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访者基本情况
性别：男
年龄：23岁
籍贯：新疆
婚姻状况：未婚
文化程度：中专
打工时间：2001年至今
打工地点：浙江义乌
打工类型：卖羊肉串
今夜无风，气温也较前几日高，是个难得的冬夜。在屋子里憋坏了的人们纷纷走出家门透气，以发泄心中的郁闷。晚上九点半，中心街的大圆盘周围仍是灯火通明，熙熙攘攘的逛夜市的人已经散去，只有卖小吃的小摊仍被贪嘴的人们团团围住。
其中一个小摊格外引人注目，生意也最红火。那是一个新疆小伙开的新疆烧烤。特有的短曲发、小山羊胡子和深陷的灰褐色的大眼显示出其少数民族的特征；那顶白色的清真小毡帽已经让炭烟熏得发黑发亮；那身灰黑色的皮夹克套在他单薄的身上，被飞溅而出的炭星烫破的小洞裸露出灰黑的棉絮；那条肥大臃肿的黑色西装裤上的油渍在灯光照射下散发着油光；那双“黑色”的旅游鞋已只剩几块灰白的斑驳显示其原来的颜色；昏黄的灯光下，鲜艳的羊肉串、火红的木炭、笨重的铅皮车、熏黑的白色塑料凳、满地的白色塑料袋和竹签。这就是我这次访谈的对象和他的小摊——来自新疆墨玉县的塔哈。
由于塔哈的生意特别红火，顾客络绎不绝，他难以抽开身；还有他那夹杂着浓厚乡音的不标准的普通话造成我们之间表达与理解的困难，增加了交流的难度：本次访谈断断续续地进行了三个晚上才完成。
能简单介绍一下您的家庭情况吗？
我叫塔哈，今年23岁了，是新疆人。我是维吾尔族的。我家里有六个人，爸爸妈妈，还有三个哥哥。我们四兄弟，我是最小的，我三个哥哥都已经结婚了。我爸爸妈妈在家里种田，是农民，没有工作的。
我们种麦子、玉米、棉花，还养了羊和牛。种田很苦的，一年到头还没有钱赚。种田的水还要交钱，而且很贵（据塔哈说，他们那里用于灌溉的水是要交税的，叫做水税）。我们家以前很穷，家里没有钱，我们有时候还吃不饱。后来，三个大哥都出去挣钱了。他们挣钱给爸爸妈妈花，还给我交学费，我读书的钱全部是他们给我交的。他们对我太好了，我没办法报答他们。现在我大哥和二哥在乌鲁木齐做生意，卖些小东西；三哥在义乌卖羊肉串，他在这里已经七年了。我读了几年书，高中没有考上，去读了两年中专，学计算机。毕业后，没有找到工作，在家里种田又没有钱赚，我三哥就带我到这里来挣钱了。我在这里待了五年了，偶尔回去看一下爸爸妈妈，其余时间都在这里。
现在的生活比以前好多了，但是每年也没有钱剩下来，都是刚刚够用。
爸爸妈妈已经老了，再干两三年就干不动活了。我想现在存点钱，过两三年就回家去照顾爸爸妈妈。
嗯，生活会一天比一天好的。您能谈谈您现在的工作情况吗？
我是跟我三哥和嫂嫂出来的。我书读完没有找到工作，在家里种田没有钱赚，我哥哥就带我到义乌来给他帮忙，赚点钱。我三哥在这里七年了，在这里烤羊肉串，我很小的时候他就来了。现在他自己不烤羊肉串了，做老板了。哥哥还带了五个老乡一起过来，我们给他打工，他给我们发工资。
我们几个人摆了好几个摊子，每个人摆一个，都是在人多的地方，下骆宅、开发区那边都有摊子。我在这个地方摆了五年了，我哥哥嫂嫂以前就是在这个地方摆的，这里人多，生意好，他们就让我在这里摆，这是哥哥照顾我。
我们的工资是每个月700元，包吃包住的。吃住的条件很一般。吃的是我嫂嫂烧的，我们这几个干活的人跟我哥哥嫂嫂一起吃。他们吃什么，我们就吃什么，都吃一样的。住是我们几个干活的住一起的，都住在一间里。房间不大，一些床摆起来，上下可以睡两个人的那种。房间不干净，条件不好，没水没厕所。要用水就自己到外面去拿，上厕所也要到外面去。房间里就一个灯，也不是很亮的，有时候都看不清楚东西。哦，我们还有一台电视机，还有个VCD，但很旧。有空的时候我们就看VCD。VCD片都是地摊上买的，5元一张，还比较便宜，但都是盗版的，画面不清楚。有些里面放的跟盒子上画得都不一样，不过有的看就行。房间里很脏，很油的，走在上面都粘鞋底。我们洗澡也没地方洗，要洗还得去公共浴室洗，要4元。反正吃住就那样，还能凑合。出来打工的，不可能好到哪里去的，有这样条件就可以了。
