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和徐天元搭上伙计,“半盘炕”就很少开张,不做生意了。那些走动多年的老主顾老乡亲,瞅天元不在,也过来热乎,“半盘炕”勉强应承,但索价翻倍,知趣的也就悻悻而退。不过,什么时候也有瘦驴诈胖迎难而上的主儿,尚三就是一个,他仗着万生矿的把头身份,非要“半盘炕”侍候,进门就把铜的纸的往炕褥掏下一堆儿,抖擞着细长的干腿,让“半盘炕”自己点数儿。碰到这号人,穿着衣裳是打发不起的,“半盘炕”就脱了衣裳,上炕打发。
尚三刚入巷就支着架势奚落:“咋么,塌倒成破庙门扇了,香火钱还加价哩?神位大了?”
“半盘炕”对骂:“操你爹的,黑川能给你加钱粮,就不兴我多拣摘两个?出身热汗,多吃一碗,你天天在窑底当牲口,能不懂这理?”
尚三说酸话:“操,莫非天元包了你了?看势得你多高。今日不推倒你这破牌坊,老子就不下马。”
“半盘炕”回话:“天元要是能看上我,我就是给他做牛做马也甘心哩,喝酒不带菜,就图个痛快。”
“他有甚哩,值估你这样。婊子无情,你还蛮有情义。”尚三用刻毒的话和野蛮动作打击“半盘炕”的心气儿。
“老子就是婊子,婊子咋了,你个婊子养的。”“半盘炕”容色不改,说话声气也不打颤。
“你再骂,你再骂,”尚三拼命动作,努力把自己变成驴子。
“你这小本钱,”“半盘炕”虽然委身在下,看身上尚三的眼神却是睥睨的,“差远了,不要看你呼扇得快断了气,哼哼,试出来没有,老娘还没开锅,你就缩成煮熟的蚕茧儿了。”
男人再顽劣,也吃架不住女人这样的奚落。尚三全身心地羞惭,像一个从墙壁上掉下来的壁虎,连往前爪上吐唾沫的力气都没了。
“昨晚替人顶了一个夜班儿,身虚哩。”尚三讪笑道,他败下阵来。
“你虚?你有多少脓血老娘还不知道?”“半盘炕”四平八稳地贬他,“你那两下……”
“我就不信他天元能有多大本钱。”尚三着实羞恼,脸冲脸对着“半盘炕”低吼。
“半盘炕”鄙视地看着他,指头从尚三小腹一直划到膝盖骨才停住,还在那里轻轻点了两下,“一直到这块”。“半盘炕”说完就掉转脸,她不想看尚三那瘦猴脸扭曲了的丑态。
尚三惊悸地像一把木匠用的折叠尺,弓腰撅臀,勾头去瞅底下,他看见了跪在炕席上黑糊糊的膝头,那儿残留着“半盘炕”作记号时指甲的凉意,让他更为恐怖的是,他压根看不见自己那“煮熟的蚕茧儿”躲哪去了。
一股寒气从腹股沟窜过脊梁直抵囟门,尚三倒吸一口冷气,随即滚趴到一边去了。
自从吃了“半盘炕”小看,尚三就思谋着要出了这口冷恶之气。过去“半盘炕”待他像待客人,甜言蜜语,哄着他顺着他。虽然都是花钱买来的,但他总能既畅欲又得意。如今却活活栽在“半盘炕”身上,那一口冷气,他怎能咽得下去,要是咽下去,还不把身体毁了?这事他不怨“半盘炕”。
于是有人开始谣传,徐天元在外头鬼混了六年,混成一个泼皮无赖,爹死了不哭,娘骂脸不红,老大不小,还不娶媳妇,九莲都配了和尚了,他又给和尚拉帮套。还有人说,桥堰的汉子五更起来下煤窑,天元正好和大伙颠过来,他白天歇工不停闲,鬼逛着四下里打野食,在别人老婆身上下窑,“吃回采”。传话的人把事情说得有鼻子有眼儿,谁家的老婆、谁家的媳妇,都和徐天元上过炕。谣言越传越玄乎,传到后来,有鼻子有眼儿,连见证人都有了,证人就是卖水的孙秃手。孙秃手成天在桥堰转悠,东家出来西家进去,什么事情看不见。真的有人去问孙秃手看见咋不早说?孙秃手奇怪地说:“我看见啥了?莫非我看见非得给你说说?”问话的人似懂非懂,孙秃手说的是囫囵话,囫囵话咋想都对,那就确有其事了。
