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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3 此生约

青山碧水,竹林中升起袅袅炊烟,触目所见,皆是一派祥和迹象。

方悦意折了两片芭蕉叶,所能寻到的瓜果都一股脑堆在叶中。野蔬无法生吃,于是用细枝串了架到篝火上,突地又想起入山前曾在城内购置吃食,当下掏出怀中纸包,将随身携带的几个馒头也一同串起烤了。

真气运行全身几大周天,神志重回躯体的范无咎睁开眼,第一景便是那微屈着半蹲在水潭边的背影。此地靠近瀑布,雾气湿重,加上疾风阵阵,生火极为困难,也不知道她是用什么法子保住那堆篝火持续不灭。

哗啦一声,潭里突然水花飞溅,好像有什么巨大鱼类跃出似的。方悦意眼皮都不抬一下,只伸手一挡,顿时仿若铜墙铁壁,水星半点也未扑到火堆上。

“呼……”韩错浮出水面,目光落到那些食物上,立刻嚷嚷起来,“什么啊,怎能没有荤食!喏,拿去!”说罢一扬手,几条活鱼朝方悦意兜头飞去,后者任它们掉在石坑扑腾,慢条斯理将细枝上的野蔬馒头翻转几遍,这才着手收拾那些鱼。

韩错起身,湿答答地爬上方悦意坐蹲的大石块,然而大约是水中石面遍生青苔,太过滑腻,一时没有站稳,踉跄了下,眼看就要毫无形象地跌回潭中,方悦意一手按住扑腾的大鱼,一手稳稳钳住韩错手腕,将他拉至身边。

“谢啦!”虽然免于跌回去泡冷水,但跌在她身边,同样谈不上优雅就是。韩错一句话说完立即将脸埋下,以毫无防备的姿势趴在石上不动弹了。

方悦意放下收拾到一半的死鱼,略略洗了洗手,将韩错胳膊架到肩上扶往洞崖,韩错既不反抗也未开口,范无咎这才确信他确实是昏过去了。

昨天一役,两人都受了不同程度的重伤,他之前有所保留,韩错同样功力精进,二人霎时间同出杀手,竟是互不相让,平分秋色,若有第三人在场,饶是之前嘉折苑那三十八位高手,也有可能落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当时目睹韩错先行倒在面前,依着自己的谨慎和韩错狡诈的性情,本该确定一下真伪再行下招,然而情况紧迫,唯恐错失击杀这个魔头的最后机会,范无咎无暇多想,拼着一丝余力和神智靠近,心下也做好了被反击的准备,就算鱼死网破,也要劈他这一掌。

谁料一只手攀上肘弯,力道轻柔,本不足以牵制他就此一搏的决心,可是在触及那只手的主人后,范无咎便再度经历了那种熟悉又无奈的情况:所有积蓄起来的力道犹如洪水决堤,杳然泄之无踪。

一念之差,先机尽失。

范无咎阖上双目静静在心底叹了口气。事至如今,虽然愧对枉死的英灵,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再找机会。

他并未留意到,从头到尾,自己竟丝毫没有怪罪方悦意的意思。

方悦意将韩错靠在他对面的石壁上,转而再去对付那些鱼。起身时带起的微风令范无咎思绪逐渐凝聚,焦点就在对面。

虽然内力只恢复两成,可是依照韩错这无力还击的现况,就算普通人也能得手吧。范无咎手掌微动,却又垂下来。

趁人之危的事情,他始终是做不来啊!就算勉强击出这一掌,也是心虚理亏得厉害。范无咎心中苦笑,不由暗讽自己迂腐过分,眼前之人明明是伤人夺命的魔鬼,动辄血流成河,怎能以仁义相待,与小奸小恶一视同仁?!

时间在五指开开合合之间流失,直到方悦意捧了蕉叶蹲下,一一摆开,范无咎心知因为自己的犹豫,又失去一次机会,虽然不舍也只得作罢,微微叹道:“多谢姑娘。”便取了蔬果细细嚼食,却始终不碰香气扑鼻的鱼肉。

方悦意说:“你怎么不吃鱼?”

