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访者基本情况
性别：女
年龄：44岁
籍贯：湖南
婚姻状况：已婚
文化程度：小学
打工时间：2006年至今
打工地点：浙江绍兴
打工类型：灯具厂工人
每当快要过年的时候，家家户户都在赶置年货，准备欢度新年。我想，在这段时间里，心情最复杂的肯定是在外地打工的农民工们——过年了，可以回家和亲人朋友团聚了，辛苦了一年了，也该回去好好过个欢乐年；但是每到这个节骨眼上总是有许许多多的麻烦和不顺心，使得农民工在年关产生许多烦恼：车站里熬夜都买不到票，最后的年终工资怎么也讨不回来，甚至还有许多农民工因买不起昂贵的车票而回不了家……最高兴的时刻总是因为这些不如意使得农民工的旧伤口上再添新伤。
走近他们，了解他们在年末这段时间的忧愁，是我这次进行农民工深度访谈的主要目的之一。在他们的生活中，是否只有出来赚钱的念头，而其他什么也不顾，带着这个疑问我走进了他们的生活。
赵仙秀，1963年出生在湖南省。这个普通农妇，和丈夫一起在家乡有两亩三分田，还有半亩多的山地。他们有两个儿子，都已经是20岁出头的小伙子了。以前就靠在家种水稻，经营自家的山地，种些毛竹，养些家禽度日。
2003年，小儿子首先走出大山，来到沿海地区开始打工生涯。其后，丈夫、大儿子和自己也先后走向大山外面的世界。如今丈夫在浙江上虞的一个小氧气瓶制造厂工作，她在一家小灯具厂上班，两个儿子在外面打临时工。一家人就在城镇中心附近租了一个两室一厅，大概60平方米的房子。一家人月收入也还算可以，一般有3000多元。
由于赵仙秀在我表哥开的一家灯具厂打工，我在厂里无意间参观时和她聊上了天，同时发现了她是来自外地的农民工，于是我便想就此进行农民工深度访谈。由于正值上班时间，她很负责地告诉我她现在要工作，等下班了再告诉我具体的情况。我对此一笑说，这是我表哥的工厂，你稍微停一下还是可以的，我会向我哥说明的。出乎我的意料，她还是婉言拒绝了采访。
对此我并没有感到失望，反而更觉得这样的采访对象很有价值。而且在她身上我也体会到了一般农民工对待工作的态度，他们大多来自内地或山村，文化教育程度不是很高，但是这种文化知识上的落后并没有使大多数农民工在工作中产生与其文化素质不符的职业精神。
于是，在晚饭之后，我在表哥的陪同下来到了她家中进行进一步的探访。在经过几条狭隘的弄堂之后，我看到了几排平房，表哥告诉我这些房子都是当地人专门用来租给外地民工的。从外形来看我不禁联想起19世纪工业革命时期工人的集体工棚，但是这里明显透出一股别样的气息，这引导着我深入其中，深究其味。
其实平房的面积都不大，但是当我进入他们居住的房子时，我感觉到的是一种整洁的居住环境。中国主人的习惯肯定是在客人进来就座之后奉上热茶一杯，他们也不例外。打毛衣、坐被窝、看电视是他们晚上的必修节目，一个25寸的彩电也许是他们晚上唯一的娱乐节目。我并没有马上进入主题，而是留心他们所收看的电视节目，时值7点未到，所以大量的娱乐新闻占据了他们的视线，不过从他们腼腆的笑容中可以看出，这些节目是符合他们口味的。我们也从电视节目开始缓和气氛，避免太生硬的对话，在相互熟悉之后，我开始倾听他们的故事。
母以子贵望成龙外出艰辛盼儿归
（在我多次说明只是随便聊聊之后，他们才比较放松地来和我进行交流）
那就先介绍一下您家里的情况吧？
我有两个儿子，两兄弟只相差一岁，一个21岁，一个22岁。大儿子在身边一起过，在镇上一家电器焊接厂当临时工，每天做的是电钻和电烙铁，一天到晚得盯着烙铁，不断地焊啊焊，有的时候眼睛都盯肿了，晚上还会痛呢。
每次回来就看到他那双黑漆漆的手和红彤彤的眼睛，这个职业，苦啊！但这些手艺都是我儿子自学的，他上完初中就辍学了。我觉得他凭着这手技艺能自食其力，而且他就在我身边，这些就让我非常高兴了。
儿子陪在母亲身边，的确，这永远是母亲心底最大最真实的愿望，那您的小儿子呢？
（可是说到小儿子，母亲的脸上还是露出了不悦和难过）