我平时不花钱，就是有时候去上网，还有跟女人去玩的时候会花钱。我把钱都存下来，带回家。
我们干活是早上十点开始的，就是几个人坐在那里串肉，把要卖的肉串串好。每天都有很多很多的肉要串，一直串到下午五点钟。我们六个人坐在小凳子上一起串，干活的时候，我那几个老乡就知道骂人，骂得很难听，很不文明。他们也不知道骂什么，就知道骂。我不喜欢他们，有时候跟他们吵架。他们太不文明了，文化水平太低，有些只读过小学，还有些没有读过书。
到傍晚五点钟我们就出来摆摊子，摆到晚上十二点回去，夏天时间还要长点。我们不休息的，下雨、下雪、大风都要来，天天都要来。生病也要来的。
我很少生病，生病了就去医院打针，打完针马上就回来摆摊，不休息。看病的钱是我自己付的，我哥哥也不会给我付的。哥哥说出来打工赚钱就是很辛苦的，要吃得起苦。我出来的时候就知道了，打工是很苦的。可是没有办法，有工作就好了。出来打工，就要吃得起苦，每个人都是很辛苦的，没有办法（说这番话时，塔哈一直注视着前方，没有转头看过我，表情有些沉重，也有些无奈，还有些不该是他这年龄应有的沧桑感，深邃的眼眶里仿佛有些晶莹）。
我的生意不错，现在一天一般能卖200到300串，一块钱一串。夏天的时候生意更好，最好的时候可以卖到1000多串。夏天的时候，天热，半夜出来玩的人很多，在圆盘这里喝冷饮的人很多。他们喝冷饮的时候，就会在我这里买肉串，有时候一个人就会买50串。义乌人挺会享受的，他们有工作，有钱，生活好。
这里的人对我也很好，他们很喜欢我的。有些人会经常来买东西，都跟我认识了。特别是他们（塔哈指着周围的人），我跟他们是好朋友，我们很合得来。以前这里就我一个人摆摊，生意更好些。他们是后来才来的，现在有时候生意还是他们好些，呵呵。大家都是出来打工的，都很辛苦，在一起不容易。
您刚才说打工是很苦的。那您出来这么久了，一定遇到很多不开心，甚至是痛苦的事情吧？
出来打工是很苦的，没有办法。我哥哥带我出来的时候就跟我说清楚了，我也知道的。我没有休息日，一年365天天天都要到这里来。出来六年了，我就回过几次家，别的时候就都是站在这里。这没有办法。
我生病也不休息的。有一次，我生了场大病，病得很重。什么病我也叫不来，反正是我病得最重的一次，病了十天。我还要工作，很难受的。
您病得这么重还要工作，您哥哥也不让你休息吗？
没有办法，这个摊子没有人来摆啊。
您还遇到过哪些不开心的事？
我是晚上出来摆摊的。这里晚上有些看不清楚，那些坏人就给我假钱，有100元、50元，20元的最多。有时候一个月一次也没有，有时候一个月一次。假钱收进来，都是我用自己的钱赔上的，没有办法。
有时候碰上喝醉的人，特别是晚上，他们出来喝酒很容易喝醉的。他们来吃东西不给钱。他们人多，又喝醉了，我没有办法，这些钱也都是要我自己掏的。我这些肉串卖出去多少钱都是有数的。
嗯，让我们忘了这些不开心的事，来讲讲开心的事情吧！您在这六年中，最开心的事情是什么？
（塔哈仰头思考了很久，好像在拼命搜索记忆中开心的事情）开心的事情呀，好像没有什么开心的事情。就是摆摊、烤肉串，每天都一样的，没有什么开心的事情。
不会吧，难道您在这六年了，就一点开心的事情都没有吗？
（塔哈使劲回忆了一会，突然笑了起来）最开心的事情，就是我认识了一个女朋友。她是江苏人，汉族的，也是23岁，很漂亮的。我们是7月份认识的。她常到我这里买羊肉串，我们就认识了。她对新疆的东西很感兴趣，想了解新疆，来问我新疆的特色。我就跟她讲新疆漂亮的衣服、名胜古迹、哈密瓜。她很喜欢新疆的菜，手抓羊肉、大盘鸡，还有兰州拉面。她说她很喜欢新疆。我们就这样熟起来了，然后她就成了我女朋友。后来我告诉她，“我第一天就爱上了你”，她很高兴的。（塔哈幸福地笑着，带着腼腆）
我们不是一直在一起的，我们都有活要干。她下班后会来找我吃饭。
