奇怪，对于他们的成长来说是不利的。董叔叔的三个孩子，初来城市会比较好奇，因为城市里诱惑的东西太多，这个时候如果孩子从前的心智教育不是很完善的话，就会暴露出很多后遗症。城市的浮躁会影响孩子稚嫩的心，他们开始追求奢华、追求享乐、沉迷游戏等。这些出来打工的人，大多都是为了多赚点钱，能让自己的孩子接受比较好的教育，以后可以过比自己好的生活。可是对他们的离开，孩子们并不一定都能理解，对孩子来说也并不一定是好事。如果留守孩子的教育问题仍然不能得到很好地解决，那么就像车轮陷进了泥潭，只能在原地打转，那试问千辛万苦出去打工的意义又何在呢？
（访谈员：董抒、金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