三年前，当我还在湖南老家时，儿子就外出打工。由于他是由他在读的技术学校推荐到广州一家电子公司打工，所以我们家里人都很高兴。（说到这里，母亲也把当时的喜悦再次浮现在了脸上。不管是广州的哪里，反正广州是大城市，在大城市工作，这对于山里人来说总是一种荣耀，从此一家人就等儿子光耀门楣）出发的时候，他还说，等他在那里发达了，让全家人都搬过去住，过好日子去。可是等他到了广州没几天，打回电话来就说广州的生活他不适应，工作也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好，只能没日没夜地干活，有时连生活费都不能按时拿到，那时我这个着急啊，但我又想不出办法，我就只能安慰他，慢慢来，实在不行就回来。过了一段时间，情况还是很糟，于是我们就劝说他快回来，可是他说他必须在外面再闯闯，换个环境，等自己有出息了再回来，这孩子，还是很要面子的。从此，他就不再打电话过来了，我们和他失去了联系，到现在两年多了，还是没有信息，前不久才刚来过一个电话，说今年过节不回来了。我们还在湖南的时候，我丈夫在听到儿子在外不顺利之后就出发去广州找儿子，后来也就开始出来打工了。
（两年中也许母亲只能在梦中看到儿子又来到家中与家人相聚，可是现实中期盼儿子归来的愿望还是迟迟没有实现。我问她下一步有什么打算呢？）
我们打算过完年让大儿子再到广州去找找，有什么办法，自己的儿子呀，还是希望一家人在一起的。
你们不怕大儿子也不回来？
（笑）我们相信命中注定的事情，要是大儿子也不回来，那是我们夫妻俩命中注定没能享到儿子的福。
（玩笑归玩笑，母亲还是以期待的眼神看着儿子，那是一种母亲对儿子才有的慈祥。打工生活以来，赵仙秀已经经受了不少生活的起伏和感情的冲击。像现在这样坐在床上看着电视应该是她打工生涯到现在能“愁中偷乐”的珍贵时光，在这里我也希望他们家能早日团圆）
父亲寻儿驻足海南两年未果从头再来
（当我们聊天的时候赵仙秀的丈夫还没回来）
那您丈夫现在也在这镇子上工作吧？
现在，他在镇上一家氧气瓶制造厂工作，每天很早就要出去了，5点多就要走，有时早饭也吃不上，晚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你看现在都还没有回来，中午也不回来吃饭。
他的工作量那么大吗？
他的工作劲很大的，一旦做起来就好像有使不完的劲。我们在老家的时候，我们全家的农活就靠他一个人撑的。
老家还有农田吗？
我们湖南老家里，有两亩水稻田，还有一亩多的山地，山地主要是用来种毛竹和山木，然后等长好了，砍了送到附近的加工厂卖掉。我们家的山木，那都是相当好的（憨笑），人家的山木每百斤30元，我们家的山木可以卖到40元。家中又养了几头牛和猪，靠着这些也能勉强支撑家中的生活，以前就是这么过。
那后来这些田怎么办了，我是说你们都出来打工之后？
等小儿子外出广州没回之后，我丈夫就出发去广州找儿子了，他这个顶梁柱一外出，家中留下的活就只有我们两个（指赵仙秀和大儿子）来干了。
能干完那么多农活吗？
干不完也要干啊！
那您丈夫外出顺利吗？
说起这个，那一开始的时候真的有点慌兮兮的。他一个人前往广州的时候，要坐几天几夜的火车，人也累死了。还有一路都有贼，好几次遇上，幸亏他身边没有带多少钱，所以么，他也就一直这么坐下去，一直到了广州。
可是到了广州站，那边的贼还要厉害。一次，他把厕纸装在裤子的后袋中，小偷以为他的口袋里装的是一叠钱，所以用刀子，小的那种，把他的裤子割破进行偷窃，真是既好气又好笑，后来小偷发现是草纸，还要开口骂人……
唉……这一路上，他自己说，一辈子难忘。
那有没有找到儿子啊？
没有，广州那么大，他又没多少文化，怎么找啊？后来时间一长，带去的钱也快花光了，儿子还是找不到。后来他袋里的钱已经买不起回家的火车票了，打电话回来说他回不来，当时真是急死人了。
（就在赵仙秀说到这里时，她丈夫回来了，不高的个子，红里透黑的脸庞，深嵌的眼睛，能看出一点在海边生活的痕迹。了解我的来意之后，他就自己说起了自己的故事）
那后来，您的问题怎么解决的呢？
（赵仙秀的丈夫想了下，说道）这个说来就有点巧，一天在火车站，我看到了一则海南物流公司招工的广告纸，刚好也有其他几个农民工一起在商讨，我就上去和他们一起商量去这个地方打工。当时真的没有办法了，没有钱，又不认识什么人。幸亏其他几个工友，他们商量好，坐船去了海南岛，然后就开始在码头当搬运工，干了一年多。
那那边干活怎么样，苦不苦啊，工作环境怎么样？
