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留下的遗书
口述 仲敏（化名） 整理 王定珠
在现今这个世界上，人是浮躁的，因为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有太多的诱惑和让人向往的东西，有人说：钱是万能的，在这个世界里，如果你没有钱，你就会很痛苦，你就会觉得活着太让人不踏实。有人说：不管是有钱还是有权，只要拥有两者中的一个，人生就会充满乐趣和新奇。可是，经受过生死折磨的人会深切地体会到，人生如果没有健康，一切都是毫无意义的。
我曾有一个人见人爱的孩子，他叫鸿，十年前，鸿还是下城区一所小学的真正意义上的好学生，他每年都是学校的“三好生”，还多次被评为区“三好生”，他的学习成绩从来都是顶呱呱的，因为学习对他来说是一件非常快乐的事。每次考试的高分，让我们对他的未来充满了非常美好的憧憬。孩子一天天长大，无论是他的老师还是和他一起学习的同学，都认为他是一个可以信赖和欣赏的孩子，我们的生活因为有了这个孩子而充满了快乐。孩子读小学的五年中，似乎没有什么需要我们操心的，他的上进心极强，自律能力也是极强的，他心中有美好的理想和愿望，在他的行为中，你无法找到失落和遗憾，这是一个让我们感受快乐的孩子。
正因为这样，当鸿在短时间里出现了学习注意力减退、成绩下降的现象，我们不知如何应对，都说小学五年级是孩子的转型期，老师也这么和我们说，我们很害怕孩子会因为交友不慎而影响学习，但从种种迹象看，似乎又不像。就在一次放学回家做作业时，我们发现他一边做着作业，一边打瞌睡，这是以往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于是严格的父亲打了他。他哭着对父亲说：“我以后再也不这样了，我一定努力学习。”鸿显得比以往更努力、更刻苦，但是，他的脸上没有了快乐的笑容，他的沉默让我们有些担忧。
我们都没有什么新的发现，也没有对他的变化加以重视，这样的日子过了很久，鸿有一天偷偷地打电话给他的姨，也就是我的妹妹，对姨说：“姨，我头痛，我常常没有能力控制自己集中注意力，我觉得学习好累，过去从来没有这样过。”姨问他：“为什么不告诉爸爸妈妈？”他说：“怕爸爸妈妈担心，更主要是怕爸爸会认为我学习偷懒故意这样说。”我的妹妹在一所医院的脑电图室工作，她让鸿到医院做了脑电图检查，检查结果出来时我妹妹着急了，打电话说：“鸿可能患有脑肿瘤，要进一步检查，结果怎样我再和你联络。”那天，我工作的病房正有两个病人在抢救，听到妹妹的话，我一下子愣了，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病房里很忙也很累，病人等着我去抢救，我没法使自己的心静下来想儿子的事，我总想，没那么巧吧？
当一天的劳累结束，我拖着疲惫的身体走进家门，发现丈夫的脸色阴沉，姐妹们都坐着等我回家，鸿没有像往常一样在书桌前聚精会神地做作业，我的脑子轰地一响就乱了，一定发生什么事了，结果可能是严重的。
妹妹开口了，她说：“今天鸿在学校摔倒了，老师来电话，是鸿让老师打的，鸿说他的眼睛看什么东西都是模糊的，有两个影子，他已经摔倒过几次了，心里很害怕，到了我们医院，脑外科医生对他做了全面检查，认为有患脑肿瘤的可能，又做了脑CT，发现在脑子里有一个阴影，基本符合脑肿瘤的条件，现在的问题是立即手术治疗还是怎样，你是肿瘤科的护士长，你拿主意。”妹妹说完话，眼有些红红的，鸿一直是她最喜爱的外甥，因为他的懂事与乖巧，因为他的善解人意。
我知道我今天的决定关系到我最爱的孩子的性命，我瞬时紧张得失去了往日的果断与干练。我陷入了沉思，家里安静极了，大家都在等着我的决定，丈夫一支接着一支地抽着烟，突然他说：“敏，要尽最大的努力医好我们的孩子，鸿会这样与我们对他的忽略有关，我们太关注他的学习、他的行为规范、他的符合优秀孩子必须做到的种种事情，但我们没有重视他的身体状况，前几天我们还打了他，使得他身体不适都不敢与我们讲，要告诉他的姨，是我们错怪他了，我们爱他，但却因为我们的失责，因为我们的严厉，使得他与我们拉开了距离，这是我们的错呀。”