渐渐地,有几家半夜三更突然闹腾起来了,汉子没头没脑地混骂,老婆孩子哭哭啼啼,左邻右舍听不明白,这些男人们日益感觉老婆突然变得空旷宽廓、漫无边际。男人们觉得自己吃了暗亏,恨得牙根疼,这种凭身体才能体会出来的事情,实在不好张嘴,只好乱骂一气。换到窝囊一些的男人身上,只能窝着火气暗地里质问老婆,哪有老婆们认这个账的?更有厉害的婆娘,故意翻过来气鼓鼓地讥笑:“你的本钱小,我这铺子就一辈子不进个大买卖?”说罢翻转身,把脊背给男人。这个时候,做男人的是张不开嘴的。“莫骂酉时妻,一夜受孤凄”。擅场的男人,还会推推搡搡来点硬的,恩威并重地处置一番,草草完事后,独自滚在炕角儿锉锉牙,另外半宿就安然睡觉了。
自觉吃了暗亏的窑黑子越来越多,多得成了气候,在煤窑底下出了几次事故,砸了脚夹了手,过去谁也羞于提起的事,慢慢就有人出头说白了,大家都想狠狠收拾一次徐天元,出出胸口里的怨气。但他们觉得捉奸拿双,难处有四,一是白天要下窑,耗不起工夫。眼下日本人给得多,谁也舍不得歇工,况且,也没有听说谁抓住过把柄,男人总不能老婆走哪跟哪吧?老婆们真要有了外心,上茅房尿一泡尿的工夫,就能跟人把事办了,到时让你抓,怎么抓?抓一手臊气,老婆给人说就是你弄的,你还没法说了,你不是一天在家蹲着吗?没法抓。二是没身手,不敢拿,武大就是捉奸时让奸夫踢到胸口送了命,徐天元本来就和西门庆一样,是有手段的,万一打虎不成,反被虎伤,咋办?还是个不妥。三是捉奸真的拿了双,还要不要老婆?还要不要家?老婆是窝巢,老婆没了,家就破了,自己吃的就不是小亏,而是大亏了;掉过来想,窟窿撑大了还有个大窟窿在那块,什么时候想了还能进去溜达几下,这家要是破了,可就连遮风避雨的地方都没了,这浑身上下就没地方去了,因小失大,才叫傻瓜。第四个最要紧,“太和堂”抓药,先问这引子是自己回家去配还是在药房一伙抓停当。抓奸也是一个理,跟徐天元相好的老婆媳妇多了,拿谁家的老婆和天元合成双奸?这一节几乎没法商量,谁愿意让自家媳妇出丑?换句话,就是谁都不肯自己出丑?——大伙想的一样,就没法追究了,根本犯不着惹那个泼皮无赖。这样合计过来合计过去,大家觉得,还是不和女人一般见识。
吃了亏的窑黑子多成气候,气候就一直悬着。到后来,明白人明白过来,夫妻相安无事了。剩下几个糊涂虫钻了牛角,他们深信自己蛀过的孔洞没有那么粗大,成天耿耿于怀,正好中了奸人的下怀。
淫乱好色成了徐天元的又一宗罪,他触怒了一班合计过的人,也伤害过没有参加合计的人,徐天元得罪了桥堰不自信的男人。
腊月二十八那天,徐卯泰在扒岭桥上碰到尚三,尚三过来拦住卯泰问:“老徐家是咱桥堰的体面人家,不是一般人家,咋就没人管管天元,好赖给他寻上一房媳妇,你看他跟公狗一样,桥堰人谁不笑话?”徐卯泰厌恶地说:“你给我说顶屁事。”卯泰嘴上如此,心里却恼怒起来。尚三故意激他:“你是他叔叔,不给你说跟谁说?”卯泰冷冷地说:“他爹在世都管束不住,当叔叔的能顶甚事?”