在码头干活，现在想来，不是一般人干得了的。当搬运工要靠体力的，我第一次去码头，看到几层楼那么高的集装箱摆在我面前，我真的不知道要几天几夜才搬得完。而且这个工作是不能停下来的，人家的船马上就要开走的，老板说什么时候搬完就得什么时候搬完，要么就不用干了，所以我们好几天没有睡觉，一直在码头搬。（笑），由于我在老家干惯了粗重的农活，这点苦还算是可以撑着，再说工资还是可以的，后来我决定就在海南呆上一阵再说。我自己干活比较出力，所以老板对我也很不错，后来我打电话回家说我暂时不回去，家里人也同意了我的这个决定。
那后来您为什么不干了，是太累了，还是有更好的工作？
不是我不想干。就这么干了一年多以后，那个物流公司倒闭了。
为什么倒闭了？
这种事情，我们一个打工的，肯定是不会告诉我们的。不过我听说是公司老板逃税什么的，出逃了，反正是不好的事情吧，所以我也就失业了。
那后来就到了我们这里吗？
在外打工惯了，赚的钱也比家里的多，所以还是想继续打工了。后来有一个老乡，在你们这个地方打工的，他给我介绍，叫我来这边试试。那我就到浙江来了，一开始找工作找得比较辛苦。一个外地人，又没什么文化，现在招工又都要20～35周岁，像我这样的，刚好够不上了。后来运气不错，这里的一家氧气瓶制造厂刚好要找几个临时工，我就从别的镇子跑过来了，老板说肯干的都要，那我就留下来了。
就是现在的工作吗？
找到这个工作，我是有备而来的。在老家时，我就做过这个工作，可以说还有点经验。（笑，顾不上吃饭了）所以这个工作还是比较容易上手。
那这个工作您很满意喽？
哪里？（喝了一口酒）在这地方（应该是指我们长三角地区）打工，像我们这种外地民工都要有一个试用期，在试用期内工资少得可怜，干的时间也很长，而且这试用期一般都很长，要三个月，运气好的也许两个月就转正了，运气不好的，或者活干得不当的也许要半年，有的好不容易干完试用期，却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被老板裁掉了。所以，不少我们的老乡，那些外地来你们这里的民工不能接受这种试用期，于是工作一换再换，到最后其实一直在试用期里混日子。
那您是怎么坚持下来的呢？
我坚持了整整三个月，因为我在海南那么苦的活都干过，这个工作还算可以了，我这几年打工不是白打的。在这个厂里虽然干的时间不长，但是工资很高，一个月1800多元，厂长说年终要给我发奖金的。我们山里人就说——付出总有回报的。
那您打算今后继续干下去吗？
现在么，我对这里生活还是比较满意的。希望能再多赚点钱，不过还是希望我儿子能早点回来，同我一道干，毕竟我越来越老了。（说完就把酒杯中剩下的酒一下子灌到肚子里，喜也好，愁也好，这一切就是生活）
岁月不饶生白发期待来年再团圆
（赵仙秀在我们聊天时开始收拾碗筷。其实在交谈中，我觉得她的故事很平实，但也很真切。所以我又将话题转向了她）
您才是你们家最后一个走出大山的人，那您是怎么走出这一步的？当他们都出来时家里怎么办？
当全家都外出时，家中的一切活就是我一个人干了，还有照顾七八十岁的老人，田里的重活，山上的毛竹……这些我一个人扛过了几年。在今年（2006年）3月，他（她丈夫）觉得我一个人在家不是办法，也太辛苦，于是就打电话来说叫我也从湖南老家出来。我考虑之后，又和公公婆婆商量，然后就出发来到这里了。
那您找工作顺利吗？
我刚到在这里，四处不断寻找工作，开始感到出来闯不是那么简单，我也感到丈夫和儿子在外是多么辛苦。由于我自己文化程度不高，年龄也偏大了一些，又没有什么打工经验，唯一有的大概就是我们山里人的吃苦劲头，我想继续找，总是能找到机会的。
那您是怎么继续找的呢，能说说吗？
我当然没有空等机会了，这周围不是有很多我们的老乡吗？我就向住在旁边的打工姐妹讨教经验和一些技工的基本技能。
什么技能？
就一些基本的操作工的技能，看她们做了几天也就学会了。后来房东大妈在一次串门时说帮我推荐到灯具厂打工，就是你表哥的厂子。正好厂里缺人，所以我就进到了灯具厂进行试用期打工。你表哥说了，我工作还是可以的。
那之后有什么打算？
现在我最关心的还是能听到小儿子的消息，快过年了，一家人没法团聚是一年来最大的遗憾。
对了，今年过年怎么个安排，回老家吗？
