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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古城旧谣

第一章古城旧谣

雨点悄悄地,光临过一瞬,又迅然落幕。阳光透过窗纸淌下来,木地板蒸腾着水汽,泛着温柔的黄。忘水小栈即将营业,林肃是第一次来到这里。

林肃此次的旅行是有目的的。他爱西藏,爱那里的纯净和孤独。他要对西藏说说心里话,很多的心里话。用步伐,用汗水,用眉眼里残留的湿润,去倾诉。

可是,他又是个不果决的人,会对途中一切让他没来由的产生眷恋的地方驻足停留。他曾花了三小时为看一只蜗牛走了怎样的曲线将身体的黏液涂出好看的形状;也曾花过二十四小时等一只出色的蝴蝶欣赏他从山路中偶得的野花;花过十八分钟陪伴一只蚯蚓松土;也花过四天四夜聆听一场如泣如诉的雨声。

所以,也许他会在忘水小栈里逗留很多个片刻,当然,也或许会忽而间无影无踪。总之,他的这次旅行大抵可说是有目的的无目的。

这一天,阳光很好。林肃随意批了件外衣便出了客房来到小栈的后院。在雕香回廊里踱了又踱,踩着从野蔷薇隙中流下来的细碎光泽,慢慢嗅着春风,一脸享受。春日里的江南气,于他来讲虽是四季更替的使然,却令他燃起久违的追念。

白墙黛瓦,漫檐桃花,还有那晚无意倚临望栏的听雨忘返。如今她已不在,一个与画为生的女子穿着不曾离体的白素裙,终于在江南的芷塘望栏,给一个终是过客的林肃作了挥手告别。她如约没有找他,想没想他却不知。而林肃在两年后的丽江,在仿若昨日的空气里又轻易地将她想起,这个叫萨吉娜的姑娘。

“你还会来吗?”她问。

“别抱有期望。”林肃只管摆出一副冰冷的面孔,他不再顾忌萨吉娜的感受,“云图还在等你,而你依然爱着他不是吗?”

萨吉娜用食指和拇指的指肚反复揉搓着白素裙的裙角,眼睛木然地盯着青石板地上清凉的水泽,想要回答林肃已然明白的答案却又轻咬着双唇一言不发。她依然爱着云图,却并不想因此做忘掉林肃的准备。

“萨吉娜,我第一次只身从遥远的北方飞到江南,来到这个我曾梦里才会游过的芷塘。爱过一个给我缘分的望栏,也爱过一个曾爱过我的女子。可我还是选择离开。过客嗒嗒的马蹄声总归是找不到驻足的理由,也许前方会有真正属于他们的东西。”林肃将一串青红相间的扭绳银铃戴在萨吉娜纤细的脖颈上后转身离开了。留给萨吉娜一个难以呼唤的背影和一条空荡的窄巷。酒幌猎猎,唯春日里穿梭的东风如期而至。

“林先生还没用过早餐吧?”被这一句询问终止了思绪,林肃迅然从回忆里抽出了自己,抬眼看了看这位老婆婆。

“哦,起床后看看很好就来这院子转一转,还没有来及。”

“忘水小栈有为旅客提供早餐的惯例,乡土饭菜,一点心意。林先生要来试一下吗?”

“那再好不过了,叨扰阿婆了。”

“我是这小栈女掌柜的母亲,大伙都称呼我为莎姆阿婆。阿月自去了成都还没有回来,她不在的这段日子,我就帮她料理料理这家客栈,也算作打发时日了。林先生若是有什么不便就直接来找我就好。”莎姆阿婆的步子稳健,说完直往煜池方向走着。林肃本想搀下阿婆,却被她轻快安稳的步伐和随口间漏出来的短笑打消了念头。在年老体健的老人心里,年轻人的搀扶往往被他们认为是一种下意识的同情,尽管这种同情更多的是一种尊敬。

莎姆阿婆不时地把小栈的建筑和景物介绍给林肃,说说它们的故事,讲讲它们的意义。而这些建筑和景物的艺术呈现都是阿月向往的世界,这个世界说在现实也在云端,它不可说,只是需要无须交流而共通的人理解就好。莎姆阿婆往往说及此便缄口不言,随即又自然顺畅的转移到另一个话题以打消林肃应时产生的距离感。阿婆带几根细淡纹路的脸上挂几丝微笑,就算做是上一个话题的闭幕式了。

