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访者基本情况
性别:男
年龄:45岁
籍贯:浙江宁波
婚姻状况:已婚
文化程度:初中
打工时间:1987年至今
打工地点:浙江富阳
打工类型:建筑工人
二月的天气大抵都是晴好的,做农民工访谈如此略显沉重的事与这好天气自然有些不协调,大概是这个原因,所以从寻访到访谈的过程进展得并不是很顺利,选择在二月的第二天,一个大晴天出发,果然计划(前往一砖瓦厂挖掘讨薪事件)无果而终;同样之后在大晴天寻访备选方案(火车东站),也是落得个彻底泡汤。终于来了一个多云的日子,从同学那里得来了一条重要消息——在浙江某集团门口有一二十个民工拉出红色横幅,上面写着“向某集团讨要拖欠工程款和民工工资”。
去的路上我在想,应该会有新闻媒体在那儿采访,肯定能从中挖掘出些内容,可到了那儿,一个警员站在大厅门口,记者自然不复存在了,只是一二十个民工或蹲或站,眼神迷茫,显得疲惫而呆滞,只是会不时地向驻足围观的行人瞥上一眼,然后又低着头,剥指甲、抽香烟……都很沉默。限于当时诸多环境条件的制约,访谈条件不是那么宽裕,故为了便于读者阅读和理解,在忠于原对话内容的前提下略作修改。
访谈对象:韩俊,男,45岁,宁波象山人。初中毕业的他各地打工已有二十余载。他那张黝黑的带着皱纹的脸,还有那双干裂粗糙的手能依稀透射出他冗长的打工生涯。自打我头一回接近这一排约摸一二十个已在集团门口讨薪快一天的民工代表的时候,为人直爽、有话就说的韩师傅便与我攀谈起来。还有一位民工杨伟,男,48岁,河南鹿邑人,同韩师傅及其他人一样,皮肤黝黑,一脸皱纹。他嘴里一直叼着烟,在他蹲着的地上周围也零星散落着几个烟蒂。想必他们已在集团门口候了大半天了,苦闷无处发泄,显得无奈、辛酸、焦急……
师傅你们那么多人在这里讨薪?能说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吗?
唉,我们来这里都快讨了一天了,很多人连中饭也没有吃,就一直在这儿等。(他,就是我访谈的主要对象,也是在人物描述中提到的韩师傅)我们已经三年没有拿到工钱了,今年要是再拿不到工钱,我们就等在这里不回去了。(语言虽带着愤懑,但又很快沉默了)这公司欠我们三年的工资,我们年年来讨,他们都说没有钱没办法,这么大的公司怎么会没有钱呢?欠了我们三年了,400多万元……(他,就是我另外一个访谈对象杨师傅)
(才刚说了没几句,就看到从厅堂里出来一个人与几个民工说了几句,他们就先把横幅收起来了,随后一个人被那警员叫到里面去谈话了。几个民工见我与他们交谈,似乎突然打起了精神,立起身子迅速围了过来。和他们讲明我的来意之后,大家不约而同地把身子避开了警员的视线,继续我们的谈话)
那条横幅怎么又收起来了呢?师傅你们能自我介绍一下吗?
他们么也不想别人都知道,说先进去谈,去协商,叫我们先收起来。要是谈不好我们再挂出来!我叫韩俊,象山来的,他是杨伟,河南的,另外这些和我们一起来的人哪里的都有,河南、江西、安徽等地。我打工到现在都已经二十多年了,20岁就到处在打工了。以前打工倒还好,没碰到过什么欠我们工资的事情,就这回他们一欠就欠了我们三年的工资,还有工程款400多万元。
我们来这儿要钱不止一次了,都来了好几趟了!(杨师傅叼着烟略显激动地插话道)
2004年开始他们就没有付我们工资了,我们年年过来跟他们要钱,他们推来推去都没有个答复,我们跑富阳说去又说不通,就跑杭州这里公司来要了。(据韩师傅说他们的工地在富阳)我们是归这个集团管的,余姚、富阳,很多地方,哪里都有公司的工地在做的。2004年的时候他们给了我们100万元,但那是工程款,不是我们的工资,到现在还欠着我们400多万元工程款和我们的民工工钱。(略显气愤)他欠我们的民工工资就有160万元,三年的160万元,我们这次来了这一二十个人来讨,还有很多人在富阳没过来。我们只是过来了一些代表啊,工地那边还有很多人没钱回去过年呢!你说怎么办?
那都谈了一天了,有什么进展或者结果吗?
他们把我们的大老板叫上去了,谈不好么所以还在谈。本来包工头应该在的,但现在包工头不在,大老板也没办法啊,叫小老板带我们来这里要钱么。
嗯,都快一天了……看来这事也不是一下子就能解决的了……你们有没有寻求媒体或者打12345市长电话或者杭州电视一套89912345市长电话直播,不是现在很多民工问题都是靠他们介入帮助取得成功的么?