范无咎本想诹个理由糊弄过去,然而不知怎的,好像在她面前就是说不了慌似的,苦笑道:“因为这鱼的来历令范某不齿。范某是个太过坚持原则的人,当然也许范某的原则,在姑娘看来很可笑。

方悦意淡淡说:“没什么可笑的,你讨厌他,不吃他的东西也是情理之中。”

范无咎心生一丝怡然,方悦意又道:“可是你要在短时间内恢复体力,与他相杀,没有荤食,却是很勉强的。”

范无咎沉寂一秒,抬眼道:“姑娘觉得,我靠他捕来的食物养好身子,再反过来杀了他,是理所当然么?”

方悦意道:“自然循环不比天理伦常,命定的事,未必合乎情止乎理,你有你的目的,只要认为这个目的是对的,为何不能不惜一切去达成它?”

“何况,”她说,“我相信换成是他,为了杀掉你,甚至会抢你的食物吃。”

那副情景范无咎都可以自行想象出来,明明是残酷的事情,却让他忍俊不禁起来:“姑娘说得是,可是……姑娘你就原谅范某的迂腐吧。”

他坚持不碰烤鱼,方悦意也不再勉强,兀自拿了果子。范无咎眼神略移,微诧道:“姑娘为何也不吃荤食?”

方悦意道:“我不喜欢。也毋须恢复体力。”

范无咎喔一声,揪了一块馒头下来放入口中。嚼了数下突然似有所悟,这馒头……莫不是前几日,自己在酒栈里卖给她人情时买下的那些?

时间上,的确是吻合的……范无咎咀嚼速度慢下来,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间,这几个馒头的来历对自己来说是如此重要,重要到值得这样细细推敲。若真是那样……唇边漾出一丝浅笑,那日,自己还在为锦衣玉食的生活抱憾,不曾想这么快,上天就又赐予了他怀着满心宁静品尝粗茶淡饭的契机。

方悦意全然无察,三两下解决这餐便远远走开去,往轰鸣声不绝于耳的瀑布边上一坐,专注地盯准了某处,像是出神,又像是休憩。

范无咎凝神聚气,运功疗伤,再睁开眼时,方悦意依然在不远处,仿佛几个时辰不曾挪动。他暗想,真是个特别的女子,相处越久这感觉便越强烈。她似乎有太多的秘密,不知道要花费多少光阴,积蓄多深的情谊,才能有略微窥探个大概的资格。

神游之际举目一瞥,对面空空如也,范无咎神经一紧,本该靠在洞壁的韩错不知所踪。

——在自己毫无防备的疗养时。

即是说,他也被对方放过了至少一次吗?

范无咎心绪复杂,举目望去,奇怪的是,刚才全然不见人影的韩错已在他恍神时出现在方悦意身旁,半靠半躺在石壁上,神情慵懒地说着什么。

瀑布太嘈杂,内容无法听清,范无咎瞟一眼天色,估摸是黄昏时分,于是起身踱出,走近二人时,只听韩错懒懒道:“如果能听到你吹曲,我康复速度会比现下快至少三倍。”

方悦意未答先笑,是那种淡然却分明写着拒绝的笑意。然后望向范无咎,而韩错也自然而然地闭了嘴,看起来,他已经骚扰了方悦意一个下午。

“多谢姑娘照顾,范某身体已无大碍,如蒙不弃,姑娘愿否随在下下山,让在下一偿厚恩?”

方悦意尚未开口,韩错便喷笑出来:“真是文诹诹的嘴脸,碎雪,你当真要答应这个伪君子?!”

方悦意淡淡道:“不必,我不算照顾过你们,厚恩更谈不上,你自便吧。”

范无咎也微微一笑道:“欠姑娘的这份人情,范某真心希望姑娘有朝一日能来讨回,当下要务缠身,不得不就此拜别。”下一刻出口的话却扎实地令人意外了一回,至少韩错没想到他会这有这一手:“不过闲邪王,范某与你的恩怨却不能就此告一段落,就算功体尚未完全恢复,此战也在所难免!你若不肯应战,就休怪范某胜之不武,以自己的方式先下手为强了。”

半晌,韩错道:“喔,你觉得我输定了?”