走下四五级颇有意趣的参差石板路,又绕过一方种着粉白山茶花的假石林,就到了摆放着早餐的煜池了。

几块酥皮玫瑰花饼,配有老醋的桂花水汽肠,青翠的凉拌香椿芽颜色惹眼,几碗银耳羹缭绕着薄薄水汽。莎姆阿婆摆好木椅正要招呼林肃吃饭,却看到林肃在左右上下地打量着这方煜池。不是嗅嗅小窗下的无名花草,便是摸摸挂在木墙上的布香囊,闭着眼睛做倾听状,似乎在听着“池”中的水流所来何处。

“林先生,这里的花草香味沁人,可是并没有水流声。”阿婆呵呵笑说。

“哦?那为什么叫‘煜池’?”

“林先生,忘水小栈虽然不大,可是并没有水流声呢。”莎姆阿婆笑着对林肃说。

“哦?那为什么叫煜池呢?”

“忘水小栈虽然不大,所处的地势却并不平坦。所以,小栈的建筑陈设并不紧密衔接。而这一小方园子的地势却略高于他处,开阔敞亮,阳光总能够满满地洒下来,填充整方园子。所以阿月给这园子取名为‘煜池’。”

林肃听后沉默半晌,他倒是想见见这位叫阿月的女掌柜了。

用完简便的早餐后,林肃打点下行装准备去古城繁荣的街道上走走,他觉得只有人流混杂的街巷才能够体现一个地方特有的风土人情。夸张的叫卖吆喝,货品堆积如山的杂货店,路边闭眼躺在藤椅上等着修脚的光头大爷,还有兜转在街上目光流离不知所向的匆匆游客们……林肃喜欢欣赏这样平凡的日常琐碎,并试图在这些琐碎里总结人生的大体意义。

听说流光酒坊里的果酒口味诱人,在旅游指南册里获得好评无数。林肃正愿去解馋一下,缓缓这几天的奔波劳碌。

刚来到小栈的正厅时,忽然一阵奇怪的叫声渐渐清亮,时而伴有相互摩擦的窸窣声。林肃循着这奇怪的叫声向未知处走去,绕过一小方便房后就一下子明了了这叫声的出处。

原来,林肃眼前的“发生器”竟是两只身形尚幼的小猪。它们在简易古朴的木围栏里互相嬉闹玩耍,干净粉嫩的身体泛着微光。看得出主人的悉心照料。围栏外立放着一台小型音响,正悠悠地放着流水般的乐曲。

林肃没料想小栈里也会养着这两只喧闹的小家伙,便重又回到煜池准备找莎姆阿婆问个明白。

“它们是阿月去山里野餐时从山下捡来的。当时的风呼啸的狂,有一场大雨的预兆。这两只小家伙就躲在灌木丛里哀叫,身上满是泥尘,样子十分狼狈。”阿婆的眉眼变得柔和,放佛看见自己就在回忆的画面中。“然而当阿月抱起它们走后,天色却渐渐的清澈起来,狂风也不再呼啸了。阿月就觉得这两只小猪是有灵性的,自此十分爱惜它们。”

“阿月的心肠好。”

“在我们这里,‘万物俱灵慧,冥空有神知’是我们的信仰。如果我们不善待生灵,真主就会降下罪旨,让我们一生都平安不得。可阿月对这些神怪之说将信将疑,却是从心底里爱护它们。”

“它们该有名字吧?”

“大安、小安。我记性不大好了,只有阿月分得清它们。”莎姆阿婆露出一丝淡淡歉意的微笑。

林肃别了莎姆阿婆,带着相机和一支笔,轻轻便便地出发了。

穿过明净曲折的回廊和稀疏的木房屋,林肃走出了优雅又谜一般的忘水小栈。站在古意的小路上,阳光正从东南方射下来,尖锐得让林肃眯起了双眼。没有风,可街道上的人群依然一浪高过一浪,哗啦啦地流走,回环往复。

小贩们穿着苗、白、纳西族特有的服饰在货摊边卖力地吆喝着。苍浊的喉音少了点穿透力,却此起彼伏地回荡撞击,努力地挤进人们的耳朵里,呜咽得浑厚声让人听来顿生一股碌碌无为之感。

林肃打开导航仪搜索流光酒坊的路线。这一次他有固定的目的地了,只想规规矩矩地抵达,不愿再为以外的诱惑稍作停留了。借口是节约时间,其实是躲避他的好奇心他比谁都要明白。

