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是一个高空走钢丝表演，大多数感受表达的是力求平衡的努力，它们是敏感细致的调节和校正，如果没有感受，那么一个人会犯许多错误，整个表演就会崩溃。
——达马西奥（A.Damasio）
我们看到，即便没有意识，也依然存在自创生或（M，R）系统所刻画的生命自我。然而像细胞这样的生命自我既感觉不到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自我存在，但自我感还没有形成，更谈不上个体的历史同一感。没有意识，生命机体就不会禀赋自我感，而没有自我感则表明生命机体也没有意识。自我感和意识是同在的，它们是等值的。为了更好地理解这一点，让我们来看一个达马西奥提供的神经病学的例子。
32年前，在一间奇怪的、完全是圆形的、涂成灰色的检查室里，一个男子坐在我的对面。当我们安静地交谈时，下午的阳光透过一扇天窗照耀在我们身上。突然，这个男子在话说到一半时停住了，而他的脸上失去了生气；他的嘴一动也不动，但却张着，他的眼睛空洞茫然地盯着我身后墙上的某个点。有好几秒钟的时间里，他一动不动。我叫他的名字，但他却没有回答。接着他开始动了一下，咂了咂嘴，他的眼睛转向我们之间的那张桌子，他似乎看见了一杯咖啡和一个小金属花瓶；他一定是看见了，因为他拿起了那个杯子并且把咖啡喝了。我又对他讲话，但他还是没有回答。他碰了一下那个花瓶。我问他想要做什么，他没有回答，他的脸上没有表情，连看都不看我一眼。现在他抬起了腿，而我却感到紧张了；我不知道预料的会是什么。我叫他的名字，他没有回答。这种情况什么时候会结束呢？现在他转过身来，慢慢地走向门口。我站起身来又叫了他一声。他停了下来，看了看我，某种表情又回到了他的脸上——他显得很困惑。我又叫了他一声，他说道：“干嘛？”随后达马西奥对他的这段观察经历作了如下的评述：
这是一段很短的时间，但这段时间就像是过了很久，这个男子遭受了一种意识的损伤。从神经病学上讲，他患有一种失神发作（absence seizure），随后出现失神自动症（absence automatism），这是由脑机能障碍引起的癫痫的许多表现形式中的两种。这并不是我第一次面对意识受损，但却是最让人感到好奇的。从第一人称的视角来看，我知道消失在不期然的一无所知的状态下和重新回到意识是什么样子的——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在一次事故中，我曾有一次失去过意识；在青少年时期，也曾经历过一次全身麻醉（general anesthesia）。我还曾见到过一些昏迷的病人，并且从一个第三人称的视角，我观察到一种无意识的状态看起来是什么样的。但是，在所有这些例子中，以及在入睡和醒来的时候，意识的丧失是彻底的，就像是电力供应完全中断。但是，那天下午在那间灰色的圆形房间里所看到的意识丧失却更令人震惊。这个男子并没有倒在地上昏迷不醒，他也没有睡过去。他既在那里又不在那里，当然是醒着的，有部分的注意力，无疑有行为能力，身体在场，但却没有负责任的个人（personally unacounted for），一种没有离开的缺席（absent without leave）。达马西奥说，这个病例让他目睹了一个像剃刀一样锋利的转换，一个强烈的对比。这个对比让我们看到并体会到无意识与有意识之间明确的差别，看到并体会到一个完全有意识的心智与一种丧失了自我感的心智之间的差别。“在意识受损期间，这个人的清醒、他注意物体的基本能力，以及他在空间行走的能力都还保留着。就其周围环境中的物体而言，他的心智过程的本质或许还保留着，但他的自我感和知晓的（knowing）能力却暂时中止了。我并没有注意到，我的意识观念的形成很可能就是从那天开始的，当我看到一些可比的案例时，关于自我感是有意识心智的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的这种观点才算获得了力量。”我非常愿意把达马西奥所作的描述称为神经病学的现象学描述，因为这个情形太异常，以至于当时他完全被这个情形“抓住”，只是在事后，他才能去思考和解释这个情形。