我老是抽不出时间，要摆摊。所以我们经常是打电话，还有上网聊QQ。她有时候也不理我，说我太小，叫我多挣点钱再去找她。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去新疆饭店吃饭，然后一起去网吧玩泡泡堂。她泡泡堂玩得很厉害的，每一次都是她赢，我玩不过她。我那泡泡堂的号就是她给的，也是她教我玩的。我们玩两个小时的电脑，然后去开房间。我最开心的事情就是跟她开房间了。
她很漂亮，我很喜欢。（塔哈笑得很灿烂）
我们没有谈结婚，因为她是汉族，我是穆斯林，我们是不能结婚的。她说她喜欢我，但她心里到底怎么想我也不清楚。我们没有送过什么东西给对方，也没有答应过什么。我们现在就是在一起很开心，这样很不错。我们都是在外面打工的，这样心里面有个伴，很舒服，很开心。这是我最开心的事情了。
但是她一个月以后，就是8月份，就回去了。那天我们一起在新疆饭店吃饭，吃她喜欢的大盘鸡。然后我送她到义乌客运中心上车。车票是我给她买的。她现在在家，我们很久没见面了。我们打电话、上网联系。她好几次叫我去她那边玩，我都去不了，抽不出时间。她说她过年后回义乌来工作，到开发区上班。那时候我们又可以在一起了，呵呵。
我跟她有很多开心的事情，有很多可以说。但是我翻译不过来，太长的话我说不了。反正，我跟她在一起很开心。
呵呵，祝你跟你女朋友一直都能这样开开心心地在一起。那您对将来有没有过打算呢？比方说存钱做点生意什么的？
生意很不好做，我做不了的。我两个哥哥现在就在乌鲁木齐做生意，他们的生意就不好做。这么多年了也没赚到什么钱，也是很辛苦的。我也不知道做生意卖什么好，做什么赚钱。做生意可能还要亏本，我怕到时候我这么多年都白干了。我不敢冒这个险，太危险了。
我想回去参加我们那儿的一个考试。那个考试只要考到380分，就可以去找工作，去当老师了。那个考试的时间没有定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有。
我在等它发通知，一发通知我就赶快回去考试。我之前参加过一次，很丢人，考得太低，只得了333分，找不到工作。我打算一直考下去，我家里人很支持我去考，他们都想我去工作，不要出来打工吃苦。可是我再考不出来就完蛋了。每次考试都要交两三百块钱的报名费，很贵的。考的人很多，大家都想有工作，很难考。我准备再考两三次，再考不上就算了，没有办法了。如果考上就好了，就可以找工作了。有工作就舒服了，不用出来打工了，太痛苦了。我要去当老师，我喜欢当老师。（塔哈露出憧憬的神情）
中专毕业以后，我在学校里当过两个月的临时教师。我教小学三年级的语文。那是我最高兴的事情。他们第一次叫我“老师”的时候，我就问“什么？什么？”他们就再叫我“老师！老师！”我还问“什么？什么？”他们就又叫我“老师！老师！”我是故意的，就是想听他们叫我老师。那感觉真好，很开心。（塔哈幸福地笑）那些孩子很爱读书的，很用功，也有不听话的，很吵，整天玩，很可惜的。
当老师太好了，有工作，舒服。正式工有一千三四百块钱一个月，临时工是两三百块钱一个月。我们那里老师很多，工作也很难找，当不上正式工的。大家都想找工作，可是找不到。我很小就喜欢当老师，很羡慕老师。他们有工作，有工资，生活很舒服，不用出来吃苦。他们也文明一点，有知识。
我们农村很乱的，农民也很乱很乱的，老是骂人打架，不讲文明的。老师懂文明，大家都很尊重老师。老师讲课也很有意思，就像教徒弟一样，讲得好一点，徒弟就会聪明一点，文明一点，农村也会文明一点。那样子就很好了，大家都文明了。我们那很尊敬老师的，老师的待遇很好。如果我当了老师，有工作了，也不用出来打工了，可以在家里陪爸爸妈妈。赚到钱还可以给他们一点，也可以给他们挣面子，让人看得起一点。