五分钟,路过撞翠玉馆。馆内装潢素雅风流,一幅《拾穗者》油画赫然挂在大厅却打扰了馆内的意趣。

十分钟,伊陌绸衣阁的女主人在柜台前用手臂支着脑袋昏昏欲睡。因脑袋与桌面不时地作交接仪式,那插在发髻上的玛瑙步摇也跟着振臂。流苏轻晃晃地在后脑边荡着打秋千。

十五分钟后,流光酒坊里的人们摩肩接踵。林肃用相机定格了这一画面。

店小二热情地把林肃请上了二楼,林肃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拿起桌角的酒单立牌随意翻着,点了一份樱苹泪。

樱苹泪,林肃最爱的果酒。碰巧曾经的萨吉娜也爱喝,不过也只是曾经的事了。

可是,再决绝地向前走,向明天赶路,人们也总愿回头望望自己踩下的足迹。哪怕再稀落,哪怕再怎样步履蹒跚。

戴在左手腕的如意扣林肃始终没有摘下来,这一次他摸了摸如意扣上青黑色的纹路后,露出了一些释怀的浅笑。他允许自己再最后想她一次,真的,就最后一次了。

三月初七,草长莺飞的日子。江南正是春风又绿,花草重生。林肃来到江南的芷塘,他要躲避关东的冰雪寒天,也要消解繁重的工作压力。

也许真是得到了眷顾,他度过了从未有过的愉快日子。他划着扁舟从艾湖的东岸划到西岸,为了看一眼正在西岸嬉水的野鸳鸯,又此生足矣般地回到东岸。

下船后,他在岸边的一小方亭子稍作停歇,亭子有个颇有意境的名字叫望栏。

那在望栏里写生的女子身穿一袭白素裙,大大的裙摆在风中用力地摆手,草绿短衫在女子瘦削的双肩上绵软地依附着,宛如正在熟睡的绿蝶。女子时而拿笔点染画纸,时而拿笔支着下巴,一双眼睛盯着画笔木然不动。脑后蜷曲成圆团的发髻也静然不动,骄傲地鼓着。

不时,林肃走了过去,却发现女子所画并非亭外之景,却是一个面容清俊的男子肖像。墨汁氤氲的右下角隐约的写有“云图”二字。

“不画如此清幽的美景而作人物肖像真是奇怪,不过我喜欢你的作品。”

“谢谢,它是我未完成的作品,我想结束它。”女子从安宁里回过神来,回头对林肃做礼貌性的微笑与回答。

“林肃,遥远的北方是我的家。”

“萨吉娜,大理。”

当两只手相互触碰的一刹那,有一分羞色从两人的面颊上迅过。

林肃和萨吉娜在望栏聊到很晚,大有相逢恨晚之感。萨吉娜是大理白族人,来到芷塘已有四年。她在芷塘已办过多次画展,在本地也算是小有名气的画家。她与云图从相识到相爱已有两年之久了,云图是个沉稳实在的中学教员,曾为萨吉娜办画展解决过不少难题,可是心直口快的云图与艺术至上的谁萨吉娜总如两株带有尖刺的麦苗,在风的推动下,互相拥抱又互相刺去。爱的深,也痛的切。林肃听完萨吉娜的故事后为她们的爱情感动并祝福着。萨吉娜清澈的大眼睛泛着银光,随后又毫不吝地送给林肃一个大大的微笑。林肃的心里却莫名空落落的。放佛小鹊儿在天边飞着忽的没有家了。

“你会在芷塘呆多久?”

“随时要走的,我最终要回西藏的。”

“回?家是那里的吗?”

“不是的。喜欢用‘回’这个字,用了很久了。对西藏总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在梦里它时长会光顾。放佛它想要认识我或早已认识我。而我也早已认识它一样。就像你,放佛我也早已认识了你。”

“我?真有这样的感觉吗林肃?”

