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接上文)宝玉看着,眼中泪直流下来,连自己的身子都不知为何物了。一面问道:“你有什么说的?趁着没人,告诉我。”晴雯呜咽道:“有什么可说的!不过是挨一刻是一刻,挨一日是一日。我已知横竖不过三五日的光景,我就好回去了。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我虽生得比别人好些,并没有私情勾引你,怎么一口死咬定了我是个狐狸精!我今儿既担了虚名,况且没了远限,不是我说一句后悔的话、早知如此,我当日——”说到这里,气往上咽,便说不出来,两手已经冰凉。宝玉又痛、又急,又害怕。便歪在席上,一只手攥着他的手,一只手轻轻的给他捶打着。又不敢大声的叫,真真万箭攒心。两三句话时,晴雯才哭出来。宝玉拉着他的手,只觉瘦如枯柴;腕上犹戴看四个银镯。因哭道:“除下来,等好了再戴上去罢。”又说:“这一病,好了,又伤好些!”
比较两种版本,窃以为后一写法较为细腻,传神。写出宝玉的细心与体贴,且真情毕露。也没有“庚辰本”等所有“心下暗道……”那一段用喻不当(饭饱弄粥),又冲淡情感的“道学”之言。但可能因漏抄“因与他卸下来,塞在枕下”及“可惜这两个指甲,好容易长了二寸长”以致末句文义不连贯。
四、“赠指甲与换袄”
(甲)(接上文)晴雯拭泪,就伸手取了剪刀,将左手上两根葱管一般的指甲齐根绞下;又伸手向被内将贴身穿着的一件旧红绫袄脱下,并指甲都与宝玉道:“这个你收了,以后就如见我一般。快把你袄儿脱下来我穿。我将来在棺材内独自躺着,也就像还在怡红院的一样了。论理不该如此,只是担了虚名,我可也是无可如何了。”宝玉听说,忙宽衣换上,藏了指甲。晴雯又哭:“回去他们看见了要问,不必撒谎,就说是我的。既担了虚名,索性如此,也不过这样了。”
(乙)(接上文)晴雯拭泪,把那手用力拳回,搁在口边,狠命一咬,只听“咯吱”一声,把两根葱管一般的指甲,齐根咬下,拉了宝玉的手,将指甲搁在他手里。又回手扎挣看,连揪带脱,在被窝内,将贴身穿着的一件旧红绫小袄儿脱下,递给宝玉。不想虚弱透了的人那里禁得这么抖搂,早喘成一处了。宝玉见他这般,已经会意。连忙解开外衣,将自己的袄儿褪下来,盖在他身上,却把这件穿上:不及扣钮子,只用外头衣裳掩了。刚系腰时,只见晴雯睁眼道:“你扶起我来坐坐。”宝玉只得扶他,那里扶得起。好容易欠起半身,晴雯伸手把宝玉的袄儿往自己身上拉。宝玉连忙给他披上,拖着胳膊,伸上袖子,轻轻放倒,然后将他的指甲装在荷包里。晴雯哭道:“你去罢!这里腌臜,你那里受得。你的身子要紧。今日这一来,我就死了,也不枉担了虚名。”
这一段的两种写法中,拙见以为前一类“庚辰本”等之叙述虽也是写晴雯于含冤将逝之前,向宝玉表达了衷心的爱情与愤愤不平,但较为简略,平俗。只见晴雯主动要求宝玉收下她的指甲与旧袄,和“快把你袄儿脱下来我穿”,而不如“程高本”等还显示她对宝玉的关怀(“你的身子要紧”)以及两人“心心相印”的“互动”(“宝玉见他这般,已经会意……”)。(甲)之末尾晴雯还在意向怡红院中其他人(主要是袭人)争宠及悔恨担了虚名,似不如(乙)只表示因宝玉真情相待而不悔担了虚名,能维持其一向纯洁不俗之形象。至于“剪下指甲”或“咬断指甲”,似乎也以后者较为传神,唯一口咬下两根指甲,却似有些不合理,可能是“增删五次”但仍未竟全功之一例。