那些东西我们早试过了,你说电视什么的民工讨薪那都是给你们好看,做做样子的,我们打电话很多次了,都打不进去,要是再弄不好,我们就上电视台,登报纸了!(情绪更加激动了)
(由于声音有些大,人又聚得太密集,我们还是被警员发现了。他带着两个保安过来对我们关照了几句,顺便把几个农民工带走)
怕什么啊,就来调查这件事的又怎么样啦!(依旧很激动,杨师傅叼着烟继续和我交谈)包工头现在人不见了,就算是在那里,他也没有钱,他也没有办法,他又不知道哪里有钱。我们一年的工资,就给点吃的,钞票一分钱都没有拿到。虽然提供住的,出工伤了也是由厂方负责的,就是吃么给吃但吃不好,平时也就一点点生活费。现在快过春节回家了,你看那大老板,300多万元,大老板没钱,他就把工人的工资克扣了。他告诉我们的小老板,小老板就不发工人的工资,工人就没钱,就是这样的。
嗯,克扣工资不对,你们家里都有子女吧,是留守还是?
有孩子了,都有子女的,家里还有老母亲、老父亲都在的,都等着我回家,拿钱回去过年的。现在我没有钱回家,回家还要搬这样搬那样东西(指带年货回家),没有钱回家怎么行呢?(说的时候韩师傅一脸苦闷,而杨师傅继续一根根的烟)孩子现在都在老家读书。
(说话的同时,一个领导模样的人坐上一辆白色普桑离开了集团门口,据说是这儿的领导,另外有两个人一直盯着我们……)
我来这里打工三年,吃了三年的苦,他们当面讲一套,背后做又是一套。
说是说得很好听的,到时候(要讨钱了)他们就没人了。这个大老板来讨工程款,他也没有办法,现在把大老板拉上去骗去了,你信吗?大老板已经拉上去了你也看见的,上次他来了一个星期,公司就给了15万元,他没拿。就给15万元,连吃都不够啊,大老板跟他们要100万元他都不给,300万元向他要100万元,他都不给,没拿到钱,大老板就回来了。就算他拿15万元回家,工资也发不出,没用啊……(愈发一股愁眉苦脸状,杨师傅脚底下已经凌乱地散落着许多烟蒂)这回我们又来了,今天我们一二十个人又来了这儿,年年来……
(就在这时,一个男子从围在我周围的民工中突然跳出,用尖锐的目光投向民工们,没朝我看,就说了句“来来来小兄弟,过来我和你说两句”,就搭着我肩拉我到公交站台旁。“他们是被人家雇来讨债的,50元一个人,你看着办吧。”我没和那男的多说,依旧回到民工群中)
(解释了下刚才的插曲,杨显然有些气愤)我们是打(工人)员,要打工的工资,不是打幌子,我们不是来讨债的,我们都有身份证呐!(边说,老杨边伸手从衣服内层口袋里摸出一叠厚厚的纸片,掏出身份证给我看)我这儿在余姚干过活儿,还有在那办的暂住证,喏,这儿还有东站办的暂住证!我在这儿干的工,我都在这儿记着呢,他还……他还说我们是讨债的?我们是帮他来讨债的?我们是打工的!要不着钱我们怎么回家啊!(大伙儿不是低着个头,就是看着我,都很沉默)简直是放屁……我们这儿干着活竟然他不给(工钱),那怎么办呢……(杨拿着手中的一沓纸片,激动过后却又显得很无奈,又掏出一根烟抽了起来)他跟你说我们是一个人50元雇来讨债的是不是?我们是来打工的,我们真是干活的啊。你看我们身上这儿水泥啊,泥浆啊,到处都有(指着身上、衣服、裤子、鞋子上的斑迹)。
(此时,可能是担心事情被披露造成不良影响,一直盯着我们的人向我们的方向走来,为了保证仅有的访谈资料不被处理掉,同时也顾及自身安全,我决定现场的采访暂时告一段落,后续待日后电话跟踪采访。天色渐暗,民工兄弟们最后还是又把红色横幅拉了起来……问题仍未得到解决……)
(第二天我电话联系了韩师傅来了解事情的进展)
事情有什么进展么?他们那边有给你们什么合理的回复之类的吗?