范无咎道:“我不会忌惮你究竟恢复了几成,也不会前思后想诸多顾虑,范某如今要做的,只是单纯为正道人士雪耻报仇这样简单的事。至于报不报得成,那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韩错微怔三秒,哈哈大笑道:“姓范的,你总算有种了一回。好吧,为了配合你难得的‘有种’……我就约你后半夜山顶一战。”

范无咎颔首道:“一言为定。”言罢便转身离去,韩错的心思就在他转身的霎那全然转移到方悦意那里去,嘴里道:“哎,碎雪你看,我就要去拼生死了呢,能不能活着回来亦未可知,你就不能满足我小小的心愿一次么?”

方悦意屈膝,单手托颌淡淡道:“你不会死。”

“你是说我能胜那个伪君子?你居然对我这样有信心!”韩错愕然道,神色有几分毫不掩饰的意外和喜悦,“好,冲着你这句话,我天明时定会回来这里找你!届时你无论如何不可以再对我的要求虚与委蛇啊!”

方悦意道:“不吹曲,是为你好。”

“我不管那么多,你要知道我闲邪王韩错,鲜少答应人什么事情,我的承诺可是很尊贵的!”

见方悦意不为所动,韩错直起上身道:“好吧,不吹就不吹,至少你要让我看一下,你究竟是用什么玩意儿当乐器的啊!”

方悦意道:“我说过了,任何东西,都可以当作乐器。”

“你骗我吧?任何东西,鞋子也行?”韩错腿一抬伸至方悦意面前,“我不信,除非你当面奏给我看,喏,就拿这个!”

方悦意目光落到面前小腿上,继而移向韩错脸庞:“若我说听了会死,你还坚持么?”

“我不信。”韩错答得干脆利落,“我不信,我不信,我就是不信,到了要死的时候再说!”

方悦意凝视他片刻,眼睛里的波光渐渐淡漠下来:“那么也等你胜了再说罢。”

韩错坐起,凑近道:“你会在这里的等我?”

“再说罢。”

“不好,不好不好。”他说,“女人都是口是心非,你的记性又不知道好不好!实在是大大的不好加不妥!得想个法子让你不得不在这里等我才行。”

二人单处时,方悦意总是被动地听他胡搅蛮缠,不嫌麻烦也不感兴趣,一副无动于衷的神情;韩错明明看得出却也无甚大反应,就继续这样胡说八道下去,一副乐此不疲乐在其中的架势,方悦意只当他这次也是说说而已,孰料腰间一麻,周身大穴瞬间被制,顿时瘫软下来,动弹不得。

韩错一个翻身,临驾方悦意其上,唇角漪开一抹笑,有条不紊地掷下一个问题。

“男人让女人心甘情愿……也谈不上啦,总之不得不纠缠的法子,你知道是什么吗?”

方悦意穴道被制,完全处于下风,却不见分毫惊惶之色,一双不管何时何境都清澄澈微的眸子淡定望着他,乱发覆于面颊,竟遮不去眼中神采,仿佛将世间一一不公,早就深谙在心。

韩错双手撑在她脸颊两侧,俯身细看,口中说道:“唔,看这副样子,莫非你早就料到……而且也没有异议罢?”

边笑语,边以手指揩面,触感竟比想象的要细嫩几分。韩错发出“嗯~”的悠长赏玩声之际,方悦意静静道:“难道以死相胁,你就会放过我么。”

“……”

“你这样的男人,普天之下到处都是,而女人自以为是搏命捍卫的贞操,事实上真有那么重要么。”

韩错止了手,饶有兴味地看着她:“继续说啊,我喜欢听。真没想到会有女人在面临失身之际还会振振有词地分析人生哲理,真是太稀罕了!”

“这个身子你想要就拿去吧,你还是你,而我也不会变成别人。”

韩错拧了眉头,伸手拂开她脸上发丝,仔仔细细地,目光一寸一寸掠过那双唇、鼻翼、眉弓……却未曾看出丝毫端倪。

“你还真乖……或者说是……怪?”