4.1 意识问题
我们在第一章的论证中指出，觉知有两个指向：一个指向客体意象，一个指向意向主体。正是这两个指向使我们说意识的结构是：“我”-觉知-（X）。从意识结构看，觉知的问题可以分解为两个但统一在一个过程中的问题：客体意象的显现和自我感的形成。
与之相似，从神经生物学的观点出发，达马西奥提出意识由两个紧密相关的问题组成：
（1）生命机体在与客体相互作用时是如何产生并显现客体意象的。
达马西奥认为，所谓的客体就是与生命机体相遇的各种各样的实体，如一个人、一个地方、一首乐曲、一次牙痛、一种巨大的幸福状态；而他所谓的意象，则是当客体与生命机体相互作用时，在生命机体中建构起来的关于客体的神经模式（neural pattern）或心智模式（mental pattern），如一种声音意象、一种触觉意象、一种健康状态意象。意象是经主体与客体相互作用而建构起来的，因此，这些意象既表达了客体的基本特征，它同时负荷了主体对客体的选择、同化（assimilation）和价值，客体意象是为主体的（for subject）。“坦率地说，意识的第一个问题就是，我们如何获得一个‘脑中电影’（movie-in-the-brain）的。……从神经生物学的观点看，解决第一个问题就在于发现，脑是如何在神经细胞回路中产生神经模式并设法把它们转变成这个我喜欢称之为意象的最高水平的生物现象的明显的心智模式。”
（2）意识的第二个问题就是，与产生和显现一个客体意象并行，生命机体如何在产生和显现客体意象的同时形成自我感的。
为了更真切地理解客体意象和自我感的问题，我们分析和体会如下情形：
“你正在读着书的这一页，阅读其中的文本，并且边读边理解着我说的话的意思。但是对文本和意思的关注并没有涵盖你心智中发生的一切。在表征这些打印出的话语并展示理解我所写东西所要求的概念知识的同时，你的心智还展示了其他的东西，这些东西足以时刻表明，是你而不是任何其他人正在阅读和理解这个文本。你由外部感知到的感官意象以及你所回忆起来的相关意象，占据了你心智的大部分，但不是所有。除了那些意象之外，还有另一个表示你的在场（presence），它是那意象之物的观察者、所有者和潜在的作用者（actor）。你的在场与某一客体处在一种特殊的关系之中。如果没有这种在场，你的思想怎么会属于你呢？谁能说它们确实属于你呢？这种在场是寂静的和精微的。”
在达马西奥看来，“我”的这种在场感就是通常的感受，强调感受是达马西奥意识理论的核心。他认为意识的第二个问题更令人感兴趣：“因为我们能够确定，传统上就这个问题提出的解决方法——有一个‘小人’负责认识活动（knowing）——显然是不正确的。无论是形而上学地看，还是在大脑中，根本就没有什么小人坐在笛卡尔的剧院里，作为一个观众等待着客体步入舞台的灯光里。换言之，解决意识的第二个问题，就在于发现我们人类所具有的那种好奇的能力的生物学基础，这种能力不仅建构了一个客体的心智模式——关于人、地点、乐曲的意象，以及关于它们的关系的意象，简言之，对某个所认识东西东西的时空整合的心智意象，而且建构了那些在认识活动中自动和自然地产地出自我感的心智模式。”接着，达马西奥提出了一个在我们看来理解意识本性和结构的极其重要的观点：“意识，从其最基本水平到最复杂水平，就是把客体和自我聚集在一起的那个统一的心智模式。”基于我们的对意识结构和本性的分析来看，我们愿意把这个观点表达得更准确一些：意识，从其最基本水平到最复杂水平，就是把客体意象的显现和自我感的形成聚集在一起的那个统一的心智模式。
4.2 达马西奥的意识“四部曲”
