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对一对燕子的用心,甚至胜过了任何一个试图靠近他的女人。对燕子可以敞开门户和天窗的爹爹,从来没有让哪个女人推开过他的情感窗门,他的情感世界隐秘到几乎没有留下什么蛛丝马迹,如果不是万分悉心地收藏仅有的几个隐秘镜头和细节,爹爹的情感世界看起来几乎是空白的。
哈斯木的老婆是我亲眼见到对爹爹卖弄风骚的大梁坡女人。孩子的衣服她自己会缝,她自己的花裙子喜欢找爹爹缝。爹爹帮她缝裙子的时候,她靠在缝纫机边,捏着平时粗声大气的嗓门,媚声媚气地跟爹爹挤眉弄眼,挑逗爹爹。爹爹一言不发地踩缝纫机,看上去面有怒色,又不便发作。
哈斯木和老婆很恩爱,这个爹爹很清楚。或许恰恰这样,这个女人的眉目传意,伤了一个像爹爹这样守着疯婆娘过活的男人的自尊,她的卖弄风情类似给一个饿汉扔一块干骨头。她认为拿准了这一点,爹爹这样干渴的男人,一定渴望像她这样的聪慧伶俐的美妇人。
爹爹当时的冷漠或许说明,他能够判断出这个女人类似施舍的调情里,多少含有揶揄加同情的成分。这个女人之所以揶揄,是因为对爹爹冷冰冰的态度心怀不满。这个高挑美艳的女人自然知道自己的魅力。她不明白的是,一个健康的男人居然能一辈子守着一个疯女人,对周围其他漂亮女人无动于衷(其实说实话我到现在也不明白)。或许爹爹对她美貌的无视,让她产生了想戏弄爹爹的念头。
当然,这事并未影响爹爹和哈斯木家的正常人际交往。每当爹爹有事去哈斯木家,哈斯木的老婆也大大方方端茶殷勤招待。似乎缝纫机前尴尬的那一幕从来不曾发生过。
试图挨近爹爹的女人不止哈斯木的老婆一个。只是爹爹对女人总是怀有警惕和抗拒。在从南疆嫁过来的阿吉罕居然当着众人跟爹爹开玩笑,说她跟爹爹年轻时就相识,可惜爹爹那时瞧不上她,想要找更漂亮的。她大概不知道我妈妈的情况,弄得爹爹在一群大梁坡女人面前尴尬无语。
我五岁时跟爹爹一起,在老沙湾镇的街头撞到了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后来一直出现在我们一家人的生活里。
那天在十字路口,迎面闯过马路的那个维吾尔女人,几乎不顾一切地扑上来,牢牢挽住爹爹持鞭子的手不放,鞭子死死地夹在他和女人中间,他无法对大黑驴发号施令。
爹爹的第一反应是跳下车,试图让车停下来。猛然勒住的驴缰绳,让大黑驴和驴车连连倒退了几步,他用力甩开女人的胳膊,抽回他的鞭子。驴车前进的惯性形成反方向的作用力,让他推开的动作变成他与女人挤在一起,车停下来,爹爹有点粗暴地推开了女人,女人幽怨地看着爹爹,眼角有些潮湿。
爹爹可能意识到自己的冷漠,气氛稍稍缓和了一下。爹爹下意识地回头看看,女人这才注意到我和弟弟坐在车上,正定定地看着这一幕。爹爹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抱怨,他最不想让我们看见的一幕,还是被我们看见了。
自从那次路遇后,那个女人经常来家里,在我们记忆里留下了一些很家常的镜头。爹爹说,她是爹爹在南疆的远房表妹,爹爹让我们叫她姑姑。
冬天姑姑来我们家有时是大清早,我们还没有起来。她抱来柴火把炉子生起来,用她带来的平底铁锅给我们烙玉米面饼。这个时候她有点像爹爹故事里的仙女。等我们醒来的时候,热腾腾玉米大饼摆在小饭桌上,茶在碗里冒着热气等我们。我们穿好衣服洗手洗脸,她把洗干净的毛巾递给每一个人,爹爹接过毛巾就捂住脸,眼睛并不去看她。
夏天,姑姑带了癞痢头儿子哈迪尔江来我家。爹爹为了治哈迪尔江的头,去河坝边捕了三条蛇,放进瓶子里晒成蛇油,每天涂在哈迪尔江的癞痢头上,我们不愿靠近那个满头蛇油的恶臭的孩子,整个夏天,他一个人坐在墙根背阴处默不作声地玩沙子。只有爹爹和他妈妈不嫌臭。爹爹在筷子上绑了棉花给他搽蛇油的时候,他妈妈坐在一旁扇走围上来苍蝇,眼角潮湿地看着爹爹,一言不发。
等爹爹用蛇油治好了哈迪尔江的头以后,紧接着发生的事情很奇巧:弟弟的头被发疯的妈妈塞进了火塘。那个傍晚,姑姑抱走了满头粘着炭火冒着烟的弟弟。