我理解丈夫此时的心情，我又何尝不是这种心情，鸿是我们的唯一，是我们的至爱。我又怎能轻易地对他下决定呢？我此时才真正感受到要拿一个主意是那么难，所幸我在医院工作，又是长期在肿瘤科工作，肿瘤专家认识不少，于是，我拿起电话，开始与他们联系，我一遍一遍地向他们讲述我孩子的病情，我希望他们为我提供最好的治疗方案。电话足足打了六个小时，对于我们一向节俭的家来说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但是，在孩子的生命与金钱的选择取舍上，金钱显得那样地无足轻重。
最后的方案定下了，先手术后放疗。
作为母亲，对于治疗带给孩子的痛苦，我心里是非常清楚的，但作为从事临床工作二十多年的医务人员，我更明白如果不采取治疗措施，后果不堪设想。手术后，孩子的病情稳定了，他吵着要去上学，看到孩子对知识的渴望，我不知道应该高兴还是担忧，我们都担心孩子的身体会吃不消，可是孩子坚持，加上我们也相信孩子的病一定会好，如果没有好的成绩以后就没有进名牌大学的可能，就不可能有好的工作，于是，我们同意了孩子的要求。
孩子又去上学了，又是一如既往的好孩子样子，每天一早上学，放学回家后认真完成家庭作业，我们的生活似乎又回复到以往的平和安宁中去了。又到了期末考试，孩子突然说头痛，我们都以为是孩子太在意考试、太紧张的缘故，可是，孩子又说眼睛看东西又出现了双重影子，职业的敏感使我想到孩子可能肿瘤复发了，尽管这个结果是我们不愿意想的，但却又是我无法回避的。
再到医院，再重新进行全面检查，我的心忐忑不安，我们焦急地等待每一个结果出来，仿佛在等待着死亡抑或生命的宣判，我们感觉到度日如年的痛苦与不安，我们的心随着时间的流动而焦虑不堪，我们默默地祈祷老天爷给我们一个平安的信息，尽管过去我们都不相信神也不相信佛，更多意义上我们都是无神论者，但是，在这个时候因为无助、因为无奈，我们把希望都寄托在虚无缥缈的祈祷上了，上帝呵，给我们力量吧！在这时我才体会到为什么病房中有些患者会从一个无神论者转化成有神论者，因为他们害怕死亡，因为我们的科学还没有能力完全地战胜或者说征服癌症。
其实，我基本上知道结果了，从孩子的症状来看，绝对不会好到哪里去，但是，作为母亲，我更多地希望我自己的判断是一种神经过敏。我们抱着侥幸的心理等待着，等待是那样地难熬，一分钟的漫长是我无法想象的。最后的结果出来了，孩子是脑肿瘤复发，即使是继续治疗，预后也不会好到哪里去，那一刻，我仿佛被打入了万劫不复的地狱，我的眼前一片黑暗，鸿对我说：“妈妈，如果我真的死了，你一定不要难过，你要再生一个小弟弟，他一定会比我更听话的。”孩子的话，让我泪流满面，我对儿子说：“你要振作，只要你充满信心，就一定会活下来的，妈妈不能没有你。”
那一晚，我失眠了，孩子是娘的心头肉，他才十一岁，这一切是多么残酷啊！
鸿再次住进了我工作的医院，他必须进行放疗和化疗，我工作的病房在他住的病房的上层，因为癌症的高发，因为我们的病房又是医院中最忙的一个病房，因为人手少，我没好意思向领导请假去陪陪我的儿子。每次，当我从空闲中抽出时间去看儿子时，他总会说：“妈妈，你安心做事，我没事。”可是，我知道化疗是一件让人非常难以忍受的事，因为化疗，儿子脸上的光泽已经不见了，他的脸色变得暗黑，他不再唱歌，甚至很少与周围的病友聊天，他常常坐在窗口等着我到他的病房去，我不知道儿子的话是责怪还是原谅，他每次对我的来到都表现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儿子不想让我操心，我相信我的儿子是懂事的，我甚至非常感激他的懂事。
但是，因为他的懂事让我忽略了对他的重视，造成了这以后许多个日子对他的心存歉疚。但是，在儿子生命的最后几天里，我却没有注意到这是我儿子最后的日子了，我依然忙于我的工作，忙于在病房中照顾病人，他的父亲也忙于他的事业，我们只看到儿子平和的表情，相信了他每次对我说的“没事”。这天，病房里一个食道癌病人大出血需急诊手术，我正为手术前的准备而焦急。就在这时，儿子让人打电话来说“想要妈妈陪陪”。我让打电话的人告诉儿子，妈妈病房有需要抢救的病人，待会儿，我就去，等到我空下来，想起了儿子的电话，我急忙下去，儿子已经在昏睡中，护士说：“你儿子一直叫着妈妈，一直。”我心酸，我的泪水像断了线一样控制不住地涌出来，我坐在儿子的病床旁，等待着奇迹出现。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整整两个小时过后，儿子才醒了过来。他看上去很平静，看到我坐在他身边，他试图想笑一笑，可是样子很让人难过。儿子伸出手来，想拉拉我的手。他的声音很弱，他的眼神也很弱，我知道生命的烛火已经开始黯淡下去了。但是，我还是用安慰的语气对儿子说：“坚强些，你一定能挺过去！”我的谎言编织得一点都不美，儿子没有笑。这一回，他的眼神有点严肃，超过他年龄的严肃，他说：“妈妈，答应我一件事，如果我死了，你一定要生个弟弟。