五、“宝玉遭缠”
(甲)(接上文)一语末了,只见他嫂子笑嘻嘻掀帘进来,道:“好呀,你两个的话,我已都听见了。”又向宝玉道:“你一个作主子的,跑到下人房里作什么?看我年轻又俊,敢是来调戏我么?”宝玉听说,吓的忙陪笑央道:“好姐姐,快别大声。他伏侍我一场,我私自来瞧瞧他。”灯姑娘便一手拉了宝玉进里间来,笑道:“你不叫嚷也容易,只是依我一件事。”说看,便坐在炕沿上,却紧紧的将宝玉搂入怀中。宝玉如何见过这个,心内早突突的跳起来了,急的满面红涨,又羞又怕,只说:“好姐姐,别闹。”灯姑娘乜斜醉眼,答道:“呸!成日家听见你风月场中惯作工夫的,怎么今日就反讪起来。”宝玉红了脸,笑道:“姐姐放手,有话咱们好说。外头有老妈妈,听见什么意思。”灯姑娘笑道:“我早进来了,却叫婆子去园门等着呢。我等什么似的,今儿等着了你。虽然闻名,不如见面,空长了一个好模样儿,竟是没药性的炮仗。只好装幌子罢了,倒比我还发讪怕羞。可知人的嘴一概听不得的。就比如方才我们姑娘下来,我也料定你们素日偷鸡盗狗的。我进来一会在窗下细听,屋内只你二人,若有偷鸡盗狗的事,岂有不谈及于此,谁知你两个竟还是各不相扰。”
(乙)(接上文)一语未完,只见他嫂子笑嘻嘻掀帘进来道:“好呀!你两个的话,我已都听见了。”又向宝玉道:“你一个做主子的,跑到下人房里来做什么?看看我年轻长的俊,你敢只是来调戏我么?”宝玉听见,吓得忙陪笑央及道:“好姐姐快别大声的。他伏侍我一场,我私自来瞧瞧他。”那媳妇儿点着头儿笑道:“怨不得人家都说你有情有义儿的。”便一手拉了宝玉进里间来,笑道:“你要不叫我嚷,这也容易:你只是依我一件事。”说看,便自己坐在炕沿上,把宝玉拉在怀中,紧紧的将两条腿夹住。宝玉那里见过这个?心内早突突的跳起来了,急得满面红胀,身上乱战,又羞又愧,又怕又恼。只说:“好姐姐,别闹!”那媳妇乜斜了眼儿,笑道:“呸!成日家听见你在女孩儿们身上做工夫,怎么今儿个就发起讪来了?”宝玉红了脸,笑道:“姐姐撒开手,有话咱们慢慢儿的说。外头有老妈妈听见,什么意思呢!”那媳妇那里肯放,笑道:“我早进来了。已经叫那老婆子去到园门口儿等着呢。我等什么儿似的,今日才等着你了!你要不依我,我就嚷起来。叫里头太太听见了,我看你怎么样?你这么个人,只这么大胆子儿。我刚才进来了好一会子,在窗下细听,屋里只你两个人,我只道有些个体己话儿?这么看起来,你们两个人竟还是各不相扰儿呢……”
这一部分(乙)的字数稍多,两者的文字也有些出入,但故事情节却差不多。都是写晴雯的表嫂突然现身,将宝玉拉进内间,强行纠缠。
六、“宝玉脱身”
(甲)(接上文,灯姑娘说)“……可知天下委屈事也不少。如今我反后悔错怪了你们。既然如此,你但放心。以后你只管来,我也不啰唣你。”宝玉听说,才放下心来,方起身整衣央道:“好姐姐,你千万照看他两天。我如今去了。”说毕出来,又告诉晴雯。二人自是依依不舍,也少不得一别。晴雯知宝玉难行,遂用被蒙头,总不理他,宝玉方出来。意欲到芳官四儿处去,无奈天黑,出来了半日,恐里面人找他不见,又恐生事,遂且进园来了,明日再作计较。因乃至后角门,小厮正抱铺盖,里边嬷嬷们正查人,若再迟一步也就关了。