我们不知道当时还在吃奶的乳儿,在这三个月里姑姑是怎么喂养的照料的。后来听爹爹断断续续地说起,姑姑每天给他煮粥、熬玉米糊糊,苍蝇在弟弟头上下了蛆,姑姑用针一个一个地挑出来,再用紫药水消毒。为了躲开苍蝇和蚊子,弟弟在不见光的黑屋子里待了三个月。
姑姑用神奇的手,抹掉了那个傍晚降临在我们家的一个噩梦,把一头乌黑的头发还给了弟弟。弟弟被姑姑送回来的时候,头上一点烫伤的痕迹都没有。
这件事情的始末,仿佛是上天给姑姑一个机会,还爹爹的一份情债。
那个夏天,爹爹因为“投机倒把”,被镇里用卡车拉去批斗。我们听到有人说起爹爹在棉花加工厂劳动改造,姑姑去看过她,就顺着别人的话,找到了姑姑家,她住的镇郊那个地方,爹爹曾经带我们去过。
姑姑怕我们饿着,给我们一人一个玉米面馒头,倒了两碗清茶。 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哈迪尔江的爸爸前几天殁了,他早上还在稻田里插秧,中午回来说肚子里长了个硬块,当天就断了气。她说哈迪尔江去地里插那些他爸爸没插完的秧了。
等到我第二年再去看姑姑,她已经嫁给了离镇里很远的贫困村里的孤寡老人。那个老得连路都走不动,话都懒得讲的白胡子老汉,拄着拐杖坐在门口晒太阳打盹,一个劲地咳嗽着,等姑姑和哈迪尔江干完活回来伺候他。
回来我问爹爹,姑姑那么漂亮,为什么要嫁给那个病老汉,还要跟哈迪尔江一起挣钱养他,她不能不嫁人吗。爹爹皱皱眉,似乎很不情愿地回答:姑姑也老了。
爹爹一直到生命终结,才抛下妈妈,还有他跟妈妈一起创造的我们姐弟六个。
那个姑姑和爹爹狭路相逢的十字路,离后来爹爹亡故后洗埋体的清真寺,还有他下葬的墓地都相去不远。我离婚那年,爹爹托梦给我,梦里的场景就在这个十字街口,我梦见一只燕子要从我手里飞走,爹爹接连对我说:抓住它,不要放手,它会飞走的。
我最终敌不过强大的命运,没能抓住我的爱情鸟,眼睁睁地看着它飞走了。这个时候,我才开始慢慢试着去理解爹爹。
爹爹在世的时候,每次听他用苍凉的声音唱《阿克别力克》,一直以为他在抱怨心爱的人抛下他,另觅新欢后活得并不如意,让他痛心。现在想来,爹爹是在质问自己的一生:你说我不好,你不爱我,你找到的好的又在哪里?
十字路口的那个镜头,我曾无数次把背景置换到别处,设想那个女人要是在没有我们在场时,这样不顾一切地死死挽住爹爹的臂膀,含情带泪注视着爹爹,爱情鸟是不是也会驻留在他们正当中年的生命枝头。
也许作为女儿,我这样探寻爹爹隐秘的情感是对亡人的不敬,但是这些记忆是那么不可抗拒地涌过来,如果我不去抓住它,我怕没人能记得这些值得记忆的过去,那也许才是对生命真正的辜负和大不敬。
我想,假如有一些隐秘的事情,在一些隐秘的时刻发生在爹爹身上,这是不是或多或少能弥补爹爹生活的无奈和生命中的缺憾,至少爹爹的一生会完整一些,而不只是因充满牺牲者的悲剧色彩令我满心痛惜。
不知是为方便自己路过时看看,还是为了想念父亲时,好顺路看一眼他的老伙伴,爹爹去世后,陪伴他半辈子的老缝纫机,被我寄存在老家和谋生地之间的城市。那架受老缝纫机在我托付的那户人家的地下室里,孤零零的,越看越像我走远后,被抛在黄沙深处的爹爹……想起小时候,我们睡在炕上,看爹爹在卧室窗前踩缝纫机的背影。如今,老缝纫机剪影静穆得像一方墓碑,架间透着幽暗光影形成的方框,像一道墓室的门静静敞开着。
爹爹去世后,我一直想找个会唱《阿克比里克》这首老歌的族人,想听取父亲逝去的声音,让不可再现的过去,仅以声音的方式再现一次。少小离家出走的爹爹,到底经历过怎样失败的爱情,究竟有什么样的过去?又是如何与回族的妈妈相识相爱,结成夫妻的?父亲的身世里,写满了我,我的猜疑,我的命定,我想从爹爹的情路轨迹中,为我的出生和混血的生命,找出一个完整的理由。
选自《海外文摘》2013年第3期
评鉴与感悟
新疆是个神奇的地方,这几年出了几个散文家,风格不同,却都一下子让人记住了,比如刘亮程,比如李娟,又比如帕蒂古丽。他们每个人都财大气粗,有块辽阔的土地供他们尽情挥霍。因为帕蒂古丽,我知道了沙湾,也因为她,又看到了不一样的村庄和大地。她写的是关于大地的古老记忆,沉睡在泥土中的事物,经她翻耕,都有了新鲜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