韩错呵呵笑了两声,“挣扎抗拒的女人也好,娇憨似火的女人也好,没有哪种是像你这样,让男人倒尽胃口,性趣全无的。”

他抬手解开身下之人数处穴道,却在最后一处停下,面色微变,嘴角依然吟着笑,道:“差点着了你的道,我就要看看,你是不是真会一点反应都没!”

话音刚落,方悦意只觉麻痹的身体在半空翻过,扑通一声,冰冷的潭水自四面八方包围过来,浸入口鼻。

动弹不得,只能僵直地沉下去。

尽管双眼酸涩难当,她却不曾阖目半分,只为那最后一线,投映在潭水里的余晖。

扭曲的光如同一匹透明的纱,轻灵地飘动着卷袭过来,耳蜗中回荡起无数细小的气泡升向水面的咕噜声,某种破碎的象征。

潭底原来生长着许多墨色水草,难怪看起来深幽黯淡……细长的藻类直直站立,偶尔随波动摇摆,因为寂寞而显得充满了欲望的姿态,仿佛渴望纠缠住落下来的生灵,即使死了,也不让它浮上水面重见天日。

葬身潭底,永远与水草为伴,抬眼便是碧澈天地,这种归宿并不教她反感。

人之将死,最后一眼所触及的光景将深深印在睛瞳,不到腐烂不会消散。

……

一只手割裂了透亮的光纱,穿越过眼底这片海市蜃楼,在腕处收拢。理智让她拒绝咫尺外的生机,身子却不由自主随水波冲力撞向冰冷中唯一温暖的躯体。

头颈刚露出水面,方悦意立即本能地深吸空气,一口气尚未抽完便被韩错唇舌封住。“冷吗?怕吗?不甘吗?”这男人笑道,以低微却又清晰可闻的音量道,“可惜生死攸关之际,我这种恶棍却是你的神明。”“……唔……”

没有留给她丝毫反驳和喘息的余地,韩错押着她再度凫入潭水深处。他就像生于此地的灵物,在这样寒冷的地方来去运展自如,难以想象竟是前日与人大战后的重伤之人。

“唯一可以救你的人已经走掉咯!”

又浮上水面时,他自身后抱着方悦意,咬着她耳畔笑道,“呼救的话,或许能听到些微,那个呆子看来很喜欢你,也不知道你是察觉了装傻还是全然无知。”

方悦意却只是沉默,大约是看出他想玩持久战,每次返回水面就只是吸纳吐气准备迎接下一次深潜而已。

“哈哈,”韩错鼻尖擦过她后颈,调笑道,“洗也洗得差不多了,上岸吧!”

言罢轻盈一跃,稳稳落于潭边山石,方悦意无所依傍,只能狼狈地摔趴其上,又因青苔丛生,摔下不算,还依惯性滑了下去。

韩错抬脚踏住她半边湿发,止住下滑趋势,俯身笑道:“唷唷,才洗干净,怎么就又弄脏了!”

此时天已全黑,余晖不再。方悦意闭上眼,耳畔徒留山风呼啸而过。眼中再无那一直凝视自己的清明视线,韩错一时起了错觉,正待细察,只听她静静说:“在你一生之中,见过最美的景象是什么?”

寻常问题,却在犹如灰烬一样的回忆中,冒出了点点星火。

韩错转眸,低笑道:

“可惜,在我一生之中,并不曾见过任何美好的景象。”

方悦意睁眼,有些微讶地望来。那目光似要撞进他心底绵软之处,韩错眼神一动,方悦意静静笑一下。“是了,你果真从未有过美好回忆。”

她低头片刻,抬眼说:“对于一般人来说,曾经哪怕丝毫的幸福,都会在我手中转成梦魇……你倒真是个幸运的人。海市蜃楼……大概对你无效罢。”

被挑起兴致,韩错手下力道微松,放了她道:“海市蜃楼,那是何物?”