（赵仙秀的丈夫抢着回答）不会回老家了。到湖南的车费太贵了，火车到了湖南还要转好几趟车才能到家，来来回回费用将近2000元，这么一来，我们半年的积蓄就没有了，还是给老人寄点钱，自己在这里过年来得实惠。
再说，如果回家过年，回来之后工作是否还有也不一定，用我们自己的话说可能会“一无所有”。虽然没有在家乡过年那么亲切，但在外过个新年是第一次，应该会不错的。生活也不容易啊，来年还要做好更艰苦的准备。
也许当我们万家灯火的时候，这些在他乡打工未能回家的人们正在梦中和家人团聚，正在期待来年的好收成，正在望着远方、想着亲人……说到过年，他们的脸上就露出令人同情的神情，许多我们不会过多考虑的事情，也许在农民工看来，是他们生命中追逐的归宿。一家农民工的故事也许内容有限，但是这些故事很有普遍性，访谈到这里我感觉到，很多的问题也无法将农民工的这些心酸苦辣说尽（结束访谈，短暂告别后，抬头发现月光正在为人们照亮回家的路，虽然不亮，但是却让人在心静之时思考人生的故事。每个人在阅读别人的故事的同时，也在对比自己的人生）。
访谈员手记：
农民工的故事在当下的时事热点中报道和宣传的频率已相当高了，我们对这一类的事件也相当敏感。可是亲身进入他们的生活，倾听他们的故事却有另一种感受。
首先是在农民工的外出打工的动机上，我们可以发现，他们对外面世界的了解是相当不够的，一般都认为出来到发达地区，就一定会有更好的生活，对自己各方面能力的定位也存在很大的误差，所以导致很多农民工在发达地区无所事事，从而引发一定的社会问题。对此，在农民工籍贯地必须加强文化知识教育，提供一定的社会信息以及一定的技术技能培训，这对改善农民工的整体素质是有很大作用的。
其次是在当今的社会体制下，如何保障农民工的公民权利平等问题。
这是个很大的问题，一时也是很难处理的，如农民工的户籍问题、和当地居民的相处问题、治安收留问题、各种保险问题，等等。在赵仙秀丈夫的工厂中，他曾亲眼看到一个工友在操作中被爆炸的氧气瓶炸掉了一个手臂，没有医保，没有失业保险，没有养老保险，剩下的是什么？这背后更严重的是，在现在的生产第一线，绝大多数危险的第一线都是农民工在操作和工作，他们的生产事故率是相当高的，而他们的保险率和事故率绝对不符。还有在对待本地工人和外地民工的待遇问题上，无可争议地存在着差距，这当然很正常，但是差距过大也确实是个很大的问题，试用期问题就是其中之一。
还有就是农民工在原籍地的承包地问题。在农民工外出，特别是全家外出打工时，在家乡的承包地就大部分荒芜，有的也只是家中的老人在料理，这样也会产生一定的生产脱节问题。在我们的耕地已经十分有限的情况下，这个问题无疑导致出现耕地利用率不高的局面，农村劳动力的剩余和耕地的保护问题交织在一起，也使这个问题的解决尚需时日。
而农民工子弟的教育问题也是制约农民工可持续发展的大问题。现在大城市已经建起一些有影响力的民工子弟学校，这对农民工子女的教育状况而言是有所改善的。但在广大中小城市，民工子弟学校几乎是没有的，他们的子女在上学时大部分要交借读费，这对农民工来说也是一个额外的负担，对农民工子女的再教育是有很大制约的。
最后是农民工的交通问题。每年春节期间，民工潮造成的各大交通问题对政府是一个重大的考验，特别是在我听到赵仙秀夫妇由于这个问题而不回家过年的感慨之后，对我的感触十分大，买不到票、买不起票、拥挤、失窃、滞留……太多的问题，几乎成为笼罩在过年喜庆气氛上的一层阴影，特别是铁路交通部门，在社会呼吁“汽车有超载问题，火车为什么越超越重”时，农民工在火车站人头攒动、摩肩接踵的情形就越发让人深思。
问题是明显的，但近些年来，这些方面的成绩也是可喜可贺的。在农民工的生活氛围和工资待遇中，看得出他们也在渐渐踏上致富之路。特别是从农民工对待工作的热情中，我们可以欣喜地发现他们对社会的态度还是很积极的，农民工的韧性和坚持不懈的精神，也是整个社会要倡导的。总之，我们社会要解决的农民工问题任重而道远。
其实农民工兄弟姐妹们的期望很朴实，就像《打工子弟之歌》中唱的那样——我们彼此都来自四方，我们怀着相同的渴望，我们渴望知识的海洋，还有明媚的阳光；我们彼此都来自四方，和其他兄弟姐妹一样，那红色的旗帜在心中飘扬，我们从那里开始飞翔。让我们一起实现这些梦想吧！
（访谈员：俞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