一定，妈妈，我快要死了，我没有办法报答你和爸爸对我的抚养和培育了，我让你伤心了，可这不是我故意的，我一直想做一个好孩子，我已经尽力了……”儿子的话时轻时重，医生过来告诉我说：“鸿是回光返照，做好最后的准备吧。”
儿子昏迷了一天一夜，我知道他还有许多美好的愿望没有实现，他的梦想还没有编织完，他曾经在日记中说过的话勾勒出了一幅幅美丽的图画，曾经让我们充满憧憬和幸福，这一切都将随之离去了，这一天一夜，我的眼泪没有停止过，我不断地对儿子忏悔，希望儿子能够原谅我这个不称职的妈妈，希望他能原谅因为我们的忽略而曾对他的责罚……
儿子没有回应，他没有像以往一样对我们表示他的宽容，他没有再对我们展示他的美丽而纯洁的笑容，他静静地躺着，仿佛这个世界再也没有需要他关心的事了。
儿子死了，我的心也如同死了一般，我们一直在这样悲哀的气氛中生活，一天又一天，直到有一天，我们整理孩子的遗物，看到了他留给我和他父亲的一封信，信是这样写的：
亲爱的爸爸、妈妈：
你们看到这封信时，我可能已经离开这个我所热爱的世界了，离开了爱我的和我爱的亲人。
爸爸、妈妈，我希望我的离去不要使你们难过，过去我曾希望因为我的努力而能使你们快乐。今天，我依然是这样希望的，我爱你们，我知道，我的爱就如你们对我的爱一样的真挚和真实，我希望我离开以后，你们再生一个小宝贝，我相信在小宝贝的身上你们会看到我的影子，小宝贝长大以后，也会和我一样，会尽最大的努力让你们快乐、自豪的。
爸爸、妈妈，我还有一个请求，如果小宝贝出世以后，你们多关心一下他的健康，因为只有身体健康才能拥有所想所求的东西。
爱你们的儿子：鸿
儿子的这封信是在他离开人世前的一个星期写的，我们知道他的愿望也是我们的愿望，我们必须从绝望和悲哀中走出来，孩子已经走了，这一切我们都无法挽回了，但我们还要活下去，还要面对以后的人生历程。三年后，我们又有了一个孩子，我们给他取名为“健康”。我们不再对健康提过多的要求，我们只是希望他有一个健康的身体，有一个充满幻想、快乐幸福的童年，有时，健康也会问：“谁是鸿？为什么我叫健康？为什么别的同学考试不好都怕挨骂？为什么你们从来不打我骂我？”我们就把鸿的事说给他听，希望健康能从鸿的经历中了解我们的感受，也希望健康能因为我们对他的包容而像鸿一样善解人意。
都说白发人送黑发人是人生最大的悲哀，我失去儿子时，虽然没有到白发的年纪，但是，对于一个45岁的女人来说，多少是绝望的。我最优秀的儿子死了，我还能祈求什么呢？健康，我祈求我的亲人们都能健康地生活着，不要富贵，不要地位，只要能平安地、健康地生活也就满足了，许多人都不明白我的取舍与愿望，但是，鸿就像是我生命中的“红绿灯”，常常提醒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我知道，我是个平常的人，所以我的思维也逃不出平常人的思维，但是，健康是福、健康是金、健康便是一切的道理，我是深深地懂得的。
儿子的档案袋
陈洁
这个配有一把放大镜的档案袋打开后，发黄的纸片、照片堆了一桌。对这位84岁的老母亲来说，倾倒出来的是她的全部宝藏……
资料一：请不必送鲜花。如有为P.A.医院基金会捐赠者，请交给Hancock先生，以便统一转交。
——周健博士追悼会程序
资料二：照片好像是在晃动中拍摄的，过度曝光形成的大片黑暗覆盖了半个画面。一个穿着白衣、被多人搀扶着的老太太在照片左下角处伤心地哭泣。一位女士几乎全身被黑暗笼罩，那只从黑暗中伸出的、拿着手巾为老太太拭泪的手特别显眼。
——拍摄于周健博士追悼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