我们在导论中概括地指出，当代意识研究涉及三个层面的问题，即L1-意识的现象学问题、L2-意识的实证科学问题和L3-意识的形而上学问题。与上述的问题层次相对应，我们将当代意识理论大致归为相应的三类，即意识的现象理论、意识的形而上学理论和意识的实证（心理学或神经科学）理论。根据我们的研究兴趣和判断，我们认为：意识现象学理论的代表是来自现象学传统的前反思的自觉知（pre-reflective self-awareness）理论；意识形而上学理论的代表有查默斯（D.Chalmers）的自然主义二元论、格里芬（D.R.Griffin）的泛体验论的物理主义（Panexperientialist Physicalism）；意识实证理论的代表有巴尔斯（B.J.Baars）的全局工作空间理论、克里克和科赫（C.Koch）的神经生物理论、埃德尔曼（G.M.Edelman）的动态核心理论、瓦雷拉（F.Varela et al.）开创的神经现象学、达马西奥以感受为核心的演化的神经生物理论、里贝特（B.Libet）的意识时限理论（Time-on Theory of Consciousness）等。
意识实证研究的一个基本任务是要解释意识的机制。根据我们对意识结构和本性的分析，我们认为达马西奥的理论为理解意识的机制提供了一个更为全面的概念框架。下面，我们将以达马西奥的理论为蓝本，阐述意识的机制。
达马西奥是国际公认的、当代最有影响力的神经科学家和神经病理学家之一。他的重要和开创性的研究工作包括：
（1）情绪和感受（feeling）。他提出了情绪如何指导行为和决策的躯体标识器假说（Somatic Markers Hypothesis，SMH），他认为情绪和感受在社会认知和决策中起着举足轻重和不可或缺的作用，情绪和理性不但不是完全对立的，相反，情绪和感受是理性和决策的必要成分。
（2）意识、感受和自我。在意识研究上，他从演化和发展的角度给出了一个全面的神经生物学的演化理论，他提出了诸如生命调节（life regulation）、原始自我（proto-self）、感受、核心意识、核心自我（core self）、扩展（extended）意识、自传体（autobiographical）自我等一系列理解意识和意识神经生物基础的概念和观念。
（3）神经系统。他的工作加深了人们对记忆、语言、情绪、感受、自我和意识等心智现象的神经系统是如何工作的理解。
迄今，达马西奥出版了展示其认知、心智和意识研究的“四部曲”：《笛卡尔的错误：情绪、理性和人脑》、《感受发生的一切：在意识产生中的身体和情绪》、《寻找斯宾诺莎：快乐、悲伤和感受的大脑》和《自我赋予心智：建构有意识的大脑》。达马西奥的意识理论在《笛卡尔的错误》已初具构架，其系统的阐述则出现于《感受发生的一切》，之后他又在《寻找斯宾诺莎》和《自我赋予心智》中进一步深化和修正了他的意识理论。
4.3 身体与心智
达马西奥的意识理论是从生命机体（身体）和生命机体自我保存的生命调节（life regulation）开始的。他认为，意识本质上是生命机体在演化中发展起来的一种奇妙的、高级的生命调节方式；而要了解有意识的调节方式，就不能不了解意识所在的生命调节的整个连续谱。这个连续谱简洁地反映在他所给出的图示中：从无意识的原始自我（proto-self）到有意识的核心自我再到人类层次的自传体自我。
既然将意识放在生命调节的连续谱系中，就不能不关注生命机体和身体。
达马西奥认为：生命调节就发生在机体中，它上演于身体的“剧场”，意向性、记忆、智能、觉醒、注意、意识、语言等这类心智现象源出的最初母体就是自然的生命机体；因此，要全面地理解人类心智的诸现象就离不开一个生命机体的视角。
也就是说，心智不仅必须从笛卡尔的非物质的我思（cogitum）转向物质的生物组织领域，而且还必须与一个统一了身体和脑、并与物理和社会环境充分相互作用的整合的机体相关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