现在还没联系,还在办,只好等他们,我们现在先回富阳,还有些人没回去。他们从早上八九点开始磋商到现在了,饭都没吃,还在磋商(现在是下午两点)。就这么回事(略带苦笑的口吻)……
昨天我后来又看到你们把横幅挂出来了,想这事肯定还没有解决。
现在还没解决么,就是说他们×××(未听清),稍微谅解一下,说说好话么就是这样子。我们也是不答应他们(开出的条件),现在就是在磋商,在讨论。他说你们有多少要求,我们说我们就要按照合同办事,企业能拿出多少给我们,他也没有个说法。他用工资雇我们,但这样子你说麻烦不麻烦(苦笑、无奈),我们不也是等着这么点打工的钱,就按合同条件早就该付给我们的了。他们现在也不能回复我们,有关部门说要向领导汇报一下……
再过一个礼拜肯定要回家了,等不到……(不断反复)
(两天后,我又联系了韩师傅,事情有所进展)
现在这个事情处理得怎么样了?
现在他答应付8万元给我们,到明天可以拿了。他们跟我们协商说,他们实在没办法,我们也只好答应了,他们说明年再付……
如果这8万元分给你们这么多人,够不够?
不够的,我们民工工资有160万元,只能明年厂方跟民工再协商,先稍微欠一点。(之前把80万元错当成了8万元)这个80万元也是千方百计才拿出来的,这个企业可恶是可恶的,我听他们说这个领导曾发自内心地说困难是肯定困难的,但是困难也总要想办法……我们也是没办法,只好也稍微明显点(指在集团门口拉横幅)这样子搞,实在是没办法啊,否则的话领导都听不到。我们人都找不到,只能等,等到钱给我了,我给你联系吧……(话语中虽然还是很无奈,但至少看到了一线希望)
(就这样,第二次电话联系终于有所进展,厂方答应明天先付80万元给民工……过了一天,我又联系了韩师傅询问那80万元的事,他告诉我那80万元已经拿到,准备回家过年了。虽然问他是否满意时,他依旧说没办法,至于工程款的问题只能明年再说了,如今至少能拿上一半的工资,也算是暂时能安下心,回家过个年了……)
(年关将近,夜色降临,我的采访活动伴随着窗外响起的鞭炮声落下帷幕……)
访谈员手记:
随着近年来我国各地有关劳动保障法律制度和投诉举报机制的日益完善,相关劳动保障部门对企业拖欠、克扣农民工工资现象进行大量的调研工作,越来越多的农民工工资得以讨回,但不可否认的是,数字逐年递增的态势愈发令人感到不安。我上网输入“农民工讨薪”,不到半秒就跳出了320000条相关信息,看来这一问题还远未得到解决。
采访过程中,农民工对我说得最多的几个字是“没办法”,很无奈;最多的表情是迷惘皱眉,很无助;而杨师傅做得最多的动作就是抽烟,很愁闷……农民工代表一早过来就拉起横幅开始讨薪,中午很多人饿着肚子,或蹲,或站,苦苦等待这本该三年前就属于他们的应得的报酬。三年,160万农民工的工资,250余万元的工程款,年年讨,年年未果,难怪当被人说是50元一个人叫来讨债时,杨师傅会气愤地扔下烟。然而,激动过后,他又只能沉默而无奈地点起了烟……看到这场景,我深刻地体会到如今农民工在社会上仍处于弱势,遇到问题时他们只能“说说好话”,但没办法,实在忍不下去了,他们也只有挂起横幅来讨薪……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我在查阅相关资料时看到有专家指出,我国的法律制度对农民工工资方面的规定多是以部门规章等形式出现,虽说不怎么完善,但在覆盖面上还是比较宽的。如果这些法律规章都能得到有效实施,从理论上来说,农民工工资问题还是可以解决的,起码不会像现在这么严重。按说约束和规范的东西有了,权益应该有所保障,但恰恰保障不了,这意味着执行的力度和持久度还欠缺火候,这也是每到年末“讨薪”成为运动的症结所在。还有,尽管获取劳动报酬是每位公民的法定权利,但对于农民工而言,他们的这种权利却难以获得司法救济的最终保障,这种缺位其实也是导致农民工讨薪难的重要原因之一。
另外,通过这一事件,我也发现了两个问题:首先,农民工尚缺完整的自我保护意识,又无寻求渠道,导致了他们遇到问题时只能逆来顺受。当我向他们讲述通过12345或媒体求助时,他们的回答显得消极,认为这些只是“做样子给人看的”;再一个,由于企业的发包、承包、转包及分包等形成一条链,一环欠款造成工程款周转失灵,往往欠款就转嫁到农民工身上造成欠薪。
照理说工程款纠纷不应殃及农民工,而应通过法律途径解决。
可以肯定的是,这几年政府在农民工欠薪问题上已下了工夫。越来越多的农民工愿意进驻城市打工,这说明城市总体环境越来越好,但在某些细节问题上还需要相关部门和农民工双方进行更好的沟通。劳动部门在加强保护力度的同时,农民工也要加强自身保护意识,这样社会才能真正走向和谐。
希望这些城市的美容师、建设者们不光能在城市就业,更要乐业!
(访谈员:朱栩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