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代服装业的实践已经证明,并将进一步证明,凡是了解并珍惜红帮精神,真诚承传红帮精神,实践红帮精神的企业、从业人员,必然会取得事业的成功。宁波市3000家服装企业的发展史便是典型。
兹将红帮精神要点试述如下。
(一)引领新风,革故鼎新
自唐宋以来,特别是明清时期,宁波工商业者都是夸得海口的:“跑过三关六码头,吃过鹿鞭活猴头”,“闯过东洋,走过西洋,下过南洋”,“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什么阵势没有见过”。确实如此,他们见多识广,通脱灵活,善于捕捉先机,善于开辟新路,开创新局。
作为一个名垂青史的创业群体,宁波裁缝在其独特的创业征程中,革新了传统服制,也完成了一次思想观念的整体转换,两者互动,主要表现为:在孕育、发轫、发展、走向腾飞的长期实践、探索中,他们由不自觉、半自觉到自觉;由少数人自觉,到多数人自觉,把自我、家乡、行业和国家民族的命运联系在一起,把生存、发展、理想紧密联系在一起。有革命,才有他们的生存可能,有革命胜利,才有他们事业的发展、繁荣;有国家的强盛,才有他们事业的腾飞,可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们身不由己地卷入了中国社会的大转型,他们由衷地支持、参与革故鼎新的种种斗争,他们在斗争中成长。
1888年,康有为等变法维新派上书清廷,请求“易装”,光绪皇帝“圣鉴”:“国家制服,等秩分明,习用已久,从未轻易更张……不得轻听浮言,致滋误会。”(57)而这时,维新后的日本明治政府已颁发了易服制、易发型、易佩刀的政令。第一任驻华公使森有礼于光绪六年十二月二十八日(1876年1月24日)前往保定直隶总督府官邸,拜访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李鸿章。这个号称洋务派的大臣与森有礼谈起日本的明治维新,有一段关于“中学”与“西学”的辩论,实在极有意趣,故不避累赘,抄录如下:
李鸿章问森有礼对“中学”、“西学”的看法。
森:西学十分有用,中学只三分可取,其七分仍系旧样,已无用了。
李:日本西学有七分否?
森:尚没有五分。
李:日本衣冠都变了,怎说没有五分?
日本使馆书记官郑永林说:这是外貌,其实质尚未尽学会。
李:对贵国近来所举,很为赞赏。独对贵国改变旧有服装,模仿欧风一事感到不解。
森:其原因很简单,只需稍加解释。我国旧有服制,正如阁下所见,宽阔爽快,极适于无事安逸之人,但对于多数勤劳之人则不完全合适。所以它能适应过去的情况,而于今日时事之下,甚感不便。
今改旧制为新式,对我国裨益不少。
李:衣服旧制体现对祖先遗志的追怀之一,其子孙应该尊重,万世保存才是。
森:如果我国的祖先至今尚在的话,无疑会做和我们同样的事情。距今一千年前,我们的祖先看到了贵国的服装优势就加以采用。不论何事,善于学习别国的长处,是我国的好传统。
李:贵国祖先采用我国服装是最贤明的。我国服装织造方便,用贵国原料即能制作。现今模仿欧服,要付出莫大的冗费。
森:虽然如此,依我观之,要比贵国的衣服精美而便利。……关于欧服,从不了解经济常识的人看来,虽费一点,但勤劳是富裕之基,怠慢是贫枯之源。正如阁下所知,我国旧服宽大但不方便,适应怠慢而不适应勤劳。然而我国不愿意怠慢致贫,而想要勤劳致富,所以舍旧就新。现在所费,将来可期得到无限报偿。
李:话虽如此,阁下对贵国舍旧服仿欧俗,抛弃独立精神而受欧洲支配,难道一点不感到羞耻吗?
森:毫无可羞之处,我们还可以以这些变革感到骄傲。这些变革绝不是外力强迫的,完全是我们自己决定的。正如我国自古以来,对亚洲、美国和其他任何国家,只要发现其长处,就要取之用于我国。
李:我国决不会进行这样的变革,只是军器、铁路、电信及其他器械,是必要之物和西方最长之处,才不得不采用外国。
森:凡是将来之事,谁也不能确定其好坏,正如贵国四百年前(季按:指清军入关前),也没有人喜欢现在的这种服制(季按:指满族服装制度,森有礼在讽刺李鸿章)。
李:这是我国国内的变革,绝不是用欧服。
森:然而变革总是变革,特别是当时贵国强迫作这种变革,引起贵国人民的忌嫌(季按:指清廷强迫全国各族人民改着满服)。(58)
别的姑且不谈,且说这个洋务派大臣和他的皇上对服制改革的观点、声口,何其象似乃尔!怎么能期待这样的皇上、大臣支持变法维新、搞洋务运动呢?程万军在《逆淘汰:中国历史上的毁人游戏》(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中,对李鸿章和伊藤博文进行了论析:李鸿章是清朝洋务运动的主要人物,伊藤博文是日本明治维新的主要人物。李氏的洋务运动开始于1861年,8年后,日本的明治维新正式开始。几年后,日本发动了侵略中国的甲午战争,结果,日本逼着清廷签订了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何以有此惨痛结果呢?