林肃熄灭停在萨吉娜脸颊上很久的注目,别过头看远方的苇丛似云似雾。

萨吉娜依旧用清澈的大眼睛微笑着看着林肃。

“太阳快落到山底了,我们回去吧。”林肃打破这不该发生的不自在,想要过滤下自己复杂的心绪。

“的确不早了。林肃,我经常来这里写生的。也许有缘我们还会相遇。哦不,一定会的。你不是说与我像久别重逢一般吗?”萨吉娜鬓角的发缕被风吹到脸颊上,余晖下的微笑和亭边枝叶交映灿烂。

“对,久别重逢一样的。”

“再见,林肃,你真是个有趣的人。”说完,萨吉娜走出望栏在鹅卵石铺就的小路上轻快地跑着,下意识地回过头来望望林肃。

“萨吉娜,你的裙子很美。”

“陪了我很多年了,一年一年地陪着我,已经白得泛黄。”萨吉娜纯净的脸颊仿佛蒙上一层白纱,在黄昏的暗霞里,泛着欲说还休的隐约美。

“再见。”

“再见。”

心里寂静良久,周围的一切也好似不那么热闹了。林肃低着头抚摸着左手腕的如意扣,眉眼里渗出一丝哀伤又淡然的情意。

他对萨吉娜有着奇怪的感觉。他欣赏萨吉娜出尘般的素雅容颜和水莲一样的端然气质。她就像珍藏在水晶橱里的风景画,只远远地欣赏最合适,也最足够。而林肃,向来由着性子得驰骋,把繁重的课业索性丢掉一边儿便可一股脑的流浪于山河广路。他追求自然和纯粹,不近俗理的极致。

可是这一次,林肃却暗暗将自己定位成一个单纯的赏花者,并因这个或许不真诚的定位将心里朦胧的情愫变得更朦胧。

事实上对一个消极的性情中人来说,欣赏与占有向来相克。而欣赏往往比占有暗藏更大的阻力,因为你要拿捏住自己本能对的欲望,好让有些不合时宜和已然徒劳的事情淡没于还未变质的空气里。

如今,林肃已释然了三分,并在不懈地做着释然十分的努力。

他呷着杯中的樱苹泪,静静地解下手腕上的如意扣,他要把它放回到原来的木匣中,正是时候了。

将要起身准备离开时,一个肤色麦黄的短发女子爽落地拉开椅子坐在了林肃身边。一对陈旧的大耳环在发际间散着微光,深邃的眼神有股倾听的欲望。淡红的双唇斜着细小的弧度正向林肃做着礼貌的微笑。

林肃看了看这位不速之客,又决定暂不离开了。

“我叫阿月,刚从成都回来,准备在这里喝一杯再回去。不介意我坐这里吧?”阿月笑了笑,并不在意林肃怎样回答。“怎么称呼?”

“林肃。”

“在对面的木椅上坐了很久。看你一直望着窗外发呆,又低头摸着手腕上那个玉扣子,在想念什么人吧?我喜欢交有故事的朋友。”阿月拿起林肃手边的樱苹泪一口饮尽,又叫来店小二点了同样的两份。

林肃看着眼前的直爽女孩心里不觉好奇又欢喜,倒并无拘谨之感。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故事,况且我已经准备忘记它了,很快就没有故事了。”林肃的表情已经能够熟练地做到置身事外的样子了。

“无妨的,我看重第一印象给我的内容。”阿月耸耸肩。

“也许你真是一个不错的朋友,在丽江我认为自己应当有幸能遇见一位。”

“反正我是遵照了自己的意愿,就像我当初决定开客栈一样,遵循我的意愿总能有我乐于见到的而又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阿月爽快的谈吐让林肃倍感微暖。

“你就是忘水小栈的女掌柜阿月?”林肃更加确定了自己心中的猜想。

“独一无二的。”阿月听到忘水小栈如同一个向标一样在远客之口生下根芽,骄傲的神色便不由地渗入语气当中。

“我住在那里,非常喜欢它。”林肃流出赞佩之情。

“我第一眼看到丽江便爱上了它。听到城内潺潺的水声我就觉得它有故事告诉我,城内店铺挂着的五彩灯笼发出昏绚的光泽我就觉得是丽江想让我留下来。”阿月神往地望着窗外林林总总的街铺,眼神里透出物我为一的陶醉。“所以我辞掉了北京的工作,用全部的积蓄布置我心目中的栖息地。它要让我感到无限的柔情,也要让来到这里的旅客觉得宾至如归,忘掉一切纷扰。所以我给它取名‘忘水’。”

林肃浸入在阿月描述的一切里,在阿月的“忘水小栈”里神游忘返,不觉之中早已闭上双眼静静享受。等他睁开眼睛之后,阿月杯前的樱苹泪已是一滴不剩。

“想不到你的酒量也不错。”林肃略显讶异。

“打拼出来的工具。”