现在我是自己看书复习。我是文科的，考试考语文、思想政治、数学和计算机这四门。我带了三四本书到这里看，就是语文、政治思想和数学，是我以前读书时用过的，都破得很了。计算机不用看的，上网就可以学会了，我书就没有带。我每天都要来摆摊，很忙的，晚上没有时间看书。现在我是抽中午空一点时复习，一般可以看两个小时。我哥哥嫂嫂也很帮我，很支持我。我每次就是看那几本书，那些书都翻烂了。我想，只要把那些书都看好了，我就能考过380分，就可以去找工作，当老师。老师真的很好，我很喜欢当老师。（塔哈又一次露出憧憬的神情）
相信您一定会成功的，加油！您在义乌待了六年了，经历了许许多多的事情。那您是怎样评价这个您生活、工作了六年的城市呢？
义乌很好，发展很快。义乌人也都是好人，很和气。义乌没有不好的地方，我很喜欢这里。（塔哈笑着）
访谈员手记：
由于塔哈是维吾尔族，普通话颇为生硬，很多想法他都难以用汉语加以表达。有时一句话甚至要思考五六分钟才能翻译过来，所以访谈也常常陷入沉默，但他一直在努力。看得出来，他很想倾诉，很想让世人关注他们真实的生活状况，感受他们的喜怒哀乐，了解他们的内心深处。虽然刚开始时他也有些提防，有些拘谨。但一旦明白我们是为了让世人关注他们、了解他们时，他便慢慢地敞开心扉，畅所欲言，恨不得把积压在心底的苦水一股脑儿全喷泻出来。这些话就像是深埋地底的熔岩，一直在积蓄着力量，期待有一天能破土而出。我有幸成为其出口，倍感荣幸。
这次访谈让足不出“户”的我“看”到了很多，也学到了很多，让我感触良多，受益匪浅。感受太多，限于篇幅，无法全部记录下来，仅挑几个我感触最深的小细节与读者一同分享。
在我表明来意后，塔哈便直言不讳地问我：“这对我有坏处吗？对你有好处吗？”就是如此坦率，如此真诚，眼睛里不含一丝杂质。在当今社会里，这一份率真已如凤毛麟角般稀有了。谈话时，他毫无保留，把真实的自己完全暴露在我这个陌生人面前，甚至连自己的隐私也直言不讳。这一切，只因为他答应过我——他会配合的。整个访谈过程都沉浸在这一份纯真之中，我深受感染，不禁主动拉近我们的距离。访谈结束时，我们已成了好朋友。
我为交了如此率真的朋友而兴奋。这可能是这次访谈给我最大的好处吧。
塔哈跟周围摊主之间的友情也让我诧异和感动。俗话说，同行多嫉妒。
以前这地方就塔哈一家，市场全让他占了，生意异常红火。看他生意好，跟着做的人也就多了。如今，他们那地方就有四个小吃摊。如此一来，塔哈很大一部分客源被他们抢走了。如塔哈自己所说，现在有时候还是他们生意好。照理说，由于争生意，他们的关系会比较紧张。可是，事实完全不是我想象的那样。他们之间非常和睦，甚至可以让人感受到一股浓浓的亲情。
在我做访谈期间，周围的摊主会不时围过来，跟塔哈有说有笑，还跟我说发生在塔哈身上的一些事情，就像在诉说自己亲人那样亲切、自然。有个小细节特别令我感动，让我不得不敬仰他们之间这份纯真的友谊。那次塔哈去方便，摊位没有人照看，旁边那江西的小伙儿竟抛开自己的摊位，到塔哈这里来招呼客人，而不是乘机抢生意。这一幕，至今仍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就像塔哈所说，他们“合得来”，就是这么简单。农民工之间的感情也就这么简单、单纯，不含一丝杂质。
还有，我为塔哈的理想所感动，甚至感到羞愧。塔哈最喜欢的是当老师，对比自己在初中就放话“以后做什么都不会做老师”，我真是无地自容。
我是逃避做老师的那份呕心沥血的辛苦，而塔哈选择做老师却完全不一样。
固然他做老师有为了得到一份安稳的好工作，过上舒服的好日子的愿望，但这是每个人都会有的最基本的最朴实的愿望。更主要的是，他羡慕老师有文化，希望能通过老师“教徒弟”改变农村“没有文明”的现状。“文明”两个字在塔哈的嘴里不断地重复，透露出的是被排斥在现代社会文明之外的弱势群体希望改变这种不和谐现状的伟大理想。
一次农民工访谈，让我开始走出象牙塔，走向人群，走进社会。我想，我能学到更多，学得更好！
（访谈员：黄怀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