方悦意目光飘过山峦尽头,直抵天际,口中轻轻唱了几句诗:“秋风不敢吹,谓是天上香。烟迷金钱梦,露醉木药妆。”

水雾愈发浓了。轰鸣声铺天盖地,仿佛要把这方寸天地淹没。韩错垂下眼,讶异地发现身下那人洗去铅华和尘灰、不着任何点缀的面庞,竟是超越了世俗意义地美艳动人。

韩错弯起嘴角,盈盈道:“……我不管你叫什么名字,来自何方,在我面前,你就是碎雪,代替我的佩剑,注定要和我韩错纠缠不清的女人。”粗布衣衫在话语中发出撕裂声,光滑似雪的肌肤也就此一览无余。

他笑道:“实话告诉你说,我的三锡命尚未练成,而姓范的更不是饭桶,半夜这场可谓名副其实的生死战,我虽然向来不喜欢,却也不会窝囊跑掉,所以,至少让我一夜风流~才不会折本。”

方悦意目如寒星,不动不语,只定定看着他。

“要怪就只能怪你选在这时候送上门来。”韩错叹道,“若你生就一副丑陋模样,我倒了胃口,便也罢了!要怪还是只能怪你,偏偏这样美艳,这样合我心意,你说,这是不是上天注定?”

他一边说,一边拉开衣襟,露出精瘦胸膛,“哈,席天幕地,别有风味呢。”

韩错嘻嘻哈哈感叹一番,慢慢低头,声音也沉静下来说:“碎雪……我答应你,若能全身而退,我会去找你。若不能,你也不要把我忘了,好不好?”

依然是孩子脾性的话,三分温柔,七分恬淡。方悦意眼中淡漠稍有融意,这等细微迹象,韩错却一丝一毫也没放过,笑一笑继续道:“若我死了,你能否在次年此时,到这山中奏一次那曲子给我听?”

方悦意静静望着他说:“……你不会死。”

韩错笑着看她,突地俯下身来,唇落额际,一路绵延。

方悦意阖目,机械地由着他去发动这场战役,去做这侵略者,韩错并不管她,探入舌尖同时仍在粘腻地念着给她起的名字:“碎雪、碎雪……”自以为是地,一厢情愿地,沉溺而不愿自拔。

她惊异自己心底竟还能分泌出几丝暖意,来回应这侵略过程中所剩无几的柔情。这一幕为何似曾相识、如此熟捻……男人的唇,胸膛,挟带霸道的温柔,几时曾近在咫尺地宣判着她的归属的誓言?

……

“花儿,长大了你要作我的新娘子,让我用大红花轿娶你过门。我谁人都不要,谁人都不爱,只要你叫一声‘小竹子’,哪怕远在天边,我也能刺溜一声窜过去……”

……

“窜过去,手里拿着花儿,给你戴在头上……”

……

“小竹子啊……”

冷冷的月光,清凛彻骨的水雾,一声呼唤自口中飘然溢出,她轻轻眨了眨眼。睫毛在脸上刷出一片淡淡的水痕。

“小竹子……”

待到回过神来,恍惚觉得手指似乎可以运动自如,穴道不知何时已经解开。

方悦意慢慢坐起,四下瞥望。身上盖着绰绰闪动的叠影,身旁却空无一人。一堆篝火代替那人,在不远处哔哔剥剥兀自燃烧,一切仿若黄梁梦醒,轻描淡写得理所当然。

连下了十三天阴雨,初七时,天气终于开始转好。

清晨,婢女橘儿推开门,惊呼了一声:“盛主,您,您怎么起来了!”慌忙放下手中铜盆过去伺候。

范无咎抬手阻止,勉强笑一下道:“不碍事,这下躺得太久,得出去透透气才好。”

“可是……”橘儿为难道,“夫人千叮万嘱,让您起码歇到初十呢。”

提到妻子,范无咎眼神温柔下来道:“夫人也是关心则乱,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你忙去吧。”

橘儿抬眼,仔细打量了一番男主人面色,点点头:“是。”

范无咎在桌边坐下,虽然并不渴,仍是下意识取了一只杯子握在手里。休养这几日来,他一边欣慰自己已经替成千上百枉死的英灵报仇雪恨,一边思萦着另一件耿耿于怀之事。

他来的时候,仅着一件薄衣,而且裸露的臂上犹有抓痕——细而深的红痕,像是女子指甲所留。

当时自己满心想着决战,却疏忽得将她独自一人留在那样的魔头身边……想到她孤身一个女子可能遭遇的不测,范无咎胸中一阵翻绞,似乎犯下的过错,比那恶贯满盈的闲邪王还要罪无可赦。

