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说，那就好。我特别愿意在寺里。有菩萨照应我，我儿你尽管放心。我在这里天天请菩萨保佑你。
涂自强说，那就这么说定了？我走时，会把这房子退掉，免得空交房租。妈的东西都先放到寺里，等我回来，我们再租房子。下次一定租个大的。
母亲说，成。都听你的。
这天的夜晚，涂自强又是一夜未眠。听着母亲均匀的呼吸，他暗自流泪。一旦送了母亲去莲溪寺，他就再也听不到她的声音，也见不到她了。他一出生便在母亲怀抱，倘若能死在母亲怀抱，该是何等的幸运。现在他却不能。他必须与母亲生离死别，从此与她各走自路。
天微亮了，母亲要起床，说是要买点新鲜菜。涂自强长思了一夜，此刻倒也心定。他想，事实上，他也只能如此。
一连几天，母亲都做他最爱吃的菜。涂自强依然上班，但他利用休息时间，为母亲买了件新毛衣，又买了双新鞋，还买了个相框，把他和母亲的合影嵌在一起。他中饭也回家去吃。他对母亲说，过阵子就吃不到妈做的菜了，现在要多吃一点。
母亲便说，多吃点。到了洋人国家，哪有自家的菜好吃。
涂自强说，可不是？天下最好吃的菜，就是妈做的。
母亲便哈哈大笑。她的明亮和爽朗，驱走了涂自强满心的紧张和悲哀。
陪母亲去莲溪寺是在一个周日。这天起床时，涂自强发现自己开始脱发，他知道自己该放下所有了。便对母亲说，公司机票已经买了，明天早上出发。跟公司的人一起走，妈也不用去送。今天我就送妈去寺里吧。
母亲便说，好。今天香客多，我去了正好帮忙。
那天的香客果然很多。空中的香火气便越发浓郁。寺里已为母亲腾出一个床位。涂自强替母亲铺床以及搁置日用杂物。母亲的菩萨他没有带来。涂自强说，寺里有菩萨，这个就留给我吧，我带到美国去。有它陪着我，就像妈陪着我一样。母亲很认同涂自强所说，满口答应下来。
最后的分别终于到来。涂自强跟母亲说，我走了。妈你要多多保重。
母亲说，嗯，你也要好好的，得空给妈写写信。
涂自强说，好的。
他掉过头走了几步，突然想想，又转过身，上前使劲地拥抱了一下母亲。在母亲的耳边说，妈，我爱你。
母亲笑了，拍着他的背说，赶紧给我找个媳妇回来，大声跟她说这个话。
涂自强也笑了，说，从美国回来，立马就给你找一个。
香客越来越多，母亲说，你快走吧。你还要收拾行李哩，我这儿也忙。说罢，她扬扬手，急忙着进院里张罗起来。
涂自强看着母亲隐没在院墙之后，他抬头望望天空，好一个云淡风轻的日子，这样的日子怎么适合离别呢？他黯然地走出莲溪寺。沿墙行了几步，脚步沉重得他觉得自己已然走不动路，便蹲在了墙根下，好久好久。他希望母亲的声音能飞过院墙，传达到他这里。他跪下来，对着墙说，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妈，我对不起你。
涂自强用了三天时间整理自己的余事。他辞了工作，退掉租房，又写了一封信，并将自己的日记本一一烧掉。焚烧时，日记本中飘下一张淡蓝色的纸，他拿起来看了一下。那是采药写给他的诗。他想起那一天他从溪南村回家时一路的悲伤。突然他觉得那个时候他的悲伤是何其渺小。
三天后，涂自强离开了武汉。他肩上挎着一个包，包里装着一尊观音菩萨像。他在一个加油站下了车。他记起这个加油站曾是他打过工的地方。站里的老人居然还认出了他。他在那里吃了一顿饭，然后信步朝他老家方向走去。他走的正是他来时的那条路。他想起挖塘的小村子，想起他避雨的土地庙，想起襄樊的洗车店和牛肉面馆，想起镇上盖房子的工地，还想起山里他帮着拖柴的大嫂，那是多么值得回味的时光。他想他就像这样往回走吧，就像他回过头去拾回他的脚印哩，拾到哪，就算哪吧。
这个人，这个叫涂自强的人，就这样一步一步地走出这个世界的视线。
此后，再也没有人见到涂自强。他的消失甚至也没被人注意到。这样的一个人该有多么的孤单。他生活的这个世道，根本不知他的在与不在。或者说，他渺小到人们根本不可能去记得他。
只有他的母亲偶尔会跟人说，我儿在美国哩，不晓得他怎么吃得下那里的洋饭。
忽有一天，赵同学突然收到涂自强的一封信。信中的涂自强如实告知了他的病况和他母亲的去向。并拜托他，如果方便，望能照应一下他的母亲。如不方便，则罢。涂自强的文字一如他往常的平静，并不像一个赴死的人在作最后留言。只是最后一段，他写了一句：这只是我的个人悲伤。
赵同学读信时，泪水滴在了纸上。他想起他这个一直在闷头努力的同学。他从未松懈，却也从未得到。
选自《十月》2013年第2期
大绝望与大悲悯
——评《涂自强的个人悲伤》
王春林