“你要尽一尽你的地主之谊了。”

“我的荣幸。”

阿月带着林肃穿过一条又一条古老又优雅的街巷,不时地用手指点周围的一切让林肃感兴趣的事物,讲解它们的来历和意义。

林肃随着阿月手指的方向不住地四处环顾。看到新奇的景物会不自禁地拍手称赞。他有时也会默默地低头沉思,流出些许落寞之情。不过这些都不巧被阿月看在了眼里。阿月微笑不语,依旧尽职尽责地做好临时“导游”的身份。

天色渐暗,落日的余光浮遍整座丽江小城。街市的灯笼散着越来越模糊的暖意,絮着叮当密语的小桥流水也被余晖抚得羞红了脸。

阿月和林肃也累了。

“该回去了吗?没想到会玩这么久。”林肃坐在青石阶上脸颊因长久的奔波泛起了微红。

“这里的夜晚会给你更多意想不到的惊喜。”阿月炯亮的双眼试图在林肃的眼里搜寻相同的光路。

“今天够尽兴,看来我不能像你这般精力充沛了。我打算休息,为下一段旅程做准备。”

“何必这么匆忙,你不想再等几天看看我们的祭灵吗?那时我和朋友相聚苍山洱海,洒酒祭灵,篝火跳舞。欣赏天地之间平等对望的各式生命是何等的姿态,杯酒饮尽后,你会觉得此行无憾。”

阿月的一番说辞勾起了林肃极大的兴趣。对,他何不留下来亲眼目睹这一场壮观的祭灵。

阿月和林肃回到了忘水小栈。林肃踏进小栈的木门后又随意地瞥了瞥阿月,他本想这样一座素净雅致的客栈,它的主人应是一位风度翩翩的儒雅绅士或是一位玉净花明的美丽姑娘。可他又仔细端量了一下阿月的样貌:细碎短发、大耳环、小麦肤色,一身随性而着的休闲装。林肃略显失望,特意地凑到阿月的面前露出一脸苦笑。

阿月把他滑稽的脑袋推到一边,并不问林肃苦笑的原因。依旧地耸了耸肩,她也猜出了个大概。

莎姆阿婆看到阿月回来后高兴地将她一把搂入怀中,口中念着久日的思念。随后又将阿月的身子转了一圈,检查一下有没有异样的新变。发现并没有不妥之处后又赶忙将她拥入怀中。再看到林肃已是一阵长吁短叹之后了。

阿婆将阿月拉入房内后请林肃自便。阿月将方才的经过如数说与阿婆听,阿婆听后淡淡地笑着,眉头裸露的褶纹让整张脸庞越发显得慈祥。

唠完琐细的家常,回来见林肃一脸的虚脱状,阿月先是对他嘲笑了一番,随后便亲自去厨房准备做一些小菜给林肃解解乏。

转了半个丽江城的阿月不但面无倦色,做起菜来依旧灵活如燕。几片笋瓜腊肉在阿月纤细的手指下变得清香四溢,在厨房外闻到香气的林肃再也忍不住自己的辘辘饥肠。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厨房准备提前一吃为快。

阿月看到林肃的饿狼之相忍俊不禁,便将已经做好的云吞卤菜递到林肃面前,林肃看到聪明的阿月已经明白自己的来意后便不顾形象地吞咽起来,阿月见他原形毕露后更是啼笑不止。

没一会儿功夫,煜池的木桌上便摆满了一整桌的美味小菜:笋瓜腊肉、云吞卤菜、海菇蒸黄鱼、桂花藕粉。提前一品为快的林肃见了满桌佳肴后已是大饱眼福,又看了看瘦弱矮小的阿月厨师,由衷地发出了唏嘘的赞叹。

“小意思。”阿月拿出一把椅子坐下,倒满两杯红酒。林肃本想叫来莎姆阿婆,随后看到阿婆房内的灯熄灭后便不去打扰了。

林肃准备痛快地吃个够,喝个够,和眼前这位洒脱直爽的阿月。就在今晚,痛快地欢醉一场,忘记一切如果可以一醉皆忘的人事。

街巷所有的店铺都已纷纷挂上打样的招牌,门市前的一串串红灯笼也褪去了夺目的鲜亮。河岸边上棵棵绿树也已染上了浓重的墨黑。

夜越来越静了,连贯的淙淙流水声作着恰当的喧闹。鸣虫同样劳累,只有三三两两悠悠然赶路的游子专注地游荡在他们自己的夜途中。抬眼望望天上的不眠之星,又低首不怠地继续赶路,赶路……