卯泰给尚三的话,是搪塞外人的,这叫你有来言,我有去语。可回家给有泰说时,因为是在亲哥跟前,言辞就多了忿詈:“这种小子,还不如失散在外头,你看他回来做下些甚?有窑有院不住,非要跑到一溜檐赁窑,还包窑姐,徐家人的脸都让他丢完了。”
卯泰气急败坏,有泰却不作声,他就不信这些谣传,天元回来才几天工夫,就算他是色中饿鬼,他也得分得开身呀。
22
不觉之间,羊年春节到了。
年三十晌午,丑泰老婆打发三凤叫天元回家里过年。徐天元让三凤拿了年货先走,他过去给“半盘炕”说了一声,两人没名分,“半盘炕”也不能留他。徐天元路过桥头的庙台,顺路在冯六甲的杂货铺里采买了一些香烛和炮仗,冯六甲的老婆眼睛光光地在徐天元身上睃来睃去,动作犹疑,很是故意。徐天元拿了东西,匆匆往徐家堡走。远远就看见椿树坡上尘土飞扬,走近了细看,原来天兵领着几个堂弟扫街门。
进了家门杂事就多了,吃了晌午饭,丑泰老婆就让他糊窗户,修整雨搭,家里没有男人,好些营生没人做,雨搭朽烂,吊在前墙上,往下拆卸要用梯子,丑泰老婆让他去二叔家搬木梯,有泰见他回来过年,挺高兴,和他一起抬着梯子送过来,下午又进来看了两趟。
下午天短,不觉就天黑了,好不容易坐下,丑泰老婆又催他:“你爹下世几年你都不在家,今年趁你在,把你带回来的吃喝摆上,供献供献他,让他知道知道你回来了。”徐天元只好照做,烧香奠酒,停当了,出去放炮,三凤跟出来,以前过年家里灰落落的,只能钻在妈妈怀里听叔叔家的炮声,今年,她想好好听几声自家的炮仗。
年夜饭吃烙饼,桥堰人叫除夕的这长烙饼是“翻身饼”,取意来年光景能翻身。
徐天元几年没在家里过年了,当晚就在家里守岁,丑泰老婆烧了热水,找出丑泰留下的旧剃刀,硬逼住天元刮脸。徐天元刮了胡子,显得年轻俊朗了许多,三凤本来不搭理这个臭名昭著的大哥,此时眼眸里也柔和亲切了许多,吧咂着筷头,拐着弯儿夸大哥带回来的卤肉香。三凤也出挑成大闺女了,穿着新衣新鞋,背上拖着两根大辫子,举止知道扭捏了。
“不在的人没想了,有想的都在眼前,年就有了年样了。”丑泰老婆又高兴又难过,和儿女围在炕桌上。吃了年饭,三凤先钻到被窝里睡了,丑泰老婆才苦口婆心地劝天元:“到明日你可就是二十五岁的人了,你看桥堰还有谁像你?媳妇不找家不成。”因为年节,当娘的不便深说,丑泰老婆唠唠叨叨地数落了半宿,徐天元哼哼哈哈地应承。直到三凤捶着枕头嫌麻烦,丑泰老婆才住了口。
徐天元在丑泰老婆的炕头和衣睡了一觉。初一早起吃了饺子。丑泰老婆替天元安排,先到二娘的窑里磕个头,再到三个叔叔家转一圈,拜拜年,全了礼数。然后又叮嘱:“胳膊断在袖筒里,你爹下世你不在家,全凭你二叔张罗办了丧事,你一走六年,就当是谢谢,你过去还还人情。九莲走了几年了,你给二娘那边认了错,她那边解开疙瘩,卯泰也就没话了。然后搬回徐家堡,你总不能在一溜堰娶媳妇吧。”
天元冷淡地说:“磕什么头哩,不给她磕头她就要死呀?”