后来,梁启超曾有过评说:李鸿章是在沙上建塔,对一个破屋只知修葺却不知改造。在世界形势摧枯拉朽之时,作为“大国总理”却在一个破屋子里,专注当一个裱糊匠。还有人把李鸿章和伊藤博文比作“圈中老狼与草原头狼”。
丘吉尔说过:“你不面对现实,现实却面对你!”在惨烈的现实面前,孙中山醒悟了,而康有为却执迷不悟,结果付出了惨重代价。这也不去说它吧,且说去日本考察、学习服装改革的宁波裁缝们,面对这样的皇上、大臣,加上那位杀心极大的“老佛爷”,他们将付出怎样的代价呢?面对这么一个关乎脑袋存亡的问题,他们何去何从?这是一个历史的大考验。
当然,清王朝只是历史的一个方面,历史还有另一方面:革命派觉悟了,登上了历史舞台,要革清王朝的命。在他们的纲领中,包括服制改革问题:封建君主制打倒了,我们穿什么服装呢?1895年,孙中山提出了总原则:“尽易旧装。”
“天崩地解”(黄宗羲语),“西风东渐”,历史大潮席卷而来,宁波裁缝看到了清末服饰的多元化、日本明治维新的实例,看到了、感受到了这一切的新意,他们选择了“欧服”,并且和革命党人见面了,商谈了。
“得时者昌,失时者亡”,“事因于世,而备适于时”,“世易时宜,变法宜矣”,他们为己、为家、为国,作出了选择:“西风”可追!服装改革,维新为大。
长袍、满服本来就是清朝统治者强加给广大民众的,落后于时代;西服是适合时代需求的,实用的,美观的,飒爽的,理当学做西服。在学做西服的过程中,他们没有生搬硬套,而是借鉴西服之优长和先进的裁剪技法,为我所用,从东方人的实际出发,把中国人的“量体裁衣”的优良文化传统和中国缝纫工夫的长处运用到西服缝纫中来,从而创造出中国的西服流派——“海派”西服,在西服领域中独领风骚。同时,在借鉴日本新制服的基础上,大胆创新,创制、推广中山装。进而改革旗袍。也许他们中的多数人当初并没有意识到,他们干的工作大义何在,但他们执著地干了。而且放恣六艺,捭阖东(日本)西(欧美);后起者更闻风而动,一闻新法,莫不开悟,心力坚正,驰骛往来,敦厉新风,从服装界到闾巷女子,群起奔竞。从清末到20世纪末百年之间,旗袍已经在红帮及其新一代传人手中产生了多种新款式,至当代,旗袍更走上了中西合璧的创新境界,体现了中国服装的时代精神。回顾历史,人们都会惊叹:清代满族女性的旗袍已经脱胎换骨面目全新了。
最终的结果是:以衣冠将人分为上下贵贱的封建服制被打倒了,衣冠平等、自由的民主服制建立起来了。在生产方式、发展方式较换的过程中,红帮人也完成了自我的一次思想观念的转换。
(二)四海为家,衣被天下
由于“人稠地狭”矛盾的长期持续,“耕垦无田”以及宁波港的发展,终于改变了“穷家难舍,熟土难离”的农民和小手工业者传统性格,渐渐形成了“民皆不安其土”、“民无定业”、“以开辟为事”,以至于“恬风波而轻生死”,“四出营生,商旅遍于天下”,甚至于海外诸国,“亦措资结队而往,开设廛肆,有娶妇长子孙者”。哪里有工做,便到哪里去,哪里有商机,便到哪里去,见异思迁,得陇望蜀,以至于产生“天下无宁不成市”之说。以红帮裁缝而言,几乎没有什么城市不是他们的人生目的地。从大上海到哈尔滨,从日本横滨到俄国小城,从天堂苏杭,到风雪高原,都成为他们创业之热土。这和宁波帮工商巨子们是有所不同的。到民国二三十年间,可谓全国城市一片“红”。民国《鄞县通志·序》已注意了这一历史现象,多次记述说:“邑人足迹遍履全国,南洋、欧美各地。”董涤尘在《杭州西服见闻》中也说:“部分裁缝漂洋过海,随外国人至俄国、日本、南洋、欧美、香港谋生,有数千人。大多数裁缝回国,多定居于海参崴、哈尔滨、天津和南方的上海、厦门、广州。”(59)
且看一些红帮人的足迹:
奉化县达溪镇有个裁缝叫毛炳财,生于1894年,1908年在本村学做传统裁缝,1910年便随人到哈尔滨学做西式裁缝,抗日战争期间逃至青岛,后至上海。1947年到杭州,1948年回故乡。1952年又去杭州,1956年回奉化。中间,国民党军队曾欲带他去台湾,终因母亲干预,未去。像毛炳财这样一生驰骋当途的裁缝,是难以记数的。趋赴天涯,已经相沿成风了。
江苏省现代服装业的创始人李来义父子,虽然终成大企业家,但他们从来没有以一城一地为得失。李来义原是奉化县农家孩子,十来岁即随父去上海“学生意”,成为邬顺昌西服店学徒,出道后成为店主的入赘女婿,随岳父到苏州。岳父去世后,他将店名“邬顺昌”改为“李顺昌”,在苏州打开了局面,随后,他将4个儿子都培养成红帮裁缝,但他没有让4个儿子都留在苏州,而让长子宗标到南京,次子增坤到扬州,另外两子各自迁出“李顺昌”,自立门户。
李宗标承接了“李顺昌”的牌子和风范。抗日战争期间,他迁至成都、昆明等5个城市开办5个分号,其间,奔波于川、滇、鄂、赣各省,南京光复后迁回南京复业。曾为蒋介石、孔祥熙等国民党要员制装,孔祥熙的2个女儿曾多次指名要李宗标之子黉达为她们制作西式服装。新中国成立后,“李顺昌”荣获过“西服优秀设计奖”、“消费者信得过产品奖”,成为“中华老字号”名店。改革开放后,李氏裁缝世家没有忘记祖籍,利用自己的盛誉,通过多种方式,帮助宁波多家服装企业创业(详见“红帮人物评传”)。
在宁波,这种纵横驰骋的人,可从红帮名人录中信手拈来。且说康镇兴,他祖籍奉化县亭下乡,1921年生于镇海县城。11岁到宁波“学生意”,不久,回镇海当学徒,终究没有出路。12岁随堂兄闯关东,在新京(即长春)一家镇海人开办的锦昌洋服店学做西式裁缝。日本侵略者扶植的“满洲国”傀儡皇帝溥仪、满朝“官员”沐猴而冠,一时,洋服生意热了起来。康镇兴九死一生,沉浮于战乱之中,15岁到奉天(即沈阳),偶遇镇海大矸人董老板,他与人合开的泰兴洋服装店收留了康镇兴。1939年冬,康镇兴流落到牡丹江市,2年后返回长春。1942年到了河北省石门市(即石家庄),那里竟有宁波裁缝开办的10多家西服店。康镇兴先做打工仔。终于于1945年在石门市成家立业,创办了新光西服店。随后迁往北平(即北京),1年后迁至天津,解放战争期间迁到上海,不久返回宁波。北平和平解放后,康镇兴又赶往古都。20年闯荡东西南北,终于在北京站稳脚跟,成为做苏(俄)式西装的名手,曾为陈毅副总理等党和国家领导人做过西服和中山装。1958年曾被评为北京市先进工作者,1980年曾任王府井大街服装合作总社门市部经理。不久,调入中华老字号“雷蒙”,与红帮名师楼景康一起主持工作。直到1985年退休,但他退而未休,又应清河昕光服装厂之邀,为他们培训了40多名技工。
这样的人物,在红帮队伍中,谁能统计出有多少人!
鄞县下应镇是红帮名师顾天云、王铭堂、陆成法等人的故乡,这个镇的河西村有个红帮裁缝应德祥,也是颇具代表性的。他出生于1905年,10多岁即到南京一家印度人开办的西服店做学徒,满师后即西去汉口,抗战期间迁往贵阳,在贵阳与上海女子王腰柳结婚。不久,迁往昆明,两口子同心同德,与人拼股开办了华昌西服店。三四年后迁至长沙,去上海考察了服装业行情后,1947年与同乡金加昌、李文合作,创办了“上海九龙服装行”,在长沙60多家服装店中,他美誉远扬。新中国成立后,他总结了自己从事现代服装的经验,除了在长沙广泛传授之外,还应邀去醴陵等18个地区“传经送宝”,作技术表演100多次,成为长沙服装界的一位名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