林肃和阿月一杯一杯的对饮,桌上的佳肴已是残羹半盏。他们彼此的对话寥寥无几,许是怕扰了莎姆阿婆的休息。而其实对于一对彼此都深怀故事的朋友来说,那样默默地对饮已是最安心忠恳的倾诉方式。

阿月并不热衷于倾诉,她向来守着自己的母亲在小栈里无牵无挂的生活着。照料自己心爱的大安小安,远离水泥森林,远离爱情。她只爱做倾听者,只爱为别人的故事拨动一下略显沧桑的鱼尾纹,留下几滴清泪。

而林肃,他愿真诚地将心底的烦扰倾吐给朋友,也愿热心地将朋友的诸多不快一并接纳且为其疏通心路。他认阿月做知己,并因荣获知己倍感欣喜。

林肃此刻趋近于一种忘我的状态,他把阿月每次斟满的红酒全部饮尽。他想一醉方休,万事皆空。他埋下沉重的头颅,这颗装满了太多情缘离欢的沉重的头颅,枕在小臂上,思绪不停地翻飞跳跃。他闭上了双眼,脑海里忽地又出现了他本想释怀的全部过往。

那日,四月芳菲,芷塘望栏。

林肃写了一篇游记后准备到望栏与萨吉娜告别。这个明净如水的姑娘曾令他心波荡漾,可就在前日萨吉娜用无比柔情的眼神沉醉在她描述的与云图的恋情之后,林肃就决定做好一个赏花者的身份。他同样有着浓重的双眉,也曾用过萨吉娜迷恋过的忧郁的眼神望过她。而每当此时,萨吉娜总是羞红脸颊地低下了头,轻声说一句:“云图不久就要来这里拉小提琴。”林肃便顿然心灰。

这一次,他最后来看萨吉娜。

站在离望栏百米之外的芦苇荡中,看着萨吉娜未染纤尘的白布裙在风中翩舞,他缓缓地朝前方走去,不愿而又无奈地走着。

离萨吉娜一尺之遥的时候,他轻唤了一声她的名字,并附一句“我想我要离开了”。萨吉娜停下点染过无数张美图的画笔,转过身看着林肃,眼神里储存着一些欲说还休的冲动的话语,眉峰垂成弯刃的模样。

“你画的云图眉部有些浓重了。”

“不,这次我画的是你。”话毕,萨吉娜揭下还未完成的肖像,把它卷进画筒里双手递与林肃。“来不及了,我恐怕不能完成它了。”

萨吉娜随后拿出包里的一瓶果酒和两只玻璃杯,徐徐地把两只酒杯斟满。她的纤纤玉指轻捏住一只酒杯贴近林肃的唇边,仿佛她的告别赠言已全在杯酒之中。

林肃扶着酒杯一饮而尽。

“樱苹泪。你说过你爱喝,一直没告诉你,它也是我爱的。”萨吉娜拿出一枚如意扣戴在了林肃的手腕上,紫红的如意链圈住林肃硬挺的骨骼。林肃默然半晌。

“你还会来的。”

“何必等我。”

青红相间的扭绳银铃在萨吉娜光洁的脖颈上泛着岁月凝结的古老光泽,江南一阵柔细的春风缓过,银铃叮叮作响。

林肃走了,慢慢地,远了。毫不回首。他走进芷塘里被他走过无数次的入口,穿过再也不会演绎出悲欢离合的垂暮的小巷,走出也许他此生再也不会途径的芷塘出口。就这么离开了。

两年,弹指间两度春秋而过。

如今,他醉在一个萍水相逢的女子面前,无端地让她随意看遍自己的情感。他不愿再这么“裸露”下去了。挺起几乎不听使唤的身体,对阿月摆了摆手说:“我累了,要休息去了。”