那红痕映在眼底,仿佛火星点燃炸药,轰的一声就在脑海中爆裂开来。

这男人,当真?!当真——

令他更为惊怒的却是那韩错的火上浇油,笑容闲适好像在说什么无关紧要的事:“范无咎,不管此战结果如何,你,至少已输了我一样东西。”

他无暇多想,只是战、战、战,不愿喘息,不顾一切,韩错倒也生生接下,渐露疲态,二人拼至极限时,鄢鸿昼带人赶到。范无咎只记得自己最后一丝意识充满了韩错断断续续的大笑……再睁眼,鄢鸿昼迫不及待向他禀上喜讯,因众人围剿及时,韩错作恶多端,最终毙命于疏情崖。

他冷静地、详细地听完全部过程,只开口下了一道指示。

找到她。

眼下已经过去三月有余,气候早是酷热难当。范无咎思绪回到面前,轻叹一声拎起青玉瓷壶,往杯中注了半盏凉茶。

正要饮下,一只手突然伸来捂住杯沿,有人笑盈盈道:“这茶隔了夜,橘儿尚来不及撤换。”

听声音就知是夫人颜笑茹。“隔夜茶水而已,又不是穿肠毒药。”

“不好的东西吃多了,便成了穿肠毒药!”

颜笑茹手一扬,半盏茶水便飞散出去,在地上开了一朵泼辣的花儿。

范无咎哭笑不得,只能由她去了。折腾一番,换上温热新茶,颜笑茹这才开开心心地催促他饮下。

“你呀~便是练武之人也该多躺些日子,可知那天真是吓死我了!”

颜笑茹又开始了她的每日一念,范无咎笑而听完,道:“是了,是了,可是总得有人去做。否则此事不结,大家又怎能睡得安稳?”

“知道你伟大啦!”

颜笑茹嗔怪道,忽然伸出两根指头:“有两个好消息,你要先听哪个?”

范无咎笑道:“既然都是好消息,先说哪个不是一样。”

“当然不一样啦!”颜笑茹皱眉道,“程度不同嘛,有一个只能使人宽慰,另一个却可以让相公你狂喜。”

范无咎反手扣杯入盘,眉眼一抬:“哦?”

非是他感情淡漠,只是第一,自小习惯了喜怒不形于色,第二,这新婚不久的小妻子,实在是有着太深的一惊一乍的功力,总是把芝麻大点的小事无限扩大,末了还让他在收拾残局之余苦笑一下。

“那,要先听哪一个?”

颜笑茹挽了相公臂膀,凑近笑道。

“笑茹你喜欢先说哪个,就哪个吧。”

已知他是这样无趣的人,颜笑茹也没有继续为难:“好吧。那先说一个普通开心的好消息哦——你要找的人有下落了。”

“我要找的——方姑娘她有消息了?”

范无咎原先还在观察瓷壶上的花纹,突然一个激醒,直直望向妻子。

“是呀是呀,你看你,高兴成这样。”颜笑茹笑道,“要是知道第二个消息,还不直挺挺的惊晕过去!”

范无咎一把抓了妻子手腕,神色半笑半惊道:“她在何处?是否仍留在此地暂居?”

颜笑茹笑道:“嗯,她就在附近,只是深居简出,可能一个月才会出来采买东西,不然以咱们的人力,早就找到啦。”

范无咎按了桌子,一边站起一边道:“事不宜迟,我这就去找她。”

“相公你急什么,方姑娘又不会跑掉!”