丑泰老婆责怪他:“大年初一就不说句好话。徐家天字辈里你为大哩,你得给弟兄们踩条好道儿。”
徐天元说:“各人走各人的道,咋成了我给他们踩道儿了。”
丑泰老婆见儿子不吃劝,发狠道:“看看你在外头野成甚了,白铁猴,身上没些人味儿。”
徐天元破了不下煤窑的家规,就更不在乎这些小规矩,他不准备给徐家的长辈“全脸面儿”。这种强悍来自战火,战场上横飞的炮弹比不讲道理的阎王小鬼更加摄人魂魄,阵地前那些颠坑仆谷、互相枕藉的伏尸,哪个不是爹亲娘教的血肉子弟?就算那些杀人的鬼子,怀里不也揣着神像铜佛来中国的吗?徐天元在战场上真刀真枪地和死神打过交道,不过,他不能解释他经历的所有,将军战死沙场,士兵血染破城,图的是什么,莫非就是让窝囊废安心在家计较?扯淡!兵败如山倒,国都破了,还讲什么家法家规,徐天元看到了,自然就看淡了。什么规矩讲究,他都满不在乎了。
徐天元的简慢无礼,再次惹恼了徐家堡里的老孺,没人理睬他,就连有泰在街上碰着他,也假装没看见,锵锵走过去。
万生矿初三开窑,徐天元初一黑夜就接上班了,初二早晨回了一溜堰喝了“半盘炕”熬的羊油茶,上午三凤又来,说大凤和女婿带着外甥来了,叫他回去见见面。徐天元只好回去,见了见妹妹,认了认妹夫和外甥,妹夫一看就是小财主家长大的,眉眼很贼。外甥不到三岁,也是小财迷,抱着个花糕钻在炕角里啃,大凤让他给舅舅吃一口沾满鼻涕和口水的花糕,马上号啕大哭。徐天元掏出一块银圆往炕上一扔,小外甥马上扔了花糕拣银圆,拣了银圆,慌忙掉头去找花糕,把屋里的大人逗乐了。丑泰老婆说:“这个外孙好,长大两手活儿。”
徐天元初二黑夜没有到万生矿值宿,他睡回一溜堰,“半盘炕”过来让他看她的新鞋袜,晚上俩人一起好好过了个年。万生矿开了窑,徐天元正月再也没回徐家堡。
徐卯泰这个大年过得不痛快。
他饶了徐天元,徐天元却不依不饶起来,正月初一没给二娘磕头,也没给他拜年,弄得他在果跟前跌了面子。果说:“你也不要怨人,肯定是你娘母俩把人惹痛了,要不人家能独独拉下咱这家?”叫果这么一说,徐卯泰更不能咽这口恶气了。两个异母哥哥怀的什么心思,徐卯泰也明白,无非是事不关己,怕惹麻烦。尤其分家另过,各家各户都面和心不和的,谁还愿意管他的事?
其实,丑泰老婆也一直担心二娘和卯泰不肯放过天元。她比谁都明白,这两道关要是钻不过去,将来还会出事。
关口是要一道一道过来的,丑泰老婆记得,戏文里的伍子胥因为过不了昭关,一黑夜急成白头翁。为了天元,她就是愁成秃头,也得舍下老脸,硬着头皮挨。丑泰老婆掂量过,若从二娘身上下手,容不得她张嘴就得堵死。徐卯泰呕着一肚子怨气,去了也会碰钉子,百般无奈,丑泰老婆想起了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