“真是一个藏着故事的人,你这回可全部说给我听了。怎么样,接下来你可以放心地把你的故事忘记,我来帮你记着,好不好?”阿月使着嘲笑的语气打趣着林肃。

“我告诉你了些什么?我怎么记不清了?”林肃使劲摇着混乱的头,努力做出一副认真思考的憨态。

“哈哈,你放心吧林肃,我准会开导你的。你来到这么如诗如画的云南丽江,又遇见我这么一位善解人意的姑娘,还有什么有能耐的往事可让你多愁善感的。”阿月直吐真言。

“谁需要开导?我早就不在乎了。”林肃摆了摆手,转身往自己屋子的方向走,身体左右摇摆着,像一匹瞌睡着的小马驹。

阿月说了声不送后又重新坐到椅子上,她还在为林肃的故事遐想着。她十分理解萨吉娜,十分理解一份感情到来和离去的莫名其妙,无可料及。这怪不了谁。

阿月在忘水小栈的几年光景里,看了无数来来往往的人群,与无数至情至性的旅客们促膝长谈,听过各色的离合悲欢,她早已淡然许多。不触碰爱情,留着属于别人故事里的眼泪,简单的生活着。

阿月笑了笑,仿佛替林肃释怀了。

第二天,饱满的阳光首先撩开了阿月惺忪的睡眼。看一下钟表,九点一刻。阿月匆忙穿好衣服洗漱完毕,冲开了卧房门后直奔林肃的房间。

“真是睡得不省人事了。”阿月边走边懊恼地自语着。

“林肃,再不起床‘奇味阁’里的花样小吃我可全包了。”阿月重重地拍打着林肃的房门,心急得直想踹开门后把林肃拍醒。

叫了半天,却不见一丝动静。阿月猜着莫非是林肃酒精中毒,卧床起不来了,或是昨晚喝昏了头摇摇晃晃地撞在了屋内的衣橱上晕了过去。阿月越想越被自己的想象力吓到,她焦躁起来。忽又想到这间房后有一块小窗,专为来去无定的阳光能够多多渗入而建筑的。她心想可以从那里进入林肃的房间,之后便找了一把高高的木梯急忙来到房后。

把木梯摆好后,阿月轻快的身手登时上了梯子,昨晚的几杯红酒对她毫无影响,因此她也愈加嘲笑起了林肃的酒量。

打开窗子后,阿月迅速爬落。见房门床下恰有一张圆桌后便双脚稳踩在了圆桌上,之后如猫般跳下了地面。

她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后正当要为自己的好身手得意时却扭头看见了林肃正四仰八叉地死躺在床上呼呼大睡,口水像小孩一样顺着嘴角流了枕头半边。阿月顿时放下提着的心,又气又笑。

她拿来挂在墙壁上的毛掸子,蹑手蹑脚地走到林肃的床前,用掸子尖儿上的羽毛在林肃的鼻子上蹭了又蹭,林肃皱着双眉拿手抹了抹鼻子。

阿月随后便大喊:“到底要不要起床?!”这一喊惊得林肃顿时睁开了双眼,酒意困意全部云散。他呆躺在床上不动,思维与身体尚处于同一个节奏上。

他努力回想昨晚发生的一切,却徒然感到记忆了无所踪。无奈作罢,翻身坐起,望着阿月焦躁又略带嫌恶的脸庞,露出一丝歉笑。

林肃走出房门,在院外静立着看天空的云色:纯白、暗淡、片碎。游丝般各样的云朵兀自悠然流动,吞吐四季的晴光阴雨,以默然观望的姿态俯视尘间的芸芸众生。

林肃突然觉得无需再做些无谓的挣扎,两年虽说不那么长久,却也波澜不惊地度过,他对此十分欣慰。随后他便轻闭上双眼深吸了一下久违的初春暖流,糅合着俗世里一切的杂陈五味,他感到安定而满足。

回过头来看站在他身后许久的阿月,阿月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嘴角挂着阳光微笑洒然。

“我真喜欢这里。”林肃释然说道。

“我带你去看真正的彩云之南。”阿月满含深情。

风轻,云舞,流岚,晚曦。

山茶叶在锅中翻滚跳跃,伸展,蜷缩,安睡在万物复苏的温度里。采茶姑娘在闪投唱着山歌,音律滤过嗓喉穿透层层山林,飞舞在柔美端然的云贵高原上。

断雁振翅翩过无数重重叠叠的梯田,劳作的人们依旧耕耘。市镇的店铺人来客往,喧声不断,背着沉重相机的游客依旧赶路匆忙。

不断的故事,迷幻的机缘。人与人之间的邂逅交融,常常就在那不经意的一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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