颜笑茹看着丈夫在屋子里像要见公婆的媳妇一样跑来跑去,不作他想,只是忍俊不禁:“等你身子好透了,我自然会陪你去酬谢她的啦。”

范无咎转身笑道:“你有所不知,方姑娘习惯了四处漂泊的生活,如果不赶紧,她随时都可能离开,到时候再要寻得可就难了。”

颜笑茹托腮笑道:“相公放心,我知道方姑娘是你的救命恩人,自然怠慢不得,接到消息时立刻就差人拜访啦,你身体不便,现在去了恐怕也会失礼人前啊。”

“你已经差人去了?”范无咎转身转到一半,又拧了眉回头问,“这可不好,她性子偏静,素来是不喜打扰的……总之还是我亲自去一趟比较稳妥,反正不会有什么意外,笑茹你若不放心,我叫鸿昼带些人跟在身边随护即是。”

言罢人已没影。

“这人……”颜笑茹语塞,须臾无奈笑道,“滴水之恩记得这样清楚——真是个耿直性子!”

笑完,突又觉得失落,哎,这个呆子,最重要的好消息偏偏漏了听呢!

马车穿街过市,直直朝目的地行去。范无咎不时撩起布帘向外张望,若不是头次登门不知道具体地址,他早已撇下这一干随从自行前往。

范无咎按耐住满心惶急,将沿途路线一一记在心间。

出了三道城门,四野渐渐趋于开阔。乡间小路绵延入山,山腰升起袅袅炊烟。范无咎嘴角吟笑,心忖道,果然像是她会喜欢呆的地方。

正想着,马车咯吱一声,缓缓止住,范无咎撩起门帘,鄢鸿昼探手来接,口中道:“盛主,就是这儿了。”深恐这样的阵势会使她不悦,范无咎轻轻推开下属手臂:“我自己去,你们守在这里则可。”

“可是……”

“方姑娘是我救命恩人,难道还会对我有什么不利么?”范无咎笑道,“你们这些人,练功练到连这样简单的弯儿也不会拐。”

鄢鸿昼赧然道:“鸿昼不才,只是夫人叮嘱过了,一定要贴身保护盛主。”他顿一下,语气诚恳道,“盛主,要知道您对咱们来说,是非同一般的人物,您不为自己,也要为大家珍重不是?”

范无咎生性本就随和温润,此际更是被鄢鸿昼一席话说得无从反驳,于是淡笑道:“那么就守在门外吧,总不至于我和方姑娘谈话,你们也要从旁听证?”

鄢鸿昼道:“属下不敢。”

举手轻叩门扉同时,范无咎抬眼打量房子外表。陈年老屋,却修补得当,裂缝处都被细细抹过了,颜色较原来的土质崭新许多。

门微启,却不见应门的人,范无咎抬手止住鄢鸿昼推门的动作,轻轻踏入。

一个声音说:“你来了啊。”

“嗯?”范无咎意外道,“姑娘,你怎知范某要来?”略一思忖,想到夫人笑茹说过已差人前来拜访,她必然猜到自己自当紧随其后,于是笑道:“对了,家仆没有冲撞得罪姑娘的地方吧?”

时值晌午,光线从窗格中透入,落在桌上,铺出一副莫名绚丽的图画。她背对范无咎,静静看着画中玄机。

阔别三月,本以为对她的念想会随着时间逐渐转淡,然而再度相见时,他才发现这份情愫非但没有消弭分毫,甚至就连她未曾束发的背影都已到了令自己心醉梦迷的地步。

“没有,”方悦意静静道,“算起来时间差不多,你也该到了。”

范无咎近前,方悦意默默转了脸来望着他。她的头发虽然没有挽髻,却梳得极为齐整,露出白瓷一般光洁的额头和犹如寒星的双目。双颊未着脂粉,透出与生俱来的莫名冷艳,摄魂勾魄。

这张脸……若是像大多数女子一样梳妆起来,将是一副怎样颠倒众生的魅惑姿态。

范无咎目光随那头青丝垂落两肩。方悦意道:“那夜,你跟他战了?”

“是。他……”

想问他对你做了什么,却无从开口,范无咎略一迟疑,方悦意又接着问自己的问题:“你赢了?”

“是。”

方悦意眼帘微垂,须臾又抬起:“那么,他死了?”

“……嗯。”

“唔。”

不管怎样她的反应都是淡淡,窥探不到蛛丝马迹,范无咎又无法直截了当获知自己想要的问题答案,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半晌,方悦意又问:“他是怎样死的?”