(乙)(接上文,晴雯的表嫂说)“……我可不能像他那么傻。”说着,就要动手。宝玉急的死往外拽。正闹着,只听窗外有人问道:“晴雯姐姐在这里住呢不是?”那媳妇子也吓了一跳,连忙放了宝玉。这宝玉已经吓怔了,听不出声音。外边晴雯听见他嫂子缠磨宝玉,又急,又臊,又气,一阵虚火上攻,早昏晕过去。那媳妇连忙答应着,出来看,不是别人,却是柳五儿和他母亲两个,抱着一个包袱。柳家的拿着几吊钱,悄悄的问那媳妇道:“这是里头袭姑娘叫拿出来给你们姑娘的。他在那屋里呢?”那媳妇儿笑道:“就是这个屋子,那里还有屋子。”那柳家的领着五儿,刚进门来,只见一个人影儿往屋里一闪。柳家的素知这媳妇子不妥,只打量是他的私人。看见晴雯睡着了,连忙放下,带着五儿,便往外走。谁知五儿眼尖,早已见是宝玉。便问他母亲道:“头里不是袭人姐姐那里悄悄儿的找宝二爷吗?”柳家的道:“嗳哟!可是忘了!方才老宋妈说:见宝二爷出角门来了。门上还有人等着,要关园门呢。”因回头问那媳妇儿。那媳妇儿自己心虚,便道:“宝二爷那里肯到我们这屋里来。”柳家的听说,便要走。这宝玉一则怕关了门,二则怕那媳妇子进来又缠,也顾不得什么了,连忙掀了帘子出来道:“柳嫂子,你等等我,一路儿走。”柳家的听了,倒唬了一大跳,说:“我的爷!你怎么跑了这里来了!”那宝玉也不答言,一直飞走。那五儿道:“妈妈,你快叫住宝二爷不用忙,留神冒冒失失,被人碰见,倒不好。况且才出来时,袭人姐姐已经打发人留了门了。”说着,赶忙同他妈来赶宝玉。这里晴雯的嫂子干瞅着,把个妙人儿走了。
这最后一部分(甲)(乙)的写法可说是截然不同,情节之曲折程度差异亦大。浅见以为(甲)之前段既写灯姑娘纠缠宝玉,此段又表示“后悔错怪”而放开宝玉,前后文不接榫;宝玉遭受灯姑娘纠缠,晴雯竟无反应!此段叙事亦嫌松散,与前几段并看时,有虎头蛇尾之病。(乙)则无上述之缺失。(甲)较(乙)约少四百字,有可能是某次传抄过程中脱落一页(两面)所致。(乙)之行文多次使用“又、又、又、又”的写法,实嫌重复。疑是“增删五次”而未竟全功之又一例。
小结
《红楼梦》在前七十回有关晴雯的故事,无论抄本或印本,出入都不大,前后也相当一致。七十回以后则有不同。就上述第七十七回“探晴雯”整节故事内容情节而言,“程高本”系统的(乙)类较抄本系统的(甲)类为生动,也较为曲折。在描述个人的情感与动作方面,亦以(乙)较(甲)为细致与逼真。依浅见:“程甲本”与“程乙本”等的这一部分是曹雪芹最后一次“增删”时之笔墨,而上引“三”“四”两段所写宝玉与晴雯之种种,极可能是他的亲身经历,故能以生花妙笔写下晴雯含恨逝去,也就是离场前的最后一幕剧情。
可堪注意的是,第七十七回不论(甲)或(乙)的叙述,都和以前相关各回表达的一致,宝玉和晴雯间之关系是纯洁、真挚的。然而第七十八回宝玉的“芙蓉女儿诔”所言却有差异。再者,晴雯之身份自第七十四回开始,也起了变化,请看下篇。
原载《名作欣赏》总360期,29—34页,
2011年;2013年11月重订