方方的中篇小说《涂自强的个人悲伤》，是2013年度无论如何都绕不过去的一部优秀作品。从艺术表现技巧上说，方方并没有做怎样煞费苦心的努力，她只不过是以一种朴实异常的笔调，依循涂自强的人生轨迹，把他那悲剧的一生展示在了读者面前而已。没有丝毫的夸饰，也没有丝毫的艺术炫技，就连小说的语言，也都是那样一种平常不过的日常口语。但越是如此，我们便越是能够感觉到其中某种强大艺术感染力的存在。人都说，无技巧是最大的技巧，都说，绚烂之极，归于平淡。方方这部引起强烈社会反响的《涂自强的个人悲伤》，再一次鞭辟有力地证明着这个艺术道理的存在。细致想来，这部小说之所以能够具备一种如此直击人心的力量，原因不外有二。其一，方方在写作过程中貌似不动声色地倾注于小说文本中一种强大的情感力量。虽然无一字煽情，但一路读来给读者形成的感觉却是字字血声声泪，作家把一种内蕴的情感力量巧妙地注入到了小说之中。其二，则是一种命运感的突出表达。在关于方方长篇小说《水在时间之下》的一篇文章中，我曾经写道：“命运之所以是命运，从根本上说，就因为它是超然于人类的认识与把握能力之外的，就因为它具有某种神秘的难以捉摸的基本品质。这样，作家们所能够做到的，也就只能是以艺术的形式去表现自己对于命运问题的追问和究诘。……在我们看来，衡量评价一部文学作品尤其是大中型文学作品优劣与否的一种重要标准，就是要充分地考量作家在这部作品中是否成功有效地传达出了某种浑厚深沉的命运感。”既然衡量一部作品成功与否的重要标准之一就是命运感的传达，那么方方这部特别内敛沉潜，具有大绝望大悲悯品质的《涂自强的个人悲伤》就理应获得我们的高度评价。
涂自强的家乡地处远离都市的偏远山区，家境特别贫寒。涂自强是家里唯一的儿子。原有两兄一姐。姐姐十六岁时跟人外出打工，从此杳无音讯。两个哥哥，一个痴呆，没满七岁就死掉了，另一个到山西挖煤，也同样是一去无消息，后来“山西有人带来口信，说是死在煤井下了。”就这样，走的走，死的死，本来兄弟姐妹四人，最后可怜巴巴地只剩下了涂自强一人。好在涂自强天生聪颖过人，不仅考上了高中，而且几年后还考上了武汉的大学。虽然女友采药的落榜让他一度黯然神伤，但因为身负全家的期望，涂自强还是很快调整好自己的心态，准备到武汉去读大学了。如果从他准备去武汉上大学算起，涂自强的人生，约略可以被切割为不同的三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是上大学之前。因为家里过于贫穷，也因为距离开学的时间还比较早，自觉待在家里无事可干的涂自强，便决定提前出发。一路上，涂自强一直在想方设法打工挣钱，以为未来的大学生活做尽可能充分的经济准备。
第二个阶段是大学生活期间。尽管已经进入大学，但涂自强却仍然是一个学习认真的学生。大学期间，涂自强有这么几件事值得特别关注。一是依靠在食堂打工和做家教既交学费又勉强维持生计。二是在食堂打工时结识了一位中文系的女生，虽然似乎有那么一点恋爱的意思，但终因经济的困窘而被迫分手。三是同寝室家境富有的赵同学送给了他一台使用过的台式电脑。四是大四时决定认真复习功课考研究生。五是最致命的，就在研究生考试前夕，涂自强突然得到了父亲因修路迁坟一事病重的消息，只得放弃考试，匆匆忙忙赶回了家中。等他赶回家中的时候，面对着的已经是父亲冷冰冰的遗体了。
第三个阶段是大学毕业后的打工生活。大学毕业后，涂自强就开始了自己异常辛苦的打工生活。先是在一位学长的公司打工。没想到的是，他辛辛苦苦打工好不容易有望拿到五千多块钱的报酬，但却因为老板的悄然失踪而打了水漂。这一年，家乡恰好雪大，压塌了母亲孤身一人住着的房子。这个时候，涂自强方才强烈意识到，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够再把老母亲一个人留在家乡。于是，他就把母亲带到了武汉一起艰难度日。真正可怕的事情在于，就在涂自强和母亲相依为命勉强度日的时候，他自己却被医院确诊为肺癌晚期。万般无奈之际，涂自强想到了莲溪寺。在把母亲安顿给莲溪寺的住持之后，涂自强独自一人离开了武汉：“这个人，这个叫涂自强的人，就这样一步一步地走出这个世界的视线。”
涂自强离开这个世界之后，赵同学曾经对他做出过这样的评价：“他从未松懈，却也从未得到。”实际的情形确也如此，涂自强不仅天资聪颖，而且也一直都在不懈的努力，但这所有的努力最后却都变成了无奈的泡影。细细观察涂自强的人生，除了那个悄然失踪的学长老板之外，其他人不仅算不上坏人，反而总还会在涂自强处于困境时施予援手。既然寻找不到具体的造恶者，那么，我们就只能够从不合理的社会现实中去寻找原因了。非常明显，涂自强的个人悲剧，与当下现实环境存在着一定的内在联系。唯其如此，在阅读《涂自强的个人悲伤》这部小说的过程中，我才会不时地联想到自己走过的人生道路。虽然各自走过的道路不尽相同，具体的呈现形式有别，但从本质上说，我自己，甚至于我周围的很多人，却又何尝不是别一种意义上的涂自强呢？！行文至此，就不能不让我们想起方方此作中借助于采药之手写出的那首小诗：“不同的路∕是给不同的脚走的∕不同的脚∕走的是不同的人生∕从此我们就是∕各自路上的行者∕不必责怪命运∕这只是我的个人悲伤。”非常明显，小说标题的出处就在于此。但必须指出的一点是，涂自强的悲伤，无论如何都不是一种个人的悲伤，而只能够被看作是一种时代普遍的精神悲伤。
刘鹏燕
关于明天的事，我们后天就知道了。
——题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