“他……”范无咎思绪微乱,想起那日混战场面,也许牵动了还未痊愈的旧伤,喉咙中闷哼一声,方悦意抬眼看他几下,淡淡道:“你坐下。”

范无咎哦了一声,道:“谢谢姑娘。”他生性可说到了迂板的程度,进门这么久,方悦意没让他坐,竟是这样一直站着。

方悦意倒杯茶,就在范无咎伸手握住时,两指按在他脉门上。一股柔和劲力随着柔滑触感传递过来,看那手指,细长轻巧,白皙柔软,是那些成日里摆弄乐器的乐师们极力呵护也到不了的程度。

方悦意松开他,静静说:“你伤了肺腑。”

范无咎苦笑叹道:“是。”

方悦意道:“内力损耗极重,如今恐怕只及原来的十分之一。”

范无咎淡淡笑道:“还活着,已是万幸。”

乍闻此言,方悦意眉梢微抬,黑如点墨的眸子定定看住他。

“你这么想?”

“……在下并不痴迷于武学,失去了也就失去了,至少以此为代价铲除了闲邪王这个第一劲敌,值得。”

方悦意道:“我听他们叫你盛主,你不是很重要的领袖吗?”

“这……”范无咎苦笑道,“是出身的关系罢,范某家乃望族,又师承德高望重的恩师,所以,名副其实的‘前人栽树我乘凉’,其实以范某自身的修为,并不足以当此重任,而且……”

他顿一下,声音静柔道:“太容易心软,不相信这江湖能残酷到那地步;太不愿意面对杀戮,染上满手血腥。家父恩师都说我是文人的性子,投错了胎,来到武林世家。”

方悦意静静说:“但你仍修得盖世内功,武学已致臻境。这不是强逼就能做到的事。”

范无咎道:“那是因为范某曾立誓,要亲力守护重视的人。恨归恨,但没有能力,在这世上确实什么也作不成。范某还算好,家境优越,朋友成群,试想那些孤苦无依的人,要怎样平和度日?”

方悦意微微阖了眼眸,淡然道:“你不是嫉恶如仇的十二梵天净火,对世间罪人只有杀无赦一判;也不像漠视伦常的五侯府,有自成一统的善恶理念,你单凭这样简单天真的理由,就去涉足武林纷争,注定要败。”

范无咎手握粗瓷茶杯,冷茶的温度投射在心里,却是一片醒神净肺的沁凉感觉。含一口,茶液在唇齿之中流连,竟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甘美暧昧。

“若是有一天,范某败了,只要留得残命在,就会选一片这样的浅林,耕一亩薄田,凿一口井,盖三间茅屋,忙时挥汗如雨下,闲时坐看风云起,哈。”

方悦意望着他,那目光清彻凛冽,却又混杂几丝柔和憧憬。

范无咎也定定迎视,声音轻软。“就像,就像……姑娘你现在所过的生活。”

她笑了起来,嘴角上扬,目光由澈寒的冰泉转成了一片轻薄缥缈的纱。既虚无,又真实,难以言喻地微妙。

“我所过的生活?”

她又笑了笑。

看着她的笑容,范无咎喉咙不由一涩,哑然道:“姑娘,你短期内是否还会逗留此地?”

方悦意垂眸不经意道:“也许吧。”

“若不嫌弃可否移居家邸?范某也好尽地主之宜,一偿恩情。”

以自己浅薄的了解,范无咎预料她根本不会答应,那一说也只是出于客套,谁想她沉默片刻却点了头道:“好。”

错愕之余,范无咎不能不说是喜出望外:“姑娘真的愿意随范某回去?”

方悦意道:“是。”

管它什么理由,范无咎此时已无心追究。一边压制涌上喉头的咳嗽一边推开门吩咐鄢鸿昼道:“鸿昼,你先行回去告诉夫人,着人收拾琉璃轩。方姑娘晚些要住进去……快去,不得有误!”

鄢鸿昼担心主人身体,可是又逆不过态度强硬的范无咎,当下只得叮嘱两句,这才